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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盛世,與唐太宗的「表演秀」沒什麼關係 | 短史記


圖:連環畫里《魏徵與唐太宗》封面




文 | 諶旭彬







武德九年(626年)十月,登基僅三月的李世民,主持召開了一場由大部分要臣參加的御前政論會議。會議以「自古理政得失」為主題,希望找出一條適合本朝發展的路線方針。




剛從關東地區巡視歸來的魏徵,在會上信心滿滿:「餓極了的人很樂意吃東西,大亂後的百姓更願意接受教化。只要上下同心,按照聖哲的教導行事,幾個月就能見效。要是兩三年才見效,那是失職。」




名儒封德彝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夏商周三代之後,人心澆薄,故秦重法律,漢崇霸道,不是秦漢之君不想教化百姓,而是教化不了。封德彝駁斥道:「魏徵一介書生,不識時務,相信他的邪說,必會禍亂國家。」



這場著名的辯論,魏徵似乎獲得了勝利。許多年以後,唐太宗曾有感嘆:「我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全是魏徵的功勞。」又過了許多年,在史書中,魏徵這個名字,與「貞觀之治」捆綁在了一起。




史書做出這種捆綁時,忽略了這樣一串數字的存在:





西漢初年,全國百姓戶口為300萬上下,人口約1400萬。(《中國人口史》)




光武帝去世時(57年),全國戶口為427.9634萬,人口2100.7820萬。(《續漢書·郡國志》)



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年),戶口數為245.9840萬,人口數1616.3863萬。(《晉書》)




貞觀初年,戶口不及300萬。(《通典》)




……




在這一串的數字背後,是另一串璀璨的名詞:文景之治、光武中興、太康之治、貞觀之治……




漫長的800年,幾乎永恆不變的數字。




要理解上面這串數字的涵義,下面這串數字也是必不可少的:





秦始皇統一全國時,人口數約為4000萬。(《中國人口史》)




漢平帝元始二年(2年),全國戶口數1223.3062萬,人口數5959.4879萬。(《漢書·地理志》)




漢桓帝永壽二年(156年),全國戶口數大約1067.7690萬,人口數5647.6856萬。(《續漢書·郡國志》)



隋煬帝大業五年(609年),全國戶口數大約890.7536萬,人口數4601.9956萬。(《通典》)




……




在這一串數字的背後,是另一串災難性的名詞:秦末大亂、綠林赤眉之亂、黃巾之亂、隋末大亂……






歷史是符合數學邏輯的。




從秦漢到隋唐,近千年的漫長時光里,人口的生殖力與土地的生產力之間,一直在作著殊死搏鬥。朝廷控制下的大多數人口,一直集中在古老的黃河流域。耕地一直是有限的,農作物畝產也一直沒有質的改進。無論先民們如何披星戴月,6000萬人口,似乎一直是這塊土地所能承載的極限。




從這個意義上講,王莽時代的大騷亂,未必是「王莽暴政」的結果。

一個顯著的事實是:隨著生殖力的提升,漢末百姓的人均耕地,已不及漢初百姓的五分之一,而糧食畝產幾乎沒有提升。

王莽花費半生來經營一個帝國的精神文明,但這解決不了生殖力提升所帶來的生存問題。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最先反對王莽的是農民,知識分子直到最後一刻才棄他而去。他滿足了知識分子對「三代之治」的想像,卻滿足不了草民的肚皮。事實上,生殖力提升所帶來的流民問題,在王莽之前,已困擾了漢帝國近百年。




同樣的道理,當東漢人口再次接近6000萬這個極限時,大規模的農民騷亂再次爆發。僅僅用宦官專權、外戚干政,是無法解釋這場騷亂的。




6000萬人口並不是一個絕對的極限。番薯、玉米等新農作物的引進,曾一度將這一上限提升至4個多億(道光年間數據)。但更多的時候,歷史等不及上限的提升,甚至等不到上限的到來。譬如秦、隋兩代。



這是因為,在傳統農業社會,勞動力與生產力之間是成正比的。朝廷對勞動力的大規模徵用,等同於變相地壓低生產力的上限。吃租賦的人口增加,又等於變相提高了生殖力。此消彼長的結果,是秦、隋兩代的生產力所能承受的人口上限迅速跌至4000萬。隨後是流民的大量湧現,是武裝暴動和王朝的短命而亡。




