平兒的世界裡有沒有愛情
作者 管先恆
最懂平兒的自然是寶玉。平兒遭了折辱後寶玉讓她到怡紅院來，盡心替她重理了妝後，想的是：「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這裡「供應」二字，殘酷得讓人心驚。又想「以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整個賈府里，能這樣入心入肺地憐惜一個通房丫頭的，也只有寶玉一人了。
平兒的底色如此凄惶，然而表面上卻是風風光光的。劉姥姥初見平兒時，見她「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玉貌的」，甚至錯以為是鳳姐。劉姥姥是庄稼人，但好歹當年也是去過金陵王府，見識過王夫人年輕時候風采的，也不至於眼皮子太淺，所以可想見平兒確是「上等女孩兒」一枚，樣貌氣度差不多可與主子們比肩的。
平兒的日常看上去也頗體面，平日里隨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著有烤鹿肉吃，連鳳姐的召喚也可以不管不顧的。主子們因著她的聰明清俊體貼周全，也都另眼相看。比如探春知道平兒的生日後，特特命小廚房另收拾了兩桌酒席來，「今兒倒要替你過個生日，我心才過的去。」——很有面子了。至鳳姐兒卧病在床時，平兒更是判冤決獄威重令行，用婆子們的話說：「你當是哪個平姑娘？是二奶奶房裡的平姑娘。她有情呢，說你兩句，她一翻臉，你吃不了兜著走！」
然而平兒看似風光的生活其實是不堪一擊的，甚至分分鐘便可能墮入萬劫不復的火坑。
第十六回里，賈璉才從蘇州回來，因贊了兩句香菱標緻，鳳姐便道：「……你要愛她，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她來如何？」這也就是夫妻間漫不經心的幾句調笑而已，然而越漫不經心就越讓人驚心的事實是：究其根本平兒不過是貓兒狗兒一般的物事，談笑間等閑就能貨出易手。薛大獃子可以換，更腌臢的人自然也可以換。當然，因為平兒的忠心和伶俐，鳳姐輕易也是捨不得出手易貨的——即便是貓兒狗兒，處久了也會有感情。鳳姐兒對平兒也是有這點感情的。只是，再有感情，對鳳姐來說，也不過是交易價碼合算與不合算的區別吧？
在鳳姐生日那一節，且不說二人都是且打且踢拿平兒煞氣，單看平兒的反應也讓人心酸，從「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到被賈璉踢罵而「氣怯」，「忙住了手」……一個「忙」字，也不知寫出了平兒多少卑賤多少委屈。只能去找刀子尋死了——認真替平兒想了一回，也只有假借尋死這一個法子，才能勉強暫時脫身那夫婦二人的淫威。
然而以上種種也就罷了，倒是接下來賈母的一番話更讓人凜然一驚替平兒出身冷汗。那賈母笑著評點完賈璉「饞嘴貓兒似的」之後，話鋒一轉罵道：「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她好，怎麼暗地裡這麼壞。」賈母厭棄的人物豈能有好下場。還好有尤氏等立刻替平兒解釋，還好賈母也算從善如流，否則一怒之下還不知會怎樣處置了平兒。
所以，平兒的命運實在是飄萍風絮一般。鮮花著錦的日常里其實常有危機，哪怕一個小小的，隨機的事件，都有可能令其淪落到不可知的悲慘境遇中。
其實身份卑微者的命運大抵如此吧，可是也是因為平兒除了賈府，除了鳳璉二人之外，其他確也再無一人、一處，可以倚身立命了。平兒大約同晴雯類似，幼年時便被賣入王家，做了王熙鳳的小丫頭，後又陪嫁到賈家，因此「並無父母兄弟姊妹」。曹公把「平，鴛，紫，襲」一干人並列，其中平兒倒是名分上最高。雖然連個姨娘也沒掙上，好歹作為通房大丫頭，有個「姑娘」的名分。可是鴛鴦在南京有老子娘，在本地有哥哥嫂子——雖說是個見利洑上水的哥哥和九國販駱駝的嫂子，但是到底心理上更踏實些吧，不至於孤魂野鬼似的。紫鵑也是合家在本地。襲人家更是有母有兄的小康之家，且距賈府不過數箭之地。相較之下，鳳姐賈璉再如何不堪，竟就成了平兒唯一的生存之依了。
難怪興兒說平兒「一味忠心赤膽服侍她（鳳姐）」——要不然呢？畢竟這是平兒全部的世界了。也難怪寶玉嘆她「命薄比黛玉更甚」，身份高低且不論，黛玉到底還有拿她當心肝肉的外祖母，有一心一意憐她愛她的寶玉，有這兩個至親的人托底，黛玉就不至於太過凄惶。然而平兒一個也沒有。她除了無比忠順地，緊緊地，依附著鳳姐，別無其他生路可走。
所以，總算言歸正傳：平兒的世界裡到底有沒有愛情？大概是沒有的。平兒的世界裡，生存尚且維艱，遑論愛情。還是搬出老掉牙的馬斯洛金字塔理論吧，平兒且在安全需求的第二層上掙扎著呢，只怕不能，也不敢，仰望第三層上的愛情需求。
而且，平兒的生命里也只有賈璉這一個男人，愛情不愛情的，也只看有沒有投射在賈璉的身上了。再次引用一下在下最服氣的，用靈魂在八卦的興兒同學的一段話吧：「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她（鳳姐）還要口裡掂十個過子呢……」所以，雖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這前有鳳姐勸逼著，後有鳳姐敲打著，氣氛實在太糟……只怕平兒再多情，也難對賈璉生出什麼眷戀柔情來吧？
愛情和柔情大約沒有，只是對賈璉的親情還是有一點的。二姐死後，賈璉抱著她的衣裳簪環哭哭啼啼時，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之餘，背著鳳姐偷出二百兩銀子來交由賈璉辦喪事，這對忠心耿耿的平兒來說大概也並不容易，可見對這個男人是憐惜的。賈璉為了石獃子的扇子遭賈赦毒打後，平兒痛罵此中大有干係的雨村是「餓不死的野雜種」，而且還是「咬牙罵道」，看得出是真心心疼賈璉了。
然而憐惜也罷，心疼也罷，仍然與愛情無關。平兒根本無力去奢想愛情這種事兒。一邊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鳳姐，一邊是浪蕩世間無甚擔當的賈璉，夾縫中的平兒能得自保已是萬幸。她的人生巔峰處，大概不過是做成鳳姐的一把「總鑰匙」。對一把鑰匙來說，愛情是個什麼勞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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