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眾?黃驚濤】我故鄉的鬼魂
我故鄉的鬼魂
黃驚濤
鬼魂告訴我們的,往往比活人更多。
切分
天干第一則。記錄這則故事的那日是秦後2238年陰曆四月初十、陽曆五月五日,楚國的人歷七月二日,冥國的鬼歷一月四日。這一天太陽正旺在天上,晚上太陰月亮也映照人間的河川。這一天桃樹上有累累之桃,杏樹上有累累之杏。宜婚事、耕作,忌出行、貿易。東南方向有風,西北方向有雨。帝王可行王事,平民不可行房事。天父為陽,因而本則故事為陽性。
住在八字[1]東坡的旺盛託夢給住在八字西坡的火生,讓他幫忙辦一件事:告訴自己的妻子,在八字南坡下的深谷里,有一塊蕎麥地,蕎麥地邊有一棵歪脖子桑樹,桑樹下有個碗口大的洞穴,洞穴里一左一右又有兩個更小的地洞,一個小洞里住著一群互有姻親關係的老鼠,另一個小洞被老鼠用來儲放糧食,——在它們那微小糧倉的底部,有十六顆穀粒大的金子,——旺盛多年前曾親眼看見老鼠從地主家把它們搬運到了這裡。旺盛在火生的夢裡讓火生給自己的妻子傳個話,好讓那窮苦的女人拿著這筆富貴之財,度過那一個饑饉之年。——從三月份開始,旺盛就覺察出這一年的不對勁,天氣反常的炎熱,他的居所不像往年那樣有雨水滲下來,——旺盛想著,在經過了連續的幾個雨年之後,旱年將不可避免地到來,旱年就意味著是個餓肚子的年份。
旺盛告誡火生,給他妻子說這事的時間要把握好,不能太早也不能太遲。太早的話,老鼠還沒有由於外面的饑荒而動用到它們的庫存,如果它們沒有吃盡其它的穀粒,那些與稻穀一模一樣的金子將無法顯現,只有這群老鼠,才知道哪些是穀子,哪些是金子。旺盛相信火生肯定會把這事辦好,因為他這位信得過的朋友聰明、勤快、誠懇,對於他從前的委託,還從未爽約過。
八字的東坡與西坡相距不過三百來米,中間只隔著幾塊貧瘠的田地。其實旺盛如果走著去當面告訴火生,所需的時間不會超過一袋煙的工夫。然而旺盛還是選擇了送夢給火生,因為他現在是一個死者,他埋在東坡,墳塋是他的居所。對於一個死者來說,像人那樣走路有時是不太方便的。旺盛本來也可以直接託夢給自己的妻子,但他清楚妻子不會相信他在她夢裡所說的,活著的時候她就從不聽信他的任何言語,更何況他如今只能講鬼話。
旺盛允諾火生,一旦他的妻子得到了這筆財富,火生將分到其中的一半,八粒金子。
旺盛跟火生說完這些,趁著狗還未叫、雞還未打鳴三遍,回到自己的住處,安心地睡去了。由於再也沒有雨水來打濕他的骨骼,他睡得很熟很香。由於用時間來計算一個死者的長眠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因而也沒有什麼來提醒他究竟睡了多久,直到他被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聲音吵醒。他判斷出那些聲音來自人類,準確地說應該是來自人類死亡的那部分。
旺盛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故家。在那個家徒四壁的地方,他看了卧房、柴房和豬圈,連狗窩都沒有放過。他沒有發現一絲一息他妻子和孩子的訊息。他不清楚妻子到哪兒去了。他想,或許他這一家子的人拿著那些金子去了白公城[2]的市集買口糧,因為在那裡,活著的人可以憑著這東西做很多事情。他沒有去白公城去找他們,因為他生前並未去過那裡,他不知道怎樣去那。他只得來火生的家,問問火生是不是已經按他所說的,照辦了。
在火生的住處,他看到的是同樣的場景,沒有一點人聲。火生哪兒去了?難道說他得了這筆金子的一半,也到集市上買東西了嗎?旺盛迷惑不已。他想著要等火生回來問個究竟,於是夜夜守在八字進出村的四條路上。四條路上的倒路鬼都說沒見到火生。久候無人,旺盛便又在八字仔細尋找,他去了火生常去的那些地方,鐵匠鋪、磚瓦窯、山神廟,甚至連八字北面那片狹小的樹林也去了,——年輕時他與火生總去那裡打獵,——他一無所獲,沒有火生的任何影兒,正如他與火生在那兒打獵總一無所獲一樣。
白日的八字愈見冷清,晚上的八字卻越來越熱鬧、喧囂。最吵鬧的是那些雞、鴨、豬、羊,接著狂吠的是那些狗,然後是驢、馬、牛的哞叫、嘶鳴。這些依次死亡的動物佔據了夜裡八字的好大一片地盤,他們是作為人類的食物而被宰殺的。雞犬歡欣而牛馬委屈,是因為雞犬把跟著主人一起升天當成了榮耀,它們為自己能夠給主子的胃做出過貢獻而感到榮幸,然而驢馬牛這些牲畜就不免要痛哭不止了,因為它們平日以干農活為主,被殺掉吃肉不是它們活該的命運。
鼎沸的動物聲中也夾雜著種種死人的嘆息。旺盛就是從這些嘆息中辨別出火生的聲音的。火生已經是一個死人。對於旺盛所託之事,火生是這麼說的:
「我是個守信的人,去通告了你的妻子,她果真不信你的話。於是我只好自己去挖這些金子。我小心翼翼地,免得驚動了那群耗子。照你所說的,如果沒有這些傢伙用嘴來幫忙辨識到底哪一粒是稻穀,哪一粒才是真金,我們這些肉眼凡胎的人是無能為力的。我去了幾次,可是每回到那裡,都發現洞穴里的老鼠糧倉是滿的,它們還沒有吃那些儲備糧食。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餓極了。後來我就餓死了。我死了之後,像你所做的那樣,託夢給我的一位信得過的還健在的朋友,交代他如此如此辦。我許諾他一旦辦成功,將分得十六粒金子的四分之一。除了為你的妻子留出其中的一半,他可以分到你許諾我的那一份的一半……」
「他辦成了嗎?」旺盛焦急地問。
「我的這位朋友你也是認識的,就是我們八字的那個鐵匠。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比鐵還硬的,他的身體也比我的好,這可能因為他常常打鐵的緣故,他比我耐餓多了。於是他也常常去那棵桑樹底下的老鼠洞邊,等待它們的糧倉見底。與我一樣,他沒等到便死了。死後,他把這件事託付給他的一個親戚、八字的一個泥瓦匠來辦,並答應給他那份金子中的一半,也就是十六粒金子中的兩粒……」
「結果怎麼樣呢?」旺盛追問火生。
「很不幸,又讓你失望了。就像一個大的洞穴套著兩個小洞,兩個小洞里可能分別套著兩個更小的洞穴一樣,這個守信用、分金子的事兒進行了很久,甚至從這事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了九年(相應的,活人的世界也已經乾旱了九年),而混在老鼠糧倉里的那份金子如果現在被人找到,那位守信的被委託人分到的金子,可能只是一粒金子的十六分之一了,乃至萬分之一。」