中國的傳統歷史敘述,長期缺乏對「暴政」和「仁政」的具體定義。但凡社會安定,執政者實行的必是「仁政」;但凡社會動蕩,執政者實行的必是「暴政」。這似乎很有道理,但實際上是從結果去定義前因。王莽被視為逆賊和暴君,但有沒有人可以在王莽的時代做得比王莽更好?光武帝開啟「光武中興」,但任何正常智力的君主,似乎也都可以在光武帝的時代做出和光武帝一樣的政績。畢竟,王莽所無法逾越的那座人口高峰,在漫長的戰爭中早已消失,光武帝統一全國時,他的人口背景,又重新回到了文景之治前的水平。




貞觀之治和文景之治也是同樣的例子。生殖力與生產力之間緊張的關係突然鬆弛下來,偌大的唐帝國只剩下不足300萬戶口,總人口已不及隋煬帝年間的四分之一。人均耕地的大幅度上升,既意味著百姓物質條件的極大改善,同時也意味著對勞動力的迫切需求,自然,也就轉化成了生殖力的迅速攀升。十年生聚,十年教育。自高祖李淵晚年社會漸漸安定,到貞觀八年(634年)前後人丁繁庶、家給人足,「盛世」到來,恰恰不過二十來年。一切不過是自然調節的結果。




歷史既證明不了封德彝的悲觀,也無法肯定魏徵的「功績」。偉大的「貞觀之治」,也未必與「偉大」的太宗皇帝有什麼必然關係。在這個幅員遼闊、苦難深重的國家,每當只剩下可憐的300萬戶口時,只要坐在未央宮或者太極殿里的執政者擁有正常智力,沒有喪心病狂,不管他是誰,「盛世」似乎不會爽約。







當然,作為一個治世傳奇,除了人丁繁庶、家給人足的「偉大政績」之外,「貞觀之治」還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一個史上最接近「內聖外王」的皇帝的存在。




普羅大眾有仰望的需要。儒家知識分子們也很重視這種仰望,那種具備偶像氣質、「內聖外王」式的皇帝,一直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理想。孔子曾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在他看來,沒有道德作指導的政治,只能稱之為「霸道」或者暴政,而非「王道」。他們曾經花費了很長時間,試圖找到這種具有完美德性的理想君王,實現道德(內聖)與政治(外王)的完美結合,且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而將儒家信徒王莽推上了帝王的寶座。但最後又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當王莽死於亂刃之下,儒家知識分子們從「內聖」開始以抵達「外王」的理想也隨之宣告破滅。此後,他們不再敢在人君面前放肆地談及「外王」(譬如「禪讓」),而是轉變思路,將精力傾注在對皇帝的影響上,比如培育或者勸諫。在無法創造皇帝的現實面前,改造皇帝成了儒家知識分子孜孜追求的新理想。




這是一條將「外王」改造成「內聖」的折中之路。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里,曾如此描述萬曆皇帝在他的那些儒學臣僚們心目中的地位和作用——「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個性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大略也是相同的意思。




儒家政治觀里,一個合格的天命的代表,首先應該以自己的德性做天下人的楷模。黃仁宇說得更直接一些:「大小臣僚們期望他(萬曆皇帝)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權力對國家作出貢獻。」儒學臣僚們希望「皇帝」不僅僅只是一個職位、一份職業——這樣太低級趣味了,它應該是一種社會制度。這種制度的核心是德性,而德性的外在表現形式,則是各種抽象化了的禮儀,譬如每年開春,皇帝在侍臣們的攙扶下,去地里顫顫巍巍地「扶犁」。



這種形式主義作風,並不是簡單的虛偽或者做作。孔夫子很早就再三強調過:禮,是道德最完美的外在表現形式。




在《貞觀政要》里,太宗皇帝李世民,確確實實已經做到了「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權力對國家作出貢獻」,他確實是一位合格的「天命的代表」,他已經無限地接近於「內聖外王」。







不過,從以手足相殘、父子反目的方式登基的那一刻開始,李世民本已不再具備「內聖外王」的資格,




為了粉飾手足相殘、父子反目的事實,太宗皇帝在史書里留下了很多小動作。




貞觀四年,李靖率軍大破突厥。唐太宗對侍臣們「興奮」地說:





「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

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

朕未嘗不痛心疾首,誓滅匈奴……」(《舊唐書·李靖傳》)




李淵早年稱臣於突厥這段秘史,被留存在正史當中,而最早的,也是唯一的證據,就是李世民的這番話。《舊唐書》的史料來源,一是房玄齡等人主持的國史館修撰的《國史》,另有太宗的「御用撰史人」許敬宗編撰的《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等書。




