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無忌書法：學書偶得
書寫毛筆字，純為個人愛好，閑時塗抹數筆，瞭然自樂。既無家學淵源，也無老師指點，全憑邊寫邊悟，凡十餘年，字仍丑、架難看、無章法，但比之當初，總算體味到筆墨之趣，即便會噁心到別人，再不會噁心到自己。
初次接觸毛筆，是在小學六年級，班主任一時靈光閃現，專門拿出一堂課說要寫毛筆字，讓提前準備。我在縣城的新華書店轉了一圈，胡亂買了支筆、一瓶墨汁、一本大字本，牌子型號都忘了，只記得買的帖是柳公權《玄秘塔》碑拓本，1.9元，便宜。選它還因為覺得有玄有秘又有塔，很神秘玄奇，大概是小時看《西遊記》被神佛思想打了底，與柳字一概無知。
照帖就寫，覺得柳字撇捺出鋒瀟洒漂亮，刻意模仿。由於不掌握力度，撇捺提和長點總寫得又粗又大。很快就到了那堂寫字課，班主任講了下執筆，說執筆要緊，緊到不能讓人把筆從手中抽走，然後布置了十幾個字讓寫。班主任開始在課桌間轉圈，不時的從背後抽學生的筆，很快就踱到了我背後。此班主任與我小學五年級的班主任有心蒂，我比較受之前那個班主任喜愛照顧，此君愛憎分明，拿我整過風。我預計她會抽我筆，四指緊扣等待著。不料她使出拔河的力氣，以迅雷出手的寸勁將筆扯去，墨汁混著筆毛沾滿我手。課後，學委一一收評作業，看到我某字三點水最下面的提點粗笨挑去了大半個米字格，指著說真難看；又看到我是用毛筆從墨汁瓶蘸墨寫字，詰問我不會用硯台。這幾件事讓我很生氣，當即嗆她，現在難看不代表以後難看，過幾年不見得比你差。
狠話是撂出去了，但對寫字已索然無味，就擱筆了。
再次提筆就到了初一後的暑期，作業不多、酷熱難耐，著磨著找點事打發時間，想想還是寫字吧。班主任早換了，學委也考去別的中學，但自己總要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因為有過不愉快的經歷，決意不再寫柳字。又到了新華書店買了本顏真卿《多寶塔》白字本，3.5元，選它是因為店裡說這是原字大小的無缺本，我想無缺字，肯定好啊，也就買了。同時還買了塊小方硯，也是3.5元，還有一條金不換。
老家那地方管毛筆字叫寫大字。白字本《多寶塔》原字每字大小不過三厘米見方，怎麼都不算是大字，字又寫得方方正正、四平八穩、豐美肥厚，極難模仿。我為是寫大還是寫小糾結了好久，最後決定照葫蘆畫瓢，也在三厘米見方的方格中臨寫原字。不料首句「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塔」，僅唐字最上一點就點去了半個字格，怎麼都無法在方格中完成臨寫。寫了幾天，越寫越難看，倍受打擊。一氣之下，不再拘泥原字大小和方格限制，放開臨寫，隨大隨小。幾天後覺得《多寶塔》看不懂，臨帖很無趣，就沒再臨。改抄小說。那個暑假，用毛筆抄完了《紅樓夢》「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首章。那條5角錢的金不換，比鋼條還硬，用開水倒在硯台上研磨半天，硯台都磨花了還沒有發墨，從此再不用墨條。
接下來的寫字過程大多是那個暑期的重複，始終信筆塗鴉，不入法門。
轉機出現在研一，學校圖書館辦書展搞特價，我買了本《啟功給你講書法》，10元。之前我並不知道啟功，是封面上那個笑呵呵的老頭引起我注意。其他幾本講書法系列封面上的人，或秉筆直書，或正襟危坐，很是嚴肅。我學書是要找到樂趣的，老頭笑得開心，肯定是找到了樂趣。翻書一看，豁然開朗，啟功講透了長期以來鬱結在我心頭的疑惑。比如臨帖不像是正常的，同一人寫兩次也不可能一模一樣；起筆不露銳尖就是藏鋒，不必像教科書里那樣筆尖跟著箭頭轉圈圈；藏鋒不是必須的，寫字可以不藏鋒；懸腕也不是必須的，寫大字懸腕，中楷小楷可以不懸腕；執筆鬆緊適度，利於自由，所謂不能讓人從背後抽去是以訛傳訛等等。我大受啟發，發現之前不能入門是因為視野太窄，只接觸過幾本帖和教科書，於是惡補書史、書論和書帖，眼界為之一開。