旺盛聽火生這麼說,怔了一會兒,接著再問:
「那世上還有守信的人嗎?那些金子的一半還有望到我妻子的手裡嗎?」
火生實話實說地告訴他:「我的好朋友啊,我後來想明白了,為什麼老鼠糧倉里的穀粒總是滿的,是因為早有飢餓的人們抓住那群老鼠,把它們吃掉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在白白等待。而且到了現在,想獲得這份金子中很小一部分的那個人,不管他怎麼努力,他連那個藏金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他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這是為何?」
「你曾經這麼跟我說,『在八字南坡下的深谷里,有一塊蕎麥地,蕎麥地邊有一棵歪脖子桑樹,桑樹下有個碗口大的洞穴,洞穴里一左一右又有兩個更小的地洞,一個小洞里住著一群互有姻親關係的老鼠,另一個小洞被老鼠用來儲放糧食,糧食里混合著十六粒金子……』每一個託夢人都是這麼對下一個被委託人這麼轉述的,可是經過了這麼些年,那棵桑樹已經被人砍掉做了柴火,在這個轉述了,失去了一個標誌;後來,那塊蕎麥地被收割後,有時用來種地瓜,有時用來種大豆,有些季節乾脆空著什麼也不種,這樣一來,這句本來可以帶領我們找到金子的話又失去了第二個標誌。到了最後,由於老鼠被人抓著吃掉了,等於是我們的第三個標誌也被人的飢餓毀掉了。我們就是在話的轉來轉去中失去標誌而找不到金子的,而不是失去信用。」
旺盛沉默了。他在那個晚上找到了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再也沒有去想金子的事兒,因為他的妻兒也已經成為了死者。於是那十六粒金子一直在八字的某個地方,等著下一次有人確立出新標誌,或可被人找得到。
[1] 我的故鄉是湖南省邵陽市新邵縣下面一個叫「八字」的地方。它甚至不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只是住著幾十戶人家的一個坡谷地帶。它名字的來源或因此地形如一個「八」字。接下來,我所有的文字都將圍繞這塊巴掌大的土地進行虛構,我將假設它天下聞名,是世界的中心,無論從哪個方向,人們都可以越過大海、群山、巨型的人造建築望見它。
[2] 我的故鄉邵陽曆代有名為昭陵、邵州、寶慶,漢代曾分屬長沙郡、黔中郡,然在秦前曾因楚國大夫白善在此築城,而得名「白公城」。我用它最初之名指代它後世所有的名字,書寫它如同書寫一個人的乳名。
盲卜
地支第一則。記錄這則故事的那日是秦後2238年陰曆五月初九、陽曆六月三日,楚國的人歷七月三十一日,冥國的鬼歷二月二日。這一天淫雨不絕,天像破了個大洞,販夫走卒難得地獲得休息,土壤卻含水過多,以致地上的植物叫苦不迭。此日必不可劃舟行船,不然必有傾覆之險。廟堂之上可燒高香,在野之人可燃蠟燭。地母為陰,因而本則故事為陰性。
八字往東三里路遠,有個地方叫柳山[1]。柳山住著一位占卜師,是個瞎子,瞎子叫芒根。
柳山芒根生來並不是個瞎子,他是在四十歲那年瞎掉雙眼的。在此之前他已經看遍了人世的光,日光、月光、火光和燈光,哪一種光他都見識過,連耳光也挨過一些。芒根見過光,也見過人心裡頭那無邊無際的黑暗。
柳山的人說,芒根少時聰慧,沒上過幾天學,卻識得許多字。他雙親早亡,卻數得出自己的十八輩祖宗,——在他二十三歲那一年,他曾沿著祖宗漫長遷徙的道路,一步一步回溯走去過千里之外某個偏遠的山村,在那裡找到了自家始祖的墳塋——那不過是一片柳林中的小土包而已。大約一年後,他回到柳山,帶回了一束柳條,插在柳山的河岸邊。這束據說折自其先祖墳頭的柳枝有著鮮紅如血般的根脈,生命力極強。芒根宣稱這柳樹的名字叫「血柳」。自此以後,血柳遍布清水河兩岸,並且以極快的速度向下游生長。住在下游的八字居民,不得不在每年春天,去與柳山交界的地方砍伐垂柳,每砍斷一節柳枝,地上都會滴下血跡。血跡來自於柳樹,也來自於人的軀幹、四肢:八字的人與柳山的人為此而拚命。如若不然,按照柳山人的說法,柳樹長到哪,哪裡便是柳山的地盤,那樣的話,我們八字的人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我們八字的死人還有什麼埋身首的地方呢?
也是從二十三歲起,芒根成為了本地遠近日漸出名的占卜師,人們總是找他占卜詢卦。近鄰走失了牛羊雞狗、被偷盜了農具財寶或丟了兒子女兒,都向他打聽去處;遠在白公城的商賈、買賣人,也向他請教生意上的吉凶;甚至有人千里迢迢不遠萬里前來拜望於他,只不過為了問他一個問題:太陽第二天到底會不會再一次升起,——問這問題的那人腦子有病,因為他走到柳山來已經花了個把月,馬都跑死了幾匹,而在這些日子裡,太陽天天在自己的頭頂。
就這樣,凡一切需要預測、解答的,人們都帶著疑問來他這裡。由於來人實在太多,在柳山的一處向陽的山坡上,本地建起了一個旅社,專供遠來的外鄉人客住,他們在那裡少則住上數日,多則數月,因為芒根給這些外鄉人定下一條規矩,只有天上沒有太陽也沒有月光的時候才幫他們占卜前程與命運。
雙目未盲之前,柳山芒根足跡遍布我們白公城方圓五百里的地區。從熱鬧非凡的城郭到寂靜無人的曠野,從只住著幾戶人家的深山老林到船塢停泊的河流交匯之處,許多地方都有他的身影。
最先見到芒根也在外地從事卜卦業的,是一個販賣生薑的人。他曾在隔壁城市見過芒根,他說芒根坐在雜貨市場邊的一棵枯樹下,雙眼緊閉,有人蹲在他的前頭,男人伸出左手,女人伸出右手。芒根摩挲著他們的手掌,以此識別他們掌心上的紋路。那些掌紋,很多被因勞動而長出的老繭覆蓋,另一些上面則塗抹了一層脂粉,帶著迷香的味道。那些掌紋里,藏著他們一生的命運,與生俱來永生不易的命運。生薑販子說自己的臨時檔鋪就在離芒根大約二十丈之外的地方,那幾日他看見很多人從那裡哭著離去或笑著離開,只有芒根面無表情,好像那些人的悲傷與歡喜與他無關似的。生薑販子還說,他自己也曾上前與芒根打招呼,但芒根對他愛理不理,彷彿這位鄉鄰全然是個陌生人。後來好不容易等到芒根開口言語,他反而一度迷惑了,因為眼前的這個占卜師雖長得與芒根一模一樣,但完全講著地道的當地方言,那些古怪的方言他很難聽懂,正如他在賣姜時要依靠打手勢才能在本地完成交易一樣。生薑販子進而提出,讓這位占卜師幫助自己卜卦,指明這趟生意到底是賠還是賺。這時候占卜師倒是發話了。姜販子通過一位當地的生意上的夥伴,聽明白了這位像芒根的人所說的:
「對同一件事,我從不說兩遍。想必你清楚我的這項規矩。而且,我還給自己立下另一條規矩:只為同一個人一生占卜九次。無論給多少錢,問什麼事,只能九次。——到上月為止,你已經問滿我定下的數。我記得,在這九次占卜里,你問過生薑的價格漲跌、哪裡姜種最好、連月的雨水會不會讓你的姜爛在地里、偷姜賊從哪個方向逃走等等九個問題。你的九次求占都與生薑有關。你忘了我最後一次怎麼對你說的?我讓你不要再問姜的事情,留一次機會給自己,以便需要的時候問問生死,可是你不願意,你說姜就是你的命……」
柳山的生薑販子據此確信他就是芒根。賣完姜後,他搖船沿江而上,在快回到八字、柳山一帶,逢人便講他在幾百里外遇見芒根的事兒。沒有幾個人相信他所說的,因為當他返回家,驚訝地發現鄰居芒根正端坐在自家的庭院里,而他的妻子告訴他,每天見到芒根足不出戶,在那裡或者侍弄花草,或者像個江湖郎中般的接待前來卜卦之人,那些排成長隊、萬分煎熬如患者候診的傢伙也可以作證,芒根一直在家幫助他們診療長在心上的頑疾。
生薑販子馬不停蹄地搜羅好四五十擔生薑,一個月後再次踏上經商的道路。這一回他去的是隔壁城市的隔壁城市,他聽說那裡的生薑要比隔壁城市的價格高上三成左右。他照舊走水路,雇三個水手加兩個挑夫,順江而下,河流會把他帶到他要去的地方。可是就在他出門後的第三日,他的妻子派出兩個騎快馬的信使,從陸路快馬加鞭地追趕他。姜販子上路不久,他妻子的心突突直跳,她不由地去芒根那,動用她在占卜師這裡的第七次求占機會,為他丈夫的這趟行程算上一卦。自從嫁進這個家門,她的前六次求占都是關於她丈夫的,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因為她顯然知道,就像一面鏡子,只要去照一照丈夫的命運,她自己的命運就在鏡子里同步顯現。
占卜師芒根告訴她,姜販子此去大有風險,「他干著身子去,將濕著身子回來。」妻子焦急萬分,便使出銀子,僱人去阻止丈夫繼續前行。「如果不能讓他放棄這趟買賣,至少也得讓他不走水路。」
一前一後追趕的兩位信使,知道水的兇險,於是只在陸路上蜿蜒而行。在行經我們八字的村口時,不出意外,遭到了倒路鬼的糾纏,耽擱了一晚,又陸續遇到了群山的阻擋、竹林的迷惑、城鎮守軍的盤查和妓院婊子的引誘,這倆人始終與姜販子保持著一天的距離,好像總有什麼在阻擋他們逾越時間。直到姜販子抵達大河的下游地區,在快要登岸前,被一個巨大的漩渦連船帶人捲入水中,信使親眼見到他死亡的過程,他們喊破嗓子,只能看到他消失。
數天後,信使在更下游的河床上,尋到了販姜人的屍首,當面向其傳達了他妻子的口信,那是一段占卜師芒根的讖辭。販姜人雙目圓瞪,似在為這倆人姍姍來遲而憤怒。他們將其裝入棺木,運回柳山。一路上,棺木內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像一個人在裡面不停地打屁,或者像一個人在連續打嗝。棺材的縫隙淌出水來,沒完沒了的,彷彿五湖四湖都在那人的肚子里似的。
生薑販子死了,但看見芒根在外鄉、外地幫人卜卦的八字、柳山居民不在少數。我們這地兒的人傳說他的分身之術比起他的預知之才來更為驚人。人們紛紛見到他在遙遠的市井、酒肆、賭場、深林、村莊現身,或者在異鄉的街角、路途上遇見他,甚至不同的人在多個地方同時見到他。無一例外,在他柳山的家裡總坐著一個。附近的鄰居和旅館裡等候占卜的人分不清家裡的這位是本尊,還是外面的那些分身中有一個真正的芒根。
有關柳山芒根有無分身的議論,隨著那個秋天他瞎了雙眼而漸漸停息。
由於只在沒有月光的夜晚及沒有太陽的白日才幫外鄉人卜筮,柳山旅社像一個賣不出去貨物的雜貨鋪,積壓了很多滯銷商品一般的外地求占者。他們中的少部分人整日狂歡,把旅店弄得一片狼藉,大部分人則愁眉苦臉,如同在等待末日審判。前者在旅店一樓的小酒館裡沽酒、划拳,亢奮地爭吵以及高談闊論自己的人生,喝醉了還四處尋找女人過夜;他們如此揮霍自己,倒不是因為他們已經事先知道芒根將為自己預示一個光明未來,從而提前慶祝,恰恰相反,是他們自認芒根將告訴他們並不美好的前程,因而在知悉這個結果前,抓住一切機會及時行樂或者作惡,——有狗到酒館討要骨頭,他們追著踢打;有小孩經過旅社前的小路,他們也追著踢打。至於後者那些總是唉聲嘆氣、哭喪著臉的傢伙,也並不是芒根已經判定了他們此後的人生險惡,而是因為他們習慣於在任何事情未確定之前都忐忑不安,——占卜師芒根就說過,這種人的祖先是兔子變的,為他們算卦看相,不能光看他們的手掌,還要看他們的耳朵。
在這些等待的人群里,有一個來勢洶洶之人。那人約摸三十歲上下,戴著斗篷,只有他在吃喝時,旁人看得出他的臉被刀劍劈過。那人是在農曆八月初八來到柳山的,據事後有八字的人說,此人夜間走過八字前往柳山的大道時,八字的狗叫得比往常都凶,後來狗聲全無,第二日村民看見七八條大狗倒斃於路邊,狗頭上都有刀傷,而且是一刀斃命。
那人在旅社住了下來,便去登芒根的門。在見他到來的那一刻,占卜師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神色,但剛等到那人開口,這個平日溫和的人卻惡言惡語地拒絕了他,並且用燒火棍驅趕。柳山芒根給出的理由,無非是一因排在他前面的人數眾多,一因在那摘果實、收稻穀的美好時日,白天里太陽高懸,夜晚則月在中天。白天一切都亮堂堂的,晚上一切也都亮晶晶的,他口口聲聲申明,按照自己的老規矩,他為他這個異鄉人占卜必得在黑暗中進行才行。
連續多天,這人都去芒根那裡。無一例外,占卜師生硬地趕走他;不僅咒罵他,還用折下來的柳條抽打此人。柳條抽過之處,留下道道血痕。有一日,八字的人看見芒根追打此人進入了自己的地界:在芒根的身後,還有一群柳山的狗在跟著咆哮。八字的百姓親眼見到那些狗頭在塵土裡打滾,——那異鄉人手起刀落,削下了這群狗腿子毛茸茸的首級。不過,八字的人夜間並沒有因此而睡上個好覺(柳山的狗嗓門太大,常常在夜裡捕風捉影,狂吠聲三四里外也聽得一清二楚),因為那位身形龐大的異鄉人總在夜深人靜之時,像狂犬吠日般的,對著月亮罵罵咧咧。他那些骯髒的語言完全傷害不了月亮,——月亮只管掛在天上,用它的光塗抹山川與村莊、行夜路的商販和小偷。同樣,這人白天對著太陽吐口水也是絲毫無用,太陽使勁地照耀大地,他那些唾沫還沒等到落到自己的臉上,便被晒乾了。