李淵是否真的曾稱臣於突厥,史學界尚存在爭議。如陳寅恪持肯定說,李樹桐持否定說,且認為此說的留存,是許敬宗秉持太宗旨意,刻意竄入,以掩飾太宗自己向突厥求和的「渭水之恥」。




其實,秉承太宗旨意,為高祖捏造不光彩履歷這種事情,許敬宗確實幹過。譬如,《資治通鑒》記載,武德三年五月,「秦王世民引軍自晉州還夏縣,屠之」。司馬光在這段話後面附了一段《考異》,大意是:「據《高祖實錄》記載,唐高祖曾說,『當年平定薛舉,沒有殺俘,以至於他們再次叛亂,這次一定要把能夠參軍的男子全部殺掉。』這是許敬宗將太宗的罪過推諉給太祖,所以不予採用。」




再如,《通鑒》同一卷里還有一段關於唐軍擊破軍閥劉黑闥的記載。司馬光也留下了一段《考異》:「據《太宗實錄》記載,劉黑闥再次造反,高祖對太宗說:『上次擊破劉黑闥,我想殺光他的黨羽和部隊,將崤山以東變成無人區,你不聽我言,落了現在這個結局。』高祖隨後派李建成去平叛,命其坑殺叛區所有15歲以上的男丁。最後,在李世民的苦苦勸諫下,此事方才作罷。」司馬光對《太宗實錄》中的這段記載很不滿:「高祖再不仁,也不至有殺光崤山以東百姓之念,史臣們想把所有優點送給太宗,但對高祖的污衊也未免太過。」




留存或者捏造高祖這些「劣跡」,對李世民而言,有很強烈的現實目的。




「高祖稱臣」這件事情,往大了說,和將自己塑造成太原起兵的首倡者一樣,可以凸顯出自己在創立唐帝國過程中的主導地位——在自己手裡,帝國才得以脫離對突厥的附庸地位,取得絕對的獨立性。往小了說,則是諱疾忌醫,借強調高祖「稱臣突厥」,來掩飾自己即位初年與突厥「結盟」的那場「渭水之恥」(武德九年,太宗登基,突厥來犯,太宗在渭水與之訂立屈辱性盟約)。既然在老父手裡帝國已向突厥稱臣,那麼自己當年在渭水河畔,雖然以大量人口、金帛委曲求全,但比起稱臣的恥辱來,好歹也算得上是一種進步。




這些最後都成了李世民用來規避走向「內聖」的各種障礙的手段。




玄武門前的血跡與太上皇的「禪位」舉世皆知,是李世民需要繞過去的道德難題。這個難題有兩層含義:家庭倫理道德中的「孝悌」,與政治倫理道德中的「正統」。史上曾有許多暴君面臨過類似的道德難題,不同的是,他們沒有像李世民這般迫切地想要去解決這一難題。一方面,這與李世民當日所面臨的險惡局勢有關,譬如太子李建成的殘餘勢力仍足夠龐大,李世民很擔心李建成舊部打出「誅篡逆,復正統」的旗號。另一方面,李世民所獲得的輿論支持,主要來自儒家知識分子,他早年設立的文學館,網羅了以「十八學士」為代表的四方名流賢達。為換取這些儒家知識分子們所把持的社會輿論的支持,李世民必須勉為其難地去解開這個道德難題。




也就是說,解決上述道德難題的原始動力,並不是成為「內聖」,而是為了獲取儘可能多的支持,以證明自己的「正統」地位。故此,李世民將自己打扮成了太原起兵的首倡者,抹殺了父親作為創業之主的地位,也抹殺了兄長李建成在創業過程中的功績,以證明他不夠資格擁有這個帝國。以功而論,帝國只能是李世民的,老父親一不小心做了高祖,明擺著是佔了便宜。然後再在史書中偽造幾條「高祖許諾以秦王為太子」之類的記載,「正統」問題就算勉強解決了。




至於「孝悌」問題,李世民採取了一種迂迴策略。渲染父親喪心病狂的大屠殺的「劣跡」,將兄長李建成虛構成執行老父大屠殺政策的劊子手,旨在用「仁」之大義來規避「孝」之小義。高祖不仁,其反對者李世民強行接替權柄,雖屬不孝,卻符合「仁德」,可謂瑕不掩瑜。







「孝悌」在儒家政治觀中具有綱領性的地位。漢儒們很早就說過,如果一個人在家裡不能夠做到「孝悌」,出來做官也就不可能做到正直和忠誠。所以,李世民希望在「孝悌」問題上獲得儒家知識分子們的諒解,並不那麼容易。