然而書寫終歸是門實踐藝術，帖子看得再多還是要寫自己的字。一到提筆寫字，又懵懂了。書史上名家太多，不知該從那家入手。
感謝現代網路科技，參加工作後無意中從網上搜到田蘊章教授《每日一題 每日一字》視頻，我學書一直無師，便遙拜教授作師，以觀視頻為課，看完了365集網路視頻，同時以田楷為橋專攻歐書。當時我買了不少田蘊章、田英章先生的帖子臨寫，前後一年有餘。時間一長，有三個問題終始無法解決，一是只能照著帖子臨，有帖子能寫字，離開了帖子就不知道怎麼寫了。二是書寫時會不自覺的回筆填摹。三是掌握不了筆法轉折處的提按。這三個問題困繞著我，使我雖入其門，不得其趣，痛苦異常。
再後幾年，我兩個小孩先後出生，無暇臨池弄墨，小兒貪玩，把毛筆當刷子刷地刷鞋刷禿了，數年間竟不能再寫。
我擔心書寫剛入門就荒廢了。不能用毛筆寫，就用鋼筆寫。便將鋼筆當毛筆用，臨寫了若干法帖，兼臨硬筆字帖，前後兩年有餘。
之後，小孩大了點，不再專註搗亂。我試著再寫毛筆字，起筆之下，竟大為改觀，不經意間解決了之前困繞我的三個難題，完全不像已停筆數年，竟有得心應手之感，可以說是初得筆墨之趣。
既已嘗筆墨之趣，更增添文化自信，馳筆書海，未有盡時。書好書丑任人評說，決無因言廢絕之理。
回顧學書十餘年，猶如瞎子登山走盡彎路，偶得經驗數條，為自身應證所感，在此記下。
1.根據字勢來結體用筆。不同的字各有其勢，是一種視覺上的平衡和勻稱。寫某字時，若某筆出現敗筆，破了之前的字勢，則剩下的結體和用筆就不能依原來的字勢繼續下去，而要順著敗筆取勢進行補救，就勢取得整體上的平衡。比如畫竹，原本畫直竹，不慎一筆偏斜，就借著偏斜的筆勢畫斜枝，也可成畫。
2.提按如陰陽相生相長。萬物負陰而抱陽，運筆亦然。提按伴隨運筆始終，提過即按，按過即提，相生相長，才會產生墨跡線條變化。若不提按，呆板難看。
3.中鋒行筆猶如信馬由韁。騎過馬的人都有這種經驗，馬在奔跑時，既不可僵硬地緊貼馬背，也不可毫不著力的浮在馬上，而是控制重心隨著馬奔跑的節奏上下沉浮，既若即若離，又始終受力。中鋒行筆就是這種感覺，尤其是寫行草書，筆鋒就像被膠水粘在紙上，筆意始終連貫著於紙面。
4.筆、墨、紙不是死物，都有性格。筆、墨、紙都是很有特點的，不同的筆、墨、紙寫出字的效果是不一樣的。不同的筆寫字時的筆法力度也各不相同。墨中加水，寫出來的字效果又大不一樣。要根據書寫的類型對筆、墨、紙做一翻功課，選擇最適合的。這就像兵乓球運動員，球拍是自己配膠水粘的，打什麼球用什麼拍，得心應手。
5.用鋼筆臨帖可以解決回筆填摹的問題。鋼筆書寫一般都是一次書寫完畢，不會產生反覆填摹的問題。長期堅持鋼筆臨帖，潛移默化中就解決了回筆填摹的陋習，再用毛筆書寫，自然而然就順了。
6.即使字寫得丑，堅持完行氣成章，就不會太難看。毛筆書寫不僅看單個字，更看整體的布局和行氣章法。寫單個字時可能並不好看，甚至有一種丑書寫不下去的難受，只能堅持下去寫完它，回過頭再看，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難看，多寫幾次，反覆寫，就有進步。如果因為覺得難看，就不再寫，何談進步。
7.臨習《張猛龍碑》對用筆和結字都大有裨益，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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