就在月相變成下弦、只剩下一抹清輝的那個夜晚,異鄉人又來到芒根家裡。他滿身酒氣,醉醺醺的,又一次,他提出讓芒根為其算命。柳山的芒根大喜過望,他抬頭望了望天,彷彿不願意錯過什麼時機似的,轉身回到屋內,提起一桶泔水,照著此人的腦袋澆了下去。這沒頭沒腦的羞辱終於惹怒了那人,但見他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不顧一切地扎入芒根的左眼,刀尖旋轉,芒根的左眼珠掉於地上,接著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扎入他的右眼,刀尖再次旋轉,柳山芒根的右眼珠也掉落在了地上。
「現在你的面前再也不會有任何的光,總可以幫我算命了吧。」異鄉人收刀入鞘,冷冷地說。
血染紅了占卜師的衣襟,他強忍疼痛,顫抖著說道:
「我知道,你等待你未知的命運已經許久,就像我等待我已知的命運等了許久一樣。今天我就來告訴你,你要算的那個命運便是——因為刺瞎某人的雙眼,從此亡命天涯,為了躲避官府以及自己良心的折磨,或者不得不躲入梅山[2],在那重巒疊嶂中了此一生。」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在我的這個命運發生之前?」異鄉的刀客邊拭擦刀刃,邊問。
「有些命運多說無益,不如讓它順利到來。就好比我曾算過自己,多年前便知道我難逃失明一樣。既然命該如此,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挑選一個能讓我痛快點的人。我終於等到了,你不僅刀法精湛,下手極快,這讓我少吃了些苦頭,而且你的壞脾氣一點就著,我僅僅是費了不多的口舌,便激怒了你出手。我等待這一天等得太久,或許你不知道,比失明更可怕的,是你明知那個命定的東西在那裡,你卻總是夠不著,這樣的過程充滿恐懼與苦楚。如今我已經解脫了,謝謝你,刀客。我揀選了你來實現我的命運,你也是碰上我來實現你的命運,我們兩不相欠。你走吧!」
異鄉的刀客趁著最後的一片月色,趕路離開了柳山。那一晚發生的事兒,無人知曉,只有一個趴在石頭牆垣外探頭探腦的鬼魂,聽到了這一切。那鬼魂由於在地獄中生活日久,在鑽出那黑暗的窟窿的第一個瞬間,就讓光給灼瞎了雙目,這會兒他摸索著撿起柳山芒根的眼珠,裝在自己黑漆漆的眼眶裡,此後八字一帶的人在夜裡,會看到有一個身影穿行在清水河[3]邊的樹林里,那鬼魂的雙眼閃爍,永遠亮著,人們總以為是兩隻並排飛行的螢火蟲,即便在寒冬季節也是如此。不過,也有識內情的人說,總見到這可憐的鬼魂在河邊掬水洗眼,有時甚至直接把兩顆眼珠子泡在河水裡浣洗,像洗綠豆一般。八字與柳山的人說,那是因為他的眼珠子是在塵土裡撿到的而已,這些人背後稱他為「沙眼鬼」。
在那件遠近聞名的事件過去之後,柳山旅社的生意日漸冷清,這倒不是因為芒根從此拒絕與人占卜,而是因為他終於可以整天為人算命了,即便是在大太陽天氣或者月亮高懸的晚上,每個遠來的人都可以得到他的及時解答,他們無需在此地長久地候著了。至於柳山、八字的居民,則更為方便了:他們不再受限於九次,有什麼事隨時去向他請益,反正那個瞎子也認不出他們是不是舊時主顧,或者說他假裝每次來的人都是新的。我們這一帶的人什麼都去問他,當然作為報答,向他孝敬微薄的錢財和土地里提供的無窮無盡的糧食。
而在周邊的其他城鎮、集市和鄉間,八字、柳山的人依然會遇到與芒根長得一模一樣的占卜師,在為大伙兒服務算命,只是,那些人不是盲者,我們這裡的人推測,要不是這些人還沒聽說芒根已經瞎眼的故事,來不及在這方面模仿他,要不便是他們對失去雙眼這件事望而生畏,只能任由自己露出這一器官的破綻了。
[1] 我曾在這裡讀過小學六年級,也曾在這裡的水壩下差點淹死。
[2] 梅山是我故鄉旁邊不遠的一處山脈,在新化地界。傳說蚩尤出生在那裡,那裡巫術盛行,也是拳師、劍客的生息之地。
[3] 清水河流經柳山與八字,穿過漁溪橋,在三四里外匯入資江。每當洪澇季節,大河漲水小河滿,清水河河水倒灌,有時會淹盡八字的稻田以及一些在低處的房屋。
賊星與賊鬼
天干第二則。記錄這則故事的那日是秦後2238年陰曆五月十三、陽曆六月六日,楚國的人歷八月四日,冥國的鬼歷二月六日。這一天一個異鄉人經過八字,被人誤以為是盜賊挑斷了足筋,後來證明他不過是個普通的過路人。這一天國家在西北方向與鄰國起了爭執,大動了干戈。這一天風傳東方大海里一群大魚向我們的岸邊游來,舉國以為吉兆,八字之人則以為不祥。天父為陽,因而本則故事為陽性。
賊婆子玉秀自打嫁入八字,天天偷東西。只要一天不往自己家裡搬些不義財,她心裡住的那隻貓就跳出來,抓撓她。那隻貓太毒,不停地撓她的癢處,她坐立難安,便要走到人家的家裡去小偷小摸。那隻貓太餓,總催逼她出門幫它覓食,於是她偷山上的莊稼、地里的稻穀以及人家糧倉里的大豆、高粱、大麥、小麥。這隻貓不僅吃這些人類的糧食,還喜啃任何值錢的玩意,於是她又偷村裡人的銅臉盆、鐵錐子、木頭架子、瓦罐子乃至豬槽、狗盆。「每當她被抓住,或者她偷盜的心意剛起便讓人識破,她就無辜地指著自己的心臟旁邊往右兩寸遠的位置,說不是她要偷,是那裡面的貓逼使她乾的。她那樣子很痛苦,倘若有人作勢要打她,她甚至還會口吐白沫,暈死在地,——不過,一旦沒有追究,她與她心裡的貓又同時活過來。」八字的失竊者背後是這麼說她的,一提到她,大伙兒就大搖其頭。
「可是那些食物是讓你給吃掉的。」
「是我吃掉的,我不抵賴,可是我只是幫它吃到身體里,它從我的胃和肚子里再來吃它們。」
「可是那些木頭柜子呢?狗盆子呢?罈罈罐罐呢?——你心裡的那隻貓可吃不下這些東西。」
「貓確實吃不了這些,——所以我也沒吃它們,誰見過我吃這些東西了?我不吃,我只是把它們帶到我的家裡,我用它們,我只是在代那隻貓用……」
丟失財物的人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頂多,他們跑到她的家裡,把那些農具、家用物品搬回來,至於那些已經吃掉了的食物,他們只能自認倒霉,總不能把她這個人也搬到自己的家裡去,那樣的話,保不准她又干出什麼事來。人們又不能因為這些小事動輒報官,白公城的衙門離八字實在太遠了。