貞觀六年春天,監察御史馬周曾尖銳地指責過李世民「大不孝」。馬周說:年邁的太上皇,獨自住在狹窄潮濕的大安宮內已經很久。東宮皇太子的宅邸尚且處在宮城之內,太上皇作為至尊,居所竟被置於宮城外面,這像什麼話?況且陛下也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去探望年事已高的太上皇了。馬周還說,陛下眼下正興緻勃勃地準備去九成宮消夏避暑,卻從來沒有想過太上皇留在濕熱的大安宮裡所受到的煎熬,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馬周的激烈言詞,深深地刺激了唐太宗。作為補救,他邀請老父親隨自己一同前去九成宮避暑,結果遭到拒絕,理由是隋文帝就死在了九成宮。這一邀一拒中,不難看出這父子二人的感情裂痕已深。




為太上皇建造單獨的避暑行宮,成了解決這場「孝道」糾紛的最終方案。不過,大明宮尚未落成,李淵已經去世。




貞觀七年的冬天,從少陵原狩獵歸來的李世民,在未央宮舉行宴會,邀請唐高祖一同參加。個中盛況,《資治通鑒》有詳細記載。李淵在宴會上命突厥可汗起舞,又命南蠻酋長吟詩,笑道:「如今胡、漢一家,自古未有!」李世民向老父親敬酒,說道:「我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全是您的教導之功。以前漢高祖劉邦也曾在這個地方大擺筵席,向他的老父親敬酒,卻在老父親面前誇耀自己的成就。對此我不願意效仿。」李淵大悅。




父子間似乎已隔閡盡除。




其實不然。李淵在貞觀九年去世。李世民的妻子長孫皇后死於貞觀十年。儒家知識分子們驚訝地發現:偉大的「天可汗」,為他的父親所修築的陵寢,規模居然明顯小於為長孫皇后修築的陵寢(也是未來李世民的陵寢)。




這對父子自玄武門喋血之後,從來沒有達成過真正的和解。




孝悌難圓,儒家知識分子「改造皇帝」的熱情再次燃燒起來。貞觀十年的某一天,李世民邀請他最器重的大臣魏徵,一起登上皇宮新修築的高台。李世民眺望遠方起伏的山巒,魏徵卻說自己視力不好,什麼也看不見。李世民把規模宏大的昭陵(長孫皇后所葬之處)指給魏徵看,卻遭到這位剛直大臣的無情搶白:「臣以為陛下爬這麼高,是為了眺望獻陵(唐高祖所葬之處)。若是昭陵,臣早就看見了!」







對於儒家知識分子們的這種「改造」熱情,李世民一直都表現得相當配合。




貞觀二年的夏天特別長,秋雨來了,暑熱卻還沒過去。宮中炎熱潮濕,大臣們聯名上奏太宗,請求營建一座乾燥避暑的閣樓。李世民說:「朕呼吸系統有病(氣疾),確實不適合長期住在潮濕的地方。不過若答應你們的請求,耗費恐怕會很多。當年漢文帝珍惜十戶中人之家的資產,而放棄修建露台。朕德行不及漢文帝,如果耗費卻比漢文帝還多,又哪裡有資格做百姓們的父母?」




貞觀四年,唐太宗又對身邊的侍臣們說:「大造宮殿、池苑、台閣,是帝王所喜歡的,同時也是老百姓所不喜歡的。朕尊為帝王,富有四海,凡事都取決於朕。但朕能夠自我控制,只要百姓們不喜歡,朕一定會順從他們的意願。」魏徵在邊上補刀:「吾皇英明,隋煬帝是個慘痛的教訓。」




可惜,李世民並不是一個真的能夠自我控制的人。




同樣是在貞觀四年,就在說這番自誇之言的前後,他曾下詔大興土木,營建東都洛陽的皇宮。大臣張玄素對此極為不滿,上奏說:「陛下以前去東都,把那些華麗的建築給拆了,以示節儉,天下人交口稱頌。如今又去重建,這算什麼?陛下天天說巡幸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會浪費錢財。如今國庫空虛,陛下又要營建宮殿,這又算什麼?當日太上皇要燒毀東都多餘的宮殿,陛下覺得如果不燒,拆下來的瓦木還有用,可以賜給貧民,雖然太上皇沒採納,但天下人都稱讚陛下仁德。事情才過去五六年,陛下卻又要大興土木,這又算什麼?」




