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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關於寫毛筆字的回憶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關於寫毛筆字的回憶

我長這麼大,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唯有一樣,雖歷經曲折,但總算在而立之年遂己心愿了,那就是寫毛筆字。

我是怎麼愛上毛筆字的呢?這還得從七八歲的時候說起。我小時候住在湖北農村,但這裡一大片都是湖南人。湖南人七月半鬼門開的時候,是要給祖先「燒包」的。所謂「燒包」,就是指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祭祖時焚化包封好的紙錢,是祭祀祖先的一種形式。

袁枚《新齊諧·燒包》記載:「 粵 人於七月半,多以紙錢封而焚之,名曰燒包,各以祀其先祖。」

既然是寄錢到陰間去,那就必然要寫地址。每一個「包」的外面,都要寫地址。那時,爺爺會在「包」上寫上:

今逢中元之期,(孫 xx孝賢)虔備錢財一封,上奉 (顯考/顯妣xx公xx老大人)受用。

在包的背面 ,還要寫上大大的「封」字,一般是用毛筆字書寫。

爺爺寫得不怎麼好看,但是隔壁的蔡嗲嗲寫得就非常好看了。每到這個節日,等「包」包好,他會買一瓶五毛錢的墨水,選一個閑適的午後,隨便拿一支毛筆,在堂屋大桌上一個一個地往白包上寫地址,氣定神閑,寫完一個就放在旁邊鋪開,以免墨跡未乾,弄髒「錢包」。

頭頂大吊扇呼哧呼哧地轉著,我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蔡嗲嗲慢慢地寫,只覺得那潔白的紙,墨黑的字,本身就流淌著一份神秘和肅穆。那一撇一捺,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

許久,蔡嗲嗲抬起頭,笑了笑說:「你想不想寫啊?」我很不好意思,但還是怯怯地問:「你還有沒有筆?」他說:「我去幫你找找看。」我滿懷期待,跟著他到處找,內心歡呼雀躍,卻依舊虔誠地安靜地等著。

功夫不負有心人。

我等來了一支沾滿石灰的刷牆的刷子。

刷子是由12「支」用成人手指長的竹桿和人工毛做的「毛筆」並排捆綁而成的。蔡嗲嗲說:「刷子邊上還有一兩支沒有沾石灰,我拆下一支就可以寫了。」我一看,有竹桿,有毛,和蔡嗲嗲的差不多,短短的,更適合我的小手,於是也心滿意足,便自得其樂地寫起來了。

這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毛筆字,類似於刷牆壁。

後來,我自己釣龍蝦賣掉,發了筆小財,用這筆錢買了一瓶五毛錢的墨水,一支五毛錢的毛筆,選了一個無比祥和愜意的下午,開始練起書法來。地點選在了隔壁的叔叔家——我自己家是沒法寫字的了。父親是個暴脾氣,誰要是擋住他的路,妨礙他干農活了,那就不得了了。

我就在一條板凳上,寫呀寫呀,母雞下蛋後「咯咯噠,咯咯噠」的聲音傳入耳中,卻絲毫不影響我寫字的心情。這真是一個夏風沉醉的午後。

可是這隻雞,不知中了什麼邪,撲棱著翅膀,飛到了板凳上,撞翻了墨水瓶,把墨水灑得到處都是,而且,還把旁邊做木工的叔叔的一塊做傢具的木頭弄髒了一大片。我當場嚇壞了!這些木頭都是別人拿來給叔叔做傢具的,木頭被染色了,這可怎麼辦?要知道,90年代,農村人做傢具,未必有錢去刷油漆的。再者,做傢具都是大事,不知籌備了多少年才湊齊這些木頭,這些木頭對於他們來說,是多麼重要啊。唉!