在所有她愛偷的東西裡面,家禽是最讓她動心的了。鄰居稍不留神,她便溜進別人家的雞窩裡蹲著,等著母雞下蛋。母雞每下一枚,她就拾起來,裝進口袋裡;有時她不免性急,人們會看到她在雞屁股後面緊緊追著,壓住雞,把手指伸進雞的肛門裡,確認它是否就要產蛋,一來二去,她對她所在的那個巴掌大的世界到底有多少只雞了如指掌,對於每隻母雞的產量心裡有譜。早年她是直接偷雞的賊,無論是公雞還是母雞,她都一律抓起來關進她的屋子裡,她把她的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雞籠。很多時候,在凌晨,她那位於山崖下的家會傳出公雞們接二連三的打鳴,從上午到下午則是母雞們發出「咯咯噠」、「咯咯噠」的歡叫,它們排隊又插隊地爭著往她床上的棉絮里或草席上下蛋。不過有時候那裡一片寂靜,因為餵養這些雞得耗費不少雞食,因而她乾脆全部殺掉,或者運到遠離八字的市集上去賣掉,她這麼做的後果是很嚴重的,以致八字周邊的柳山、漁溪、譚婆、石灰[1]天已經大亮而八字還在黑漆漆的混沌中,沒有了公雞打鳴報曉,太陽照到八字比照到其他地方顯然是要晚一些。——正是由於太陽晚到或者說沒有了打鳴雞的提醒,八字人經常起床比起周圍地方的人要晚得多,他們為自己的懶惰算是找到了一個好借口,有些人在清晨的夢囈中,還不忘感謝賊婆子玉秀偷走了自己或鄰居家的報曉雞,這樣他們便可以不在僱主或者妻子的咒罵下,理正言順地多睡上些時間了。可是過了些年,賊婆子玉秀突然不再偷別人家的打鳴公雞,或許正在於她發現了事態的嚴重:因為由此而引出的懶惰症正在八字的人群中蔓延,倘若任其發展下去,八字的人將變得越來越窮,那麼根本就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來讓她偷了;至於母雞,她也不再像原來那樣見了就逮住往家裡抱,因為她同樣明白了一個道理:與其偷回一隻雞直接享用它的肉體,不如享用它幾近連綿不息的雞蛋,而且還不用自己餵食,這算盤在她的心裡打得很響。
賊婆子玉秀是在十八歲那年來到八字的。他的丈夫是我們這裡的一個貨郎。貨郎走南闖北,不知是從哪裡把她拐來本地。她來時講一口完全聽不懂的異地方言,她也從不透露娘家的住處,與眾人從沒有過好言語。她的那位貨郎丈夫還來不及讓玉秀為他在世上留下子嗣,新婚一個月便早死了,玉秀成為了八字眾多寡婦中最年輕的那一個。八字的長者們憂心忡忡、議論紛紛,他們最擔心的是這位寡居的新婦不守貞潔,敗壞了八字人看得比命還重的名節。只要有誰壞了身子,他們便要誰的命。長老們派出幾路精壯漢子,不定期監視她。那些監視的人中,不乏趁機想撈點便宜的引誘者,他們想著監守自盜,打著的卻是試探試探她的幌子。他們的內心同時住著一個好心腸的菩薩和一個壞心腸的魔鬼,菩薩與魔鬼常常在他們的肉身里打架、吵鬧不休。
可是他們並沒有發現她偷人。她對他們所使的手段更是無動於衷。然而久而久之,他們發現她經常神神秘秘地出門,她並不是要去會什麼情郎,而是去偷東西。她裹著頭巾,提著籃子,像是去自家的菜地,又像是到寺門前[2]的市集上去採購。她回來時籃子里總是滿滿的。這一逐漸見分曉的秘密倒是讓長者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卻使那些漢子們焦急萬分,他們紛紛散去,不再在玉秀的門牆之外轉來轉去,而是回到自己的住處,看緊自己家的庭院。他們不再像原先那樣引誘著跟她說話,而是遠遠地躲著她。於是在她來到我們這裡的三十年里,她都覺得孤獨,沒有人與她說話的孤獨。這孤獨噬咬她,比貓抓還難受,這時候她就拚命地再去偷,因為失主便會來罵她,指名道姓地罵她,那樣的話,她便感覺有人在與她說話,自己沒有被遺忘在這個異鄉的世上。很多個晚上,她躡手躡腳,弓著腰躲在八字一些住戶的窗欞之下,在那些被睡神擒獲的人中間,一些人束手就擒,睡得很香,傳出陣陣鼾聲與磨牙聲,也總有一些人試著反抗,說著各種各樣的夢話,夢話即為他們的抗議。倘若那人正在夢裡與人爭辯,玉秀便樂於充當他那不存在的對手,他們大吵大鬧,驚起陣陣狗叫,而睡在那人身邊的家人全然不知;倘若那人在夢裡低語傾訴,她則一邊靜聽,一邊柔聲搭腔安撫。——在夢裡,一切語言的地域性都被抹平了,以至於他們可以沒完沒了地說下去,直到天快放亮。每當東方泛起白色的微光,玉秀才意猶未盡地返回自己的家,安然地躺到那永遠有一人缺席的床上,美滋滋地睡去了。她為自己與人說上了話而感到滿足,也為自己竊取到了一些人的秘密而得意:那些夢話的秘密,有的連他們的配偶都從未知曉,做夢人只有在夢裡才呼喊另一個異性的名字,有的則屬於靈魂的由衷懺悔,做夢人也曾經偷過別人的錢財,他們從未被人抓住,他們總把所有偷東西的惡行都賴到她的頭上,只有在夢裡那人才良心發現。——玉秀沒有想過要去揭穿或告發他們。
也就是在一次偶然偷聽中,八字玉秀聽到了一件事,這解開了讓她常年痛苦、為何生而為賊的秘密。那是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她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女都不在身邊,她與她的老伴住在一棵八人合抱大小的老樟樹下。在無邊的靜夜,長長的樟樹枝在風的助推下,來回往複地掃著這老兩口屋頂上的青色瓦片,發出細碎的、如在給古老的歲月撓癢般的聲音,那時候這老兩口就開始在夢裡說話了。他們說的內容,沒有一星半點兒事關三四十里外白公城和三四千里外王朝國都里的軍政大事,沒有兵戈的擾攘、稅制的紛爭、朝廷命官的腐爛、帝國吉兆與凶兆的辨析,甚至沒有八字鄰居的家長里短,有的只是他們家菜地里這個季節該種辣椒還是大蒜,下一季同一塊土地該種白菜還是菠菜的閑話,或者追憶他們許多年前餵過的一頭母豬,最多的一次到底是下過十八隻小豬仔,還是下了十七隻,他們倆爭個不停;有時候剛剛上床,那位老先生便開始數雞,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十六隻……二十三隻,反過來又數:二十三隻、二十二隻……兩隻、一隻,躲於窗下柴堆里的賊婆子聽到他數雞,心裡就發慌,她本來是打算從老頭的夢話里,看看能否聽出他的錢財藏在哪,可是他數起雞來就沒個完。「他一定是睡不著。有人失眠數羊,他倒是好,數雞。」她心裡琢磨著。「灰色的每天下一次蛋,黃色的兩天下一次,紅毛雞下的蛋不是紅的,黑毛雞下的蛋不是黑的,白毛雞孵了二十八天,它孵了紅毛雞和黑毛雞下的白蛋,過幾天我們家裡將多出一群紅毛雞和黑毛雞……」聽到這裡,賊婆子才搞明白,這位老先生是在夢裡清點他辛辛苦苦餵養的家禽。賊婆子不甘心,繼續聽。終於,老兩口開始說到財產了,聲音異常清晰,他們一問一答,顯然,倆人是在同一個夢裡。賊婆子心想這下可好,便支起耳朵,可是她聽了半夜,他們說的不過是年輕時欠的舊賬,他們倒是說出了債單藏的地方:在牆壁一塊可以移動的磚頭下方。
