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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斌璐║幾人能懂荒木經惟

荒木經惟真是一個既危險又迷人的名字。他像一隻擁有眾多觸手的巨大章魚,其觸及之處始終在試圖挑動觀看者的敏感神經,而你並不能預料到哪一根觸手會悄悄去觸碰禁忌的領域。或者說,觸手的存在,本身就是針對禁忌的蠢蠢欲動。這個形象讓我們聯想起那幅江戶時代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關於章魚的名作,大章魚小章魚,重重疊疊纏繞著裸體的海女,看上去便是一個充滿淫猥和誘惑的畫面。然而事實上,北齋的畫作本身就是在同官方的審查禁令的微妙配合中所誕生的。在和禁忌的抗衡中,荒木經惟和北齋都掌握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感,和海女甜蜜而暈眩的表情一樣,他們共同排除了制度和文明本身的暴力傾向,以一種溫柔而體貼的方式來逢迎各種力量的粗暴介入。

1971年,荒木在一部題為《感傷之旅》的攝影集的前言中表明,當時流行的攝影和照片里充斥著謊言,包括各種虛假的面容、身體、生活和風景,這種造作讓他深感厭惡,以及從此而產生了關於呈現真實感的雄心。所謂真實感,便是試圖去重建鏡頭和對象之間的關係。攝影鏡頭從誕生第一天起,就在世界上扮演了窺視者的角色,那麼不如大方邀請觀眾一起來參與這場窺視的遊戲,體會窺視的快感,而首先被窺視的對象,便是他的新婚生活。

遙想當年陽子初嫁,往夢依稀散碎,荒木留影陽子留詩,一場離經叛道的故事就此開始。據說在喜宴上荒木用幻燈播放出了新娘的裸照,讓所有賓客都跌入了暈眩。我是窺視者,你也是,我們共同來窺視,我們共同被窺視,人們頭昏了。在荒木的影像里,昏頭的不是鏡頭裡的人,而是鏡頭和鏡頭背後的慾望之眼——這是一層顛倒的關係。你想不想觀看新婚夫婦的香艷日常?你越急著去窺視,你越是成為了被窺視的對象,你的不安和惶惑都成為了荒木要求建立的真實感的一個部分。在《感傷之旅》中的陽子始終是鬆弛的,目光散亂,每一個窺視向陽子的目光都在要求著下一個時間的變化。鏡頭在時間中是不穩定的,如匆匆的一瞥。時間既然是流動不居的,那麼每一個瞬間都是喪失穩定性的存在,人在時間裡始終是一連串的不穩定音,始終等待著一個未曾實現的終極穩定的降臨。1993年,日本警方以淫穢之名取締了荒木的影集《色情》,而荒木則表示,這樣做,真是好極了。不和審查制度玩這樣一場絕地求生的遊戲,那還有什麼色情可言?

你去看荒木和森山大道合作的攝影集《新宿》,沒有一個鏡頭是安穩的,行也行得不安,坐也坐得不安。你要把這一切變成一場連續的幻燈,在新宿街頭,哪一個街角會讓你多注目一秒鐘?哪一幅畫面讓你匆匆瞥過?你彷彿看到一個衣著怪異行為乖僻的奇怪人物,穿梭徐行於新宿人群之中,俯仰瞻望,要知道這個人本身就是新宿街頭最怪異的人,他扮演了無數不安的眼神和不安的心,你側身走過歌舞伎町的招貼布景,可不要說你的眼神未曾在上面多一分逗留。在荒木的鏡頭裡拍到的你,究竟是誰在看誰?

後來,大竹一重在攝影集《冬戀》里坦陳,荒木的世界也曾熾熱地浸染了她的內心。相比男人,荒木的鏡頭更像是一個女人的眼睛,透過女人的眼睛來透射女性的靈魂。我們到九州的街頭去,我們到東京的街頭去,一個搖搖晃晃的欲語還休的眼神,你在一個個制度化的眼睛裡看不到荒木鏡頭裡的這一切。荒木的世界是歪斜的,你看他鏡頭裡的建築,總是搖搖欲墜偏離中心,下一個時間就將傾倒。大竹一重、水原希子這些荒木鏡頭裡的經典女郎,在鏡頭裡總是在面對一個內心之鏡。鏡子從來反對闡釋,它將你內心的真實狀貌直接復現在你的面前。很多時候,傳達自然與和諧是攝影術的高超技藝,但是荒木偏愛展現你內心的局促,你的不安和焦慮,你的偽裝,包括你在試圖偽裝的同時所透露出的真實感。你以為這個世界是理性而充滿秩序的嗎?你以為房子是筆直的,但你的身體從來就不是筆挺的。你把一面鏡子放在你的身邊,你看看你自己,你有多少時刻是直挺挺地看向這個世界的?當警察在清除荒木的色情照片之時,又有哪個警察的內心不曾為照片中所攝之物深感動魄驚心?人本來就是人,人有人的軟弱和卑微,鏡頭前是人,鏡頭後的也是人,在鏡頭面前,誰都不要掩飾自己,你掩飾不了。