母雞受到了驚嚇,一陣亂拍亂叫。母雞的翅膀上有墨汁,它走到哪就把墨汁滴到哪,屋子裡頓時墨汁四濺,一片狼藉。我站在那裡,被嚇得不知所錯。

母雞驚慌急促的叫聲終於還是把睡午覺的叔叔吸引過來了。他看著滿地狼藉,生氣得一把撿起墨水瓶,往外面一扔:「要寫到自己家寫去!搞得這裡到處都是!」

隨著一彎曠遠的拋物線,墨水瓶「噗通」一聲,重重地掉進了院子前的小溝里,再也沒冒出來,只留下一大圈一大圈蕩漾開去的波紋,彷彿我年少時那顆落寞悲傷的心。

我再也不敢寫毛筆字了。練字的想法就這樣不幸夭折了。

緣分總是神秘的。

進初中後,我幸運地遇到了我人生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位語文老師——熊宏峰老師。說起他,我想,本地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吧。他教我們時,剛從師範畢業沒幾年,據其他年長的老師說:熊老師是位全才,以前讀書各科都是第一的!那時也只有成績出類拔萃的人,才有資格讀師範。

後來當他的課代表,我被熊老師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折服了:標準的普通話,聲情並茂的朗讀,會寫文章,最重要的,還寫得一手絕美的毛筆字!

我這一生,從沒有像初中三年那樣,那麼熱切地盼望著上語文課。

除去他精緻的上課不說,單是那一堂堂課堂練習課,就令我神往不已。90年代末,農村小鎮上的中學還沒有電腦,配套的練習冊也只有薄薄的一本,內容又少又沒深度。熊老師自己買練習題書,挑出好題,一個字一個字地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每一個字都是標準的柳體,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打得極其到位。我現在寫感嘆號,先畫一個斜的長而瘦的三角形,再塗裡面,最後畫圓點,盡量把她寫得飽滿,也是受教於熊老師。他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首從靈魂深處走出來的小令,那一筆一畫,或鏗鏘有力,或柔和溫婉。

每到這樣的抄題課,教室里一片安靜,即便是最搗蛋的學生也規規矩矩了,藝術的力量永遠是靜默無聲的。他寫字的速度那樣慢,精雕細琢,彷彿在完成一副藝術作品。往往,他抄完一道題,我們剛好就思考出答案了,他給我們留足了思考的時間。他的字那麼美,我們每個人都在用心地觀察模仿。比如,我就是在觀察他寫「會」字時發現要把上面的「人」字頭寫大點,蓋住下面的「雲」字才大氣,穩妥;我還發現自己小學寫「能」的筆順都是錯的,以前我一直都是先寫上面再寫下面,後來發現熊老師是先寫左邊再寫右邊的——這些,老師沒跟我說,但是,他在黑板上全教給我了。

我還發現一件神奇的事:很多題,邊抄邊做,我很難忘記。多年以後,等到自己當老師,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為什麼我們那一撥學生,初中沒像縣城裡的孩子一樣做那麼多題,語文成績卻一直都很好?我想明白了:專註。而這份專註,來源於熊老師的字的吸引力。我們抄題時,在觀察,彷彿在看一位大師在練書法,這比現在從網上買視頻學習是不是有味得多,易受感動得多?其次,寫字,讓我們在最躁動的年紀學會了安靜,在最「粗野」的農村潛移默化地濡染了這份高雅。我們學會了慢,慢慢寫字,慢慢思考,懷著一股敬意慢慢把知識滲進大腦。

他偶爾寫累了,會甩甩胳膊。

熊老師寫完一黑板,會退到一邊,看看黑板,然後再看看我們,估計我們都抄得差不多了,就拿起黑板擦要擦掉。每當這時,我會停下手中的筆,目送每一個字的離去,內心充滿了不舍和惋惜。有時,下一堂課老師來了,都捨不得擦掉。

而這一切,都沒有我去送作業本看到他宿舍滿屋子的毛筆字受到的震撼大。

有一次,作為課代表的我,去他宿舍送作業本,一推開門,看到滿地的紅紙,上面都是對聯。時光停滯。彼時,每個字都筆酣墨飽,濃淡枯濕,皆納乾坤。老師當時在幹什麼呢?我已然不記得了。我站在門口,沉醉在古墨的墨香里,內心一陣感動。

他是班主任,我是敬畏他的,不好意思說半句誇讚的話,只說了句:「老師,作業本放這裡了。」就不敢逗留,默默地走出來。

後來,老師用毛筆寫了我的名字——學校的光榮榜從來都是他寫的。我得知後,趁課間十分鐘飛奔出去,一個人站在光榮榜下,只看自己的名字。我第一次發現,我的名字寫出來這麼好看!我心裡想:下次我還要讓老師寫我的名字!