賊婆子玉秀大失所望,正當她貓著身子準備離開之際,老太太提到了她的名字。賊婆子心裡一緊,心想著他們又要數落自己,可是老太婆突然嘆息起來,「這個可憐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她做賊是她父母作的孽:他們把尿片晾在外面,到了夜裡也不收進屋。天上有一顆星叫賊星,賊星又亮又惡,讓賊星照過的尿片再繫到小孩子的身上,他們長大了就會變成賊。玉秀就是讓賊星照過的。」
玉秀聽到這裡,她的心裡一驚。她不由得抬頭望天,天上朗朗,除了有月,還有許多明亮的星星,她悲從中來,詛咒上天,但又不知到底要詛咒哪一顆。這時候她聽到那位耳背的老先生說話了,在任何時候,他都喜歡與他的妻子抬杠,這一次也不放過:
「不是賊星照的,是一種叫賊鬼的鬼穿過她的衣裳。只要讓賊鬼穿過了,無論怎麼洗都洗不掉上面的賊味,她就總想要偷東西。」
聽到這裡,玉秀流下淚來。
此後多年,她不再打鄰居家雞鴨的主意,而是專心偷他們小孩的尿片,還有那些大人的衣服,每當他們傍晚時分收進屋子,她就在晚上偷出來掛在外面,雞叫三遍之時再放歸原處。她無聲無息,活像一個幽靈。她用如此方式報復那些把她當賊的人。
在賊星的照耀與賊鬼的協助下,八字很快就幾乎人人都是小偷。每到夜間,大地異常熱鬧,大家都出來行竊,很快,賊婆子玉秀的家,也有了人光顧。她損失了一切,但快活了起來。
[1] 漁溪橋、譚婆村、石灰村都是八字周邊的一些村落,之間相距不過一兩公里。
[2] 我一直搞不明白,那地兒為何叫「寺門前」,因為那裡並沒有一座寺廟。八字所屬的「沈家村」,我在離開故鄉時還隸屬於寺門前鄉,現在我們這裡屬於釀溪鎮。
創作談:
我假設我的故鄉天下聞名
「南來北往的人,如果你經過或來到八字。」我寫下上面這個句子的那會兒大約是三個月前,那時候我正在寫《天體廣場》系列的第七篇《決定殺死一隻老虎》。為了寫作這篇小說,我去了好幾次城市動物園,並且有幾晚深夜沿著動物園的圍牆漫步,我希望聽到某些非人類的聲音:獅子的巨吼,狼的厲嚎,麋鹿與它的鄰居驢子的對話,我期待有一些聲音能使我感知:大象如何在它的領地里逡巡,猩猩如何在它的夢裡磨牙,乃至黑熊會不會拍打關它的鐵籠,犀牛又如何消食、打嗝。當然,我更希望聽到一聲長長的虎嘯,儘管或許從聲音我無法判斷那是一隻孟加拉虎還是一隻華南虎,是一隻金斑紋虎還是一隻白虎,——聲音這種介質並不負責告訴你它皮毛的顏色、亞種的區別、產地的來源乃至其故鄉的口音,——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一切都很安靜,成千上萬的籠中動物與成千萬的其他籠中生靈——人——一樣,似乎對黑夜同樣有一種迷信,相信寧靜的睡眠能治好它們肉體與心靈的雙重痼疾。人類,也就是那些在城市中千辛萬苦造籠子、買籠子,並把這些籠子取名為「家」的哺乳動物,他們囚禁別的物種,也囚禁自己。
《決定殺死一隻老虎》寫到一萬餘字,我的寫作陷入了停滯。與往常一樣,這種停滯是可怕的,它往往會使你全部的構想無疾而終。在我不短不長的寫作生活中,很多次,那些完全無法預計的停滯讓我深受其害,以致電腦里存在著許多戛然而止的作品,勞動量與產出嚴重不成比例,有時一個詞語的使用不當、一個細節的舉棋不定,都足以使你所做的一切準備白費工夫,就像一隻蒼蠅毀掉你的全部胃口。在原先,我一般是會花大量的時間來等待,在等待里什麼也不做,但是這一年,一種生命中巨大的焦慮感讓我無法再屏息靜氣:我已不再年輕,沒有多少時日來讓我浪費了,於是很快,我便轉入了《我故鄉的鬼魂》這個系列小說的寫作。
到今年為止,我離開我的故鄉已經二十一年,我在世上的其他地方,已經比在故鄉活得更長久。我的舌頭與胃,已經更適應其他地方的食物;我走過的街道、看過的斜陽、認識的人、腦袋裡容納的事物、品味過的喜悅與悲傷,早已比故鄉更多。很多年來,我都沒有為故鄉寫過隻言片語,雖然與其他的候鳥人一樣,我也在每年固定的時日,返回我的村莊。世上尤其是中國的寫作者,有兩個「故鄉」的資源可以供其一生汲取、使用,一個是地理意義上的,也就是生你、長你的地方,很多作家早已在城市、在他鄉住罷了數十年,不事稼穡、不辨菽麥已大半輩子,但從他的作品來看,他彷彿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故土。在文字里,他照樣與他的鄉黨稱兄道弟,用他的方言土語與鄉政府的官員攀交情;他把自己活成了一茬莊稼,一直長在自己的田地里,彷彿歲月拿他沒有一點辦法。他在文字里批判一群上個世紀的地主或讚美一群上個世紀的地主,同時也在文字里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地主:在那片虛構的土地上,他以詞語進行統治,用情懷進行治理,他好比是一個渴望永生在專制國度里的國王,或許並不再了解他的國土上民怨的沸騰、新事物的興起,但依然使用語言這一暴力工具,一廂情願地進行專政。
另一個「故鄉」資源是時間意義上的。一部分古老作家拚命書寫他的飢餓的童年,因為「童年」這個時間故鄉帶給他的傷痛似乎一輩子都無法治癒,異鄉世界任何的風吹草動都可以使他的童年風濕病連續發作;而另一部分新鮮作家則把他們時間上的故鄉位置向上做了挪移,他們時間意義上的故鄉刻度定位在青春期,他們的童年似乎是美滿的,但青春期的時間故鄉於他們而言彷彿永遠殘酷而荒涼。倘若把時間的故鄉比喻成一棵甘蔗的話,前代人喜歡咀嚼甘蔗的根部,後一代人則熱愛品嘗根部上方的那一段。
與我的某些前一代人、後一代人相比,我似乎更熱衷於甘蔗尖部的那部分。此一部分食之無味,棄之又可惜,它因為離地比較遠,因而也沒有多少來自土地的甜蜜,——我唯一能得到安慰的,是那上面有風的光臨、枝枝蔓蔓的搖曳,也許還有一種向上的、妄想與天空接近的迷離。自打我十九歲離開家鄉,我便與所有出來打工的年輕人一樣,懷揣著「到世界上去、到世界上去」的夢想,為城市服務,在工業時代的機床上服役,在遍布建築森林的地方築巢安居。我一向認為,我既沒有青春的浪漫與愁緒值得抒寫,也沒有來自土地強大的牽引力或召喚,在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過於冷漠,一個不善待地理或時間的故鄉的人實際上是不在意自我,——我也一向固執地認為,將自己投入過深於寫作並無很大的益處,寫作是智力的延伸而非情感的鋪陳,寫作不僅僅是流連於「我從哪裡來」,更多該是著眼於「我們要到哪裡去」。