荒木以情慾聞名,但實際上,在芸芸眾生里,他恰恰是最不情慾的那個。唯有在情慾面前的冷漠,才能真正展現出人的情慾。你打開《愛的陽台》這本影集,你看鏡頭裡的陽子,陽子晾衣服,陽子澆花,陽子打碎了花盆,處處沒情慾,處處是情慾。因為這情慾是專屬荒木一個人的,你們分享不了。荒木拍陽子,教人們怎麼拍攝情慾和愛。你愛她,她在那裡,你就愛她,她不在那裡,你更愛她;她在卧室里,你愛她,她在陽台上,你依舊愛她,除了荒木,誰都愛不了。假如你要她誘惑你,你才愛她,那你其實不太愛她,你愛的是誘惑。荒木教你怎樣拍攝自己愛的人,你要愛,你愛她,你怎麼拍都是愛。有的時候,愛的表現是可以偽裝的,然而愛是沒法偽裝的,荒木的鏡頭裡所拍到的陽子是難以偽裝的。假如你也能對誰拍出這樣的照片,那麼承認吧,你愛這個人,不可替代。

1989年,陽子入病院,荒木拍了一組《冬之旅》,記錄了陽子最後的時刻。在這組照片里,陽台又出現了。沒有人,空空蕩蕩,唯有愛貓Chiro在其間漂游。某日凌晨三點,荒木握住愛妻之手,奇蹟發生輝光照耀,不久後,陽子去世。這樣的照片,在陽子去世以後,再也沒有從荒木那裡出現過。

1997年,導演竹中直人把荒木和陽子的故事拍成了電影《東京日和》,「日和」的意思就是晴天,風和日麗天氣晴好,暗合古詩「當時只道是尋常」的詩意,細碎瑣屑,情意連綿,都說是拍出荒木和陽子的生活心情,其實那種情意,電影哪裡足以表現呢?在陽子的自傳《我的愛情生活》里,分明記載了荒木的嫖妓生活,說的是荒木出於工作需要,奔赴南美去和當地妓女風流繾綣,並拍下她們的生活景象。陽子逐漸理解丈夫,心心相融,不以為意更引為夫妻間笑謔談資。這種事情電影不敢拍,哪怕拍了,一般人也不會懂。不過,就算懂了,那又怎麼樣呢?

看上去最風流的人物,其實往往是內心最冷漠之人。唯有冷漠,才足以風流,也足夠迷人。縱被無情棄,不能休,只因他不牽惹於心。就像荒木和審查機制的遊戲一樣,我不色情,你看不見我的色情。你若是看見了我的色情,那隻因你足夠色情。當然,荒木就是要挑動你的色情,唯有一個色情的你,才是真實的你,你越是要閃躲,你越難以遮掩這個真實的你。荒木對你說,這個色情而真實的你才是可愛的你,充斥著謊言的世界讓他簡直難以忍受。於是他反覆和禁忌跳舞,觸碰你們的敏感之處,你們越是遭受冒犯,荒木就笑得越是大聲。

要去荒木的照片中尋找意義,你得去自己的內心尋找意義。他在《Tokyo Lucky》這套影集里展示東京,東京的歡愉都是情慾的歡愉,你找不到一個秩序井然的東京。問題是,誰會去對一個井井有條的東京感興趣呢?鋼筋水泥,工業化秩序,商業秩序,金融秩序,隱藏在這些秩序背後的就是每一個人狂熱的生命激情。這些激情像一條條奔涌不息的河流一樣,匯聚在一起,像東京地下的暗流,支撐著所有秩序的運行。人的勇敢和卑微,命運的無常,這本身就是世界的真實景象。因此荒木的每一個鏡頭都代表了一連串惶惑的瞬間,你不知道下一秒鐘的景象,但肯定和這一刻不一樣。

這像一幅宇宙景觀,每一個星系都在不斷變幻著形態。在荒木經惟的宇宙學裡,陽子是一切星叢的中心。假如沒有陽子,那麼他充其量是一個影像的記錄者,但陽子在那裡,這個宇宙頓時被注入了生命之息。在這裡,又要對電影《東京日和》挑剔一番。陽子去世後,影片中的島津——也就是荒木經惟,睹物思人抱頭痛哭,固然是常人情義,但在影集《冬之旅》中,熾熱的情感展現為充滿冷靜的鏡頭表現,花朵和街道,荒木罕見地呈現出了靜止而哀傷的氣氛,黑白灰色調分明,低景位,對世界的敬畏心油然而現,畫面擺出了小津安二郎式的莊嚴。人們總是想起一個瘋起來沒有節制的荒木,卻往往忽略了這一組肅穆而悲傷的照片才是他真正的靈魂中心。東京的歡愉建立在沉重的生死別離之上,要是陽子依舊陪伴在荒木身邊,這一切或許會徹底不一樣。不過也難說,或許還是那樣,陽子真的死了嗎?這還是一個問題。電影的結尾讓陽子重現,多少有點意思,但這對夫妻一向不落俗套,你讓荒木經惟拿著花對觀眾說,「我的攝影人生,始終和陽子邂逅」,他是不會說的,這樣說,就不是荒木經惟了。但若不這樣拍的話,觀眾看不懂,幾個人看得懂荒木經惟?

你以為荒木經惟離經叛道,實際上離經叛道的是你的內心。荒木當然是變態,你又何嘗不是?然而,他有他的陽子,你沒有,所以你還是你,你拍再多照片,也成為不了荒木經惟。荒木問你,你的陽子在哪裡?

你的愛在哪裡?

(本文首發於《典藏》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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