張玄素的擠兌沒留餘地,李世民很尷尬,只好回頭對房玄齡「解釋」說:「朕營建東都的本意,是因為洛陽處在國家的中央,可以方便各地州府前來朝貢。如今玄素既然這麼說了,日後朕去洛陽,就算露天而坐,也不會覺得苦。」房玄齡當然知道「方便朝貢」是個很蹩腳的借口,但皇帝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想要下去,他也只好附和一句「陛下聖明」。




儒家知識分子心目中「內聖外王」式的理想君主,必然寡私慾而好仁德。唐太宗善於納諫和勇於改過的事迹史不絕書,其「鏡鑒理論」和「水舟關係論」深入人心,看起來也很符合寡私慾而好仁德的標準,不過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嚴格按照某種既定的模板運作,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在魏徵激贊張玄素阻止太宗營建洛陽宮、實有「回天之力」的同時,貞觀五年,剛剛建完仁壽宮的唐太宗,突然又再次將營建洛陽宮提上了日程。民部尚書戴胄再三勸諫,太宗稱讚了戴胄的直言並提升了他的官爵,同時也沒忘了將洛陽宮修成,且極為奢華,如《資治通鑒》所載,「鑿池築山,雕飾華靡」。




李世民徘徊在個體慾望與仁德表演之間,深受煎熬。出於私慾,他一心想要修築洛陽宮;為了那眾人稱頌的仁德,他又屢次接受大臣們的勸諫,放棄了修築。當屈從於個體私慾而不顧一切把洛陽宮華麗地修築起來之後,他似乎又受不了滿朝士大夫們打量他的異樣目光。最終,洛陽宮問題演變成了一場鬧劇:他狠下心,把負責工程的建設部部長(將作大匠)找來痛罵了一頓,指責他營造得過於奢華,免了他的官,然後把剛剛落成的宮殿,又給拆毀了。







這種煎熬一直伴隨著李世民。




貞觀六年正月,太宗準備從皇宮搬往新落成的「避暑山莊」九成宮裡居住。九成宮距離京城300多里,大臣姚思廉覺得皇帝去那裡住對處理國家政務極不方便,於是極力勸阻,但李世民卻堅持要去,理由是「氣疾」。




貞觀二年,李世民曾表示為了不損耗天下百姓,自己可以忍受「氣疾」,拒絕大臣們為他興建避暑閣樓的提議。現在拿「氣疾」辯護,多少有自食其言的味道。不過若真因「氣疾」之苦,倒也可以理解。只是當時還只是正月,避暑的理由實在難以成立。李世民之所以想去九成宮,不過是因為新落成的九成宮的居住條件,要遠遠好於現在居住的寢宮。




姚思廉的勸阻暫時讓太宗留在了京城。到了三月份,長安城剛剛春暖花開,李世民還是車轔轔、馬蕭蕭地去了九成宮。一直在那裡呆到這年的十月份,冬天快來了,實在無「暑」可避了,才回到京城。




在貞觀年間漫長的進諫與納諫遊戲中,唐太宗與他的臣僚們變得越來越形式主義。大臣們極力想要壓抑太宗的私慾,將他納入「內聖外王」的正確軌道,所以頻繁進諫。太宗則幾乎逢諫必納,對進諫者無不大加賞賜,但在行動上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觀。獎賞了諫臣之後,太宗想去遊獵,仍然會去;太宗想修築新的別宮,仍然會修。




一個人程序化地生活久了,偶爾也會出軌宣洩一下,太宗自然也不例外。貞觀八年,一個小官僚皇甫德參進諫說:「陛下往日修築洛陽宮,耗費民力;收取地租,則過分征斂;民間女子都喜歡梳高髻,也是向宮裡學的。」太宗聽了大怒,對著房玄齡發飆:「這個皇甫德參,是不是國家不徵用一個勞動力,一斗地租都不收取,然後朕的宮女們都剃著光頭,他才滿意?!」太宗還曾對著長孫皇后說,要找機會殺了魏徵這個「田舍漢」。也正是在貞觀八年,魏徵敏感地覺察出了太宗心理上的微妙變化,他直言不諱地說道:「陛下如今不再喜歡直言了。雖然還勉強接受,但早已沒有了往日的豁達。」




也是在這段時間,魏徵開始以「目疾」為借口,屢屢「求為散官」。







按照儒家經典教義來改造皇帝,自王莽死於亂刃之中以後,乃是儒家知識分子退而求其次的政治理想。明君唐太宗,正是這種理想的產物。




追溯起來,這種改造與被改造,其實是從玄武門事變後開始的。事變後的太宗,急於獲得社會輿論的認可,與懷有「內聖外王」理想的儒家知識分子們遂一拍即合,開啟了一場名曰「貞觀之治」的表演秀。