不得不說,這種觀念上的偏執使我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根據地。立足故鄉的寫作有時會讓你有所依傍,有現成的自留地、宅基地和磚石瓦礫,不至於平地起高樓,一切從頭做起。可是我迷戀那種像在大海迷航中發現海市蜃樓的文字世界,在鯊魚的口中歷險,在抹香鯨的背上造物,或者到一個新大陸上去進行語言的殖民,為那裡的河流、高山、草原、峽谷進行命名,掃蕩那裡舊有的一切神祇與祭司,樹立新的宗教與聖像,制定新的行政區劃與律法。我羨慕馬可·波羅、利瑪竇或徐霞客那樣的行旅者,遠涉重洋或翻越千山萬水,為讀者講述新天新地的驚奇,如伊本·法德蘭《伏爾加保加爾遊記》所說的,「我們來到突厥部落……看見一些人在崇拜蛇,一些人在崇拜魚,還有一些人在崇拜鶴。」從根本上來說,文學難道不就是為了描述那些大於我們的事物、為我們呈現新的可能、乃至憑藉想像力的推動而走向遠方的嗎?走向遠方你就必須背過身去,抵禦鄉愁的誘惑,學習四方的語言,懂得在別人的故事裡借宿。寫作者有兩種形象,一種是守護者,一種是漂泊者。我自認倘若讓我做出選擇,我寧願是後者。就在去年,我的長篇小說《引體向上》出版之際,《文學報》記者鄭周明先生採訪我,提出「很多前輩作家與同代人為自己熟悉的故鄉書寫一個系統的、龐大的、完整的小說框架」,而我似乎走上了相反的道路,我是這麼厚顏無恥地來回答他的,茲錄如下:
「你所言的那些作家,是我所羨慕的,他們有自己的根據地,像馬蜂築造蜂窩一般,鱗次櫛比、密密麻麻地建設他的『家鄉』,他們擁有一種在紙上建設城市乃至帝國的雄心壯志,但我自感是個漂泊者,沒有專門要在哪方水土上建立營寨、打下江山的志向。……我在《花與舌頭》中雖然也建造出一個瓦崗寨般的『光榮鎮』,但它不是某一地域的直接映射,更大程度上我希望它是對整個時代和社會人類頑疾的顯現,當然,我自己作為一個被批判者,也置身其中,不能自外;而《引體向上》,我乾脆寫了兩個想拋棄地球的人。說到底,任何的寫作如果沒有靈魂,我們的肉體都將四海為家,跟有沒有完整的地域架構無關。」
這,或許就是我有關文學該不該「有根」的回答。
除了以上所列的偏狹理由,仔細想來,可能更與我在面對故鄉時的怯懦有關。我沒有勇氣去書寫自己對它全部的熱愛,因為我不能違背內心,去讚美貧窮、狡詐以及非道德的人與事;我也沒有勇氣去書寫自己對它全部的恨,就好比我不能詆毀太陽的炙熱、月光的皎潔、晚風的沁人心脾、大地的載物之恩。我不能對著自己的碗里吐口水;如果把故鄉比喻成一個國度的話,我不能對我的母國、父兄之邦失了敬意與情義。當然,我曾在那裡走過上學的山路,它們曲曲折折通往縣城以及縣城的圖書館;我曾在那裡的水井裡汲水,養狗、放牛,餵豬又殺掉豬,種植糧食又吃掉糧食;我也曾在那裡聽父親的教導、母親的叮嚀、哥哥的高聲、姐姐的低語。我甚至少年時常常連續多晚做同一個夢,夢見有一條帶立交橋的高速公路從山樑上翻過,像一條巨龍,而我們在立交橋下種莊稼、結西瓜,——此夢應該起源於我看的某本書,那本書上估計有「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以及高速公路的場景圖片。我一度認為此夢荒誕無稽。若干年後,當我多少次駕車回家,從離家不遠的出口下高速,然後再轉入一段美好的柏油馬路便進入了我的村莊,我才知道,那個夢是如此的具有先見,而且那個夢所昭示的一切將改變我的故鄉:我夢見了便利的交通將把我們帶向無窮盡的遠方,卻沒有夢到那條路上將壓死我們的牲畜、老人、小孩與村支書。與所有有故鄉的人別無二致,我在我的故鄉曾經放聲大笑,甚至在不久之前還痛快淋漓地哭過一場:善講故事的老父因病丟失了對於我們的很多記憶,他已經叫不出我們兄弟姐妹的名字,我們曾經因他而生,因他得名;而今,我們在父親的面前失去了名字,好似在造物神那裡失去了蔭庇與眷顧。有一晚待父母入睡後,我忍不住默默地流了一個多小時的淚,淚水唰唰,如雨珠子墜下……對於這樣的故鄉,我的文字無法分別愛恨,沒有辦法分辨是非,我只能怯懦如稚子,索性不去碰觸它。
我對於故鄉的避而不談,還有一個甚是可笑的理由:因為它沒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我對於地理名詞的潔癖甚於其他名詞、動詞、形容詞的潔癖。這巨大的荒唐偏好,讓我一二十年來每次坐火車或開車時,都很留意那些小如草芥的地名,看到一些有趣新奇的地名,我都有一種停下來鑽進這個地名中遊歷一番的衝動。有時僅僅是它的表面上奇異的字片語合,有時是它背後生動活潑的韻味,讓人浮想聯翩,譬如我曾訪問過的城市德累斯頓,在德語中意為「河邊森林的人們」,我曾去過的貴州地捫,在侗語中意為「泉水不斷湧出的地方」。很多時候我們不僅僅是居住在土地上,同時還居住在語言中、名詞里,這種雙重居住,構成了我們物質與精神、肉體與靈魂的互文,而我的故鄉,湖南省邵陽市新邵縣某個叫「沈家村」的地方,它擁有一個在南方丘陵地帶最平凡的名字,很多年來,它無法喚起我對於它內涵的美感體驗,儘管我對於它的地理外延無所不知,對於它的疆界、它的道路的走向、田地的分屬、溝壑的分布、池塘的大小、河流的脈絡、岩石的顏色等等盡在掌握。還有,它的名字顯然來源於其他的族姓,與我所屬的族姓完全沒有關係。在這裡,沈姓、李姓、黃姓、趙姓各擁地盤,每個族姓各有自己固定的聚居點,田地、山坡成為它們天然的隔離帶,彼此交往也依血緣的親疏分出遠近。在我很小之時,我們談論相距不過四五百米的其他族姓的同村人,總感覺像是在談論一群陌生人,人數不多的黃姓之人總有低人一等之嫌。憑著某些族姓在整個邵陽地區打下的名氣,我們分享著他們給我們帶來的榮光與陰影(眾所周知湖南人有一股狠勁,而邵陽人又首屈一指,而我們村又在邵陽大大有名)。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八字」。「八字沖」是比「沈家村」這個中國最小的行政區劃單位更小的一個地名。「沖」從水,意謂此處必有水流沖刷而下,在湘方言中,引申為「山谷中的平地」。此沖取名為「八字」,我一直不明就裡,多年後,當我無數次在夢裡像一隻小鳥翱翔、俯瞰八字,我想,大概其名得來與它形如一個「八」字、左右兩撇代表山坡、中間平坦有一條水溝流淌、愈到下方平地愈發開闊有關。「八字」在中國傳統的語境里總意味著用一個人生辰里包含的天干歷來算命,但我想這與我故鄉名字的來源扯不上半點關係,雖然在我們那地兒,與耶穌基督相關的公曆計日在老輩人那裡一直不太流行,那位西方的聖人很少顯現在我們的生活里,我們多用天干地支來紀年紀月紀日,我們信奉祖先與菩薩,追隨和尚與道士,尊奉與土地相關的節氣、時令,以便於春耕夏種、秋收冬藏。