這種合作,帶有形式主義與功利主義的顯著特徵,與王莽當年對「內聖」的主動(或者說變態)追求,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王莽逼死自己的兒子,仍然可以感受到道德潔癖所帶來的強烈快感。但對太宗來說,這種快感是不存在的,在對「內聖」的偽追求中,他無時無刻感受著物慾被壓制所帶來的煎熬。




所以,改造唐太宗的活動,最終演變成了單純的進諫和納諫遊戲。太宗不斷地納諫,不斷地獎賞進諫者,但對於執行進諫的內容,一直興趣索然。




這種形式主義遊戲玩久了,也會讓人感到很厭倦。貞觀十一年,李世民對魏徵發牢騷說:「進諫的人都指責朕遊獵過於頻繁,但朕以為如今天下雖然無事,武備還是不能鬆弛,時而與左右之人在後苑狩獵,又沒有勞民傷財,這有什麼錯呢?」魏徵無奈回答:「陛下既然鼓勵進諫,應該讓人暢所欲言。說得對,陛下採納,對國家自然有好處;說得不對,陛下不理會,也沒什麼損失。」李世民聞言大悅:「愛卿說得很對!」




魏徵的回答流露出了強烈的悲觀。太宗的牢騷里清晰地傳達出一種抗拒「改造」的情緒。這種抗拒,也凸顯在同年發生的另一件事情上——這年十月,御史柳范彈劾吳王李恪(李世民第三子)頻繁外出遊獵。結果李恪遭罰。李世民憤慨道:「長史權萬紀輔佐我兒,卻不能有所匡正,論罪當死。」柳范梗著脖子回答:「房玄齡輔佐陛下,也未能阻止陛下四處遊獵,該死的不光權萬紀一人!」李世民拂衣而去。——臣僚們在這一年裡屢次勸諫李世民不要頻繁遊獵,李世民則借遊獵一事屢屢向臣僚們發難,反抗「改造」的情緒是明顯的。




一個人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地去完善自己,而只是勉強在接受外界所施加的「改造」,最終都不免會有這種反抗情緒。




作為一個極為重視歷史存在感和歷史形象的皇帝,李世民多次違制向史官索求關於自己的歷史記錄。貞觀九年,他希望能夠閱讀國史,結果被諫議大夫朱子奢抵制了回去;貞觀十三年,他又詢問褚遂良自己起居注里的具體內容,擔心裏面記載了自己的缺點……最終,太宗從房玄齡手裡看到了國史,並對撰史工作給出了「重要指示」。這一行為,既是對儒家「內聖外王」理想的認可(希望自己在史書里留下「內聖」的美好形象),同時也是對這一理想的背離(一個抵達「內聖」境界的人,不應去干涉史書對自己的記載)。







貞觀年間李世民,是一位表演藝術家。




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做出了刻意的修飾。他不止一次地通過與臣僚們對話的方式,極力塑造出自己生活簡樸、愛惜民力的光輝形象。在這些令人感動不已的對話背後,九成宮、大明宮、飛山宮、襄城宮……也正同時破土動工。九成宮被輿論指責修建得過於華麗,太宗下令將其摧毀;襄城宮同樣被摧毀,原因卻是修出來後不合自己的心意。




貞觀的20多年裡,太宗接受了太多太多的進諫。然而接受是一回事,執行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數的進諫最後並沒有得到貫徹。當他在朝堂之上充分展示自己虛懷若谷的帝王風度,當他對犯顏直諫的寬容被史官們載入實錄之中後,很快他就忘記了諫言的具體內容。對太宗而言,重要的是接受進諫,而不是接受進諫的內容,所以經常可以見到這樣的場景:頭一天他還在表彰勸諫自己不要沉迷於遊獵的大臣,第二天他就已經在野外縱馬引弓了。




對儒家知識分子們而言,重要的其實也只是納諫,而不是執行納諫的內容。他們需要的,也只是一個「個性平淡的天命的代表」。在他們的政治理想中,唐太宗的全部意義,只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內聖外王」。




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這才是「貞觀之治」的真實涵義。




貞觀十三年,魏徵在進諫時說:「陛下這些年來一直濫用民力,而且還振振有詞,說什麼"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這是什麼歪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說給輿論聽的;「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才是唐太宗真實信仰的「治國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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