八字住著的人家不過幾十戶,均為黃姓,我家屬於其中的一戶,在這裡大家來自同一個祖宗,共用同一個祖靈,崇拜同一群神仙,也害怕同一個地獄。它如此之小,以致於每走五十米、一百米、兩百米,就踏入了另一個地名里:緊緊環繞著八字的,是李家沖、廖家沖、冷納沖、背地、干沖塘等等地名,大伙兒整日里在這些地名里勞作、經營他們的日子,——小時候我一度認為李家沖以前肯定住過姓李的人家,廖家沖也必然住過姓廖的人,但事實上名實並不相副,那裡除了長莊稼,以及莊稼地里稀稀落落地有幾座墳塋,沒有任何其他的人工建築。沒有證據證明村裡的李姓家族曾擁有過那片地盤,或子嗣曾從那裡發端,全村甚至根本就沒有廖氏這個姓。我猜想,要麼是我們的祖先在為這些地點取名時過於隨意,要麼就是時間的長河早已將這些地點進行過反覆淘洗,以致很多事物已發生位移或者湮滅殆盡,人事比土地更容易腐爛,人事甚至比它們的名字更容易腐朽。我相信是後者。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描述最初的馬貢多,說「這塊天地如此之新,許多東西尚未命名,提起它們時須用手指指點點。」而在八字,到我出世的年代,我的祖先已經用他們粗淺的智慧為這裡取下一個個名字,它們如此繁多、密集,說明此處的一切都是舊的,也說明早已有了「人的法力」,人,為這裡早就確立了自然與人倫的法則:哪塊地用來生養人,哪塊地用來供養人的胃;哪塊地最適宜結稻穀,哪塊地又最適宜開無用之花、種閑散之樹。
我真正意識到「八字」是一個好名兒,是2015年在台灣的一次旅途中。我去過台灣好些次,但大多因公務而在台北停留打轉,前年我自助游,圍著整個島嶼幾乎轉了一圈,從基隆到綠島,從墾丁到清境農場,除了在台北、台東、台南、台中這些方位坐標間行走,更有機會接近那些具體而微的名字,譬如從台北搭捷運、慢行火車及計程車出發向北,沿途會經過汐止、五堵、八堵、十分、瑞芳、平溪、候硐、暖暖、金瓜石,最終到達九份。我想,汐止今日繁華,但在早先應該是大海潮汐喪失氣力不得不止息於此的灘涂,而五堵、八堵很可能是當年為了抵禦海水侵襲設立的層層堵牆;至於九份,據說在此地發現金礦之前,只住著九戶人家,因地處荒遠,每戶人家到市集上採購,總是幫著鄰居們順帶購買,因而每樣東西都要「九份」……正是這些夾有數字的地名,喚醒了我對於故鄉的記憶:總有一天,我會將「八字」寫進我的小說里。
所有的地名里都有自己的乾坤和靈性,重要的是如何拓展它的天地,並賦予它新的生命。在消除了對故鄉的偏見、也認為凡一切名字下的土地在美學上生來都是平等的之後,我開始琢磨怎樣來描繪這裡。
我準備描述這裡的夜晚而不是白天。如果把現實比擬為白日而把虛構比擬為黑夜,那麼無疑,我不關心這裡村莊的變遷、人的生息、利益的爭鬥或它與這個時代的大關係,我只關心這裡的人夜行的足跡、睡眠中的囈語、他們的夢魘或美夢的甜蜜;如果一定要寫到白日,那麼我只是為了寫他們的白日夢、他們的幻覺。
我將寫這裡的古代而不是現代。今天的每一個村莊里都有一個複雜的中國,如果我們講不清今天的中國問題,也就無法明了一個村莊的今日困境。憑我有限的智力,我只能迴避去暴露自己這方面的短處。那麼就回到古代吧,我們從那裡來,我們的現代也不過是古代的倒影,我們今日的夢、今日的困惑不過是歷史之河帶來的泡沫,這些泡沫在長江、黃河邊堆積,也在流經八字的清水河以及不遠的資江、邵水邊堆積。
我將儘可能多的寫那些鬼魂而非活人。活人佔有白天,而鬼魂佔領黑夜。活人是陽面,鬼魂是陰面。一個沒有鬼魂的村莊是不存在的,就如同一個民族沒有先烈,一個宗教沒有殉道者。鬼魂的世界並不比活人的世界更枯燥,人們一直以為人死之後便靜止不動,以為他們成為岩石、土壤的一部分,事實上他們有他們的工作,有自己的悲傷和喜樂。死人可以死了又死,也可以死了又活。倘若沒有鬼魂這個群落,我們死了又能到哪裡去呢?同樣,如果沒有鬼魂的轉世,我們活人將越來越少,直至一切歸零。按照我老家的說法,陽間與陰間乃是兩個平行宇宙,是天平的兩端,兩個空間或天平的兩邊的掛盤裡容納、承載著同樣的重量。死亡與投胎是兩個宇宙的通道或者平衡器,沒有死亡便沒有了禁忌與秩序,相反,沒有死亡便只有秩序而沒有什麼去打破秩序與等級。
最後,我將假設我的故鄉天下聞名,是世界的中心。此時我這個寫作者的眼睛是被自大蒙蔽的,我以蒙面人的身份,侵入這裡的人的夢境,又像個僭越者,躲在黑夜的幕後裝神弄鬼、垂簾聽政。我顛倒黑白,假設世上的河流都從這裡出發,每條道路都通往羅馬;假設在這裡的池塘里投下一顆石子,其盪出的層層漣漪,在空間上可以擴散到北京、紐約,在時間上可以推廣到古代的郢城、長安、咸陽、汴梁、金陵。我假設相對於我們八字,那些王城不過是偏遠之地、凋敝之鄉。我試著在這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地方,用鬼魂的言行來與那些真實的朝廷分庭抗禮:你們有你們的皇帝,我們也有我們的閻王。——雖然清醒的時刻,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幻、虛假的,這種虛構不過是大夢一場。
倘若能夠持續,我將寫六十則鬼魂故事,以對應天罡地支一甲子,然後輯成一部個人的鬼經。
以上五則,便是這部鬼經的十二分之一。
《我故鄉的鬼魂》系列及創作談原刊《大家》雜誌2017年第五期,以上為節選。
插圖作者:王芊禕
黃驚濤:
生於1977年,湖南邵陽人,資深媒體人、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花與舌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長篇小說《引體向上》(花城出版社,2016年),在《人民文學》《作家》《花城》等刊發表有長中短篇小說若干,並獲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曾長期工作於南方報業集團南方周末報系,擔任南方精英傳媒常務副總經理,現為樹冠文化有限公司暨「未來文學工作室」創辦人。
作家簡介
小眾,去蔽的文學力量。當代文學的別種狀態,更為真實的文學中國。
支持紙媒(以時間為序,陸續增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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