後來,熊老師說,一個學期結束後,誰的筆記做得最好,他就送誰一副對聯。我每日虔誠而充滿期待地去整理語文筆記。然而,一場大雨,澆滅了我所有的希望。那個本子,在我回家的路上,被雨淋濕,圓珠筆的筆記全被浸濕,暈開,有的都無法辨認了。筆記本也變得凹凸不平,沒有看相了。我眼巴巴地看著老師把那副對聯送給了我的一位好朋友。每次去她家做作業,看到她床頭掛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的對聯,內心滿是痛啊!

雖然沒有得到對聯,但我也是最幸運的,無論怎麼分班,我總是在熊老師班上。三年時光,雖不曾真正學過一個毛筆字,但那份對毛筆字的崇敬和感動,確是深深地紮根了。

多年以後,我參加工作,想盡辦法聯繫上老師,問老師還寫不寫光榮榜,老師說:「現在學校的光榮榜都是廣告公司做的,比我寫的好看多啦!」我深感遺憾:廣告牌做得再好看,哪有我老師一筆一畫寫出來的鼓勵大?

上大學後,因為是師範專業,有書法課。教書法的老師是省書法協會的主席,字也寫得確實不錯。開學初,學校給每人發了一塊小黑板。上課時,先聽老師講,然後當堂練字。第一堂課,老師表揚我了,但我知道,我其實只是個門外漢,從未真正練過字。下課後,我們幾個愛好書法的同學決定跟著老師學書法。老師很熱情,邀請我們周六去他家寫。

周六,我起了個大清早,扛著一塊黑板,鬥志昂揚地往老師家趕去,路上遇見了另一位老師,他得知我這麼早去學寫字,意味深長地說:「你這老師不容易啊,40多歲了,才找到一個女朋友,平時也沒時間見面。」

這一回,我聽懂了。像泄氣的皮球,扛著一塊黑板,不知去哪裡,心裡空落落的。

就這樣,大學的毛筆字,還是沒入門。

工作後,我遇到了秦老師,當他介紹自己,順便在黑板上寫名字和電話時,我一下子眼睛就亮了,立即拜他做師傅。

果真,他是高手。他年輕時鋼筆字曾得過全國第一的。我遇見他時,他愛寫行書、隸書,而我,則喜歡柳體、歐體、田英章一類的正楷,但這並不妨礙我跟他學寫字。有一次,我告訴他自己用毛筆寫「七」字,有的大,有的小,寫了一堆,寫得火冒三丈。他說:「你要拿米字格寫,看著字帖,把筆畫擺得和字帖一模一樣,這樣,字的結構才能越練越好。練字,首先要學會認帖。」

這一刻,我頓悟了。

熱愛了十幾年,也斷斷續續模仿了這麼多年,這一次,他的話,總算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

他開玩笑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名師指路。」我深以為然。

之後的幾年,我們常在一起切磋書法。每次我在宿舍寫完,第二天吃早餐時便帶給他看,他總是鼓勵。雖然多年以後,我再看以前的字,真的是丑得不堪入目。

然而,師傅沒幹幾年,得了個省骨幹,丟下他評學科帶頭人的機會,終究還是走了。也許,學寫字,真的會讓人變得淡泊而瀟洒吧。「詩酒趁年華」,惟願領路人此後安好!

後來呢,後來,遇到了年級組長王老師,彼時,他60多歲,一米八的個子,從不駝背,玉樹凌風,走路大步流星,雖兩鬢有几絲白髮,但依舊神采奕奕,絲毫看不出他的年紀。他為人正直得近乎刻板。我第一次見他,和他握手,他表情嚴肅冷淡。大概覺得我是個拍馬溜須之徒吧。其實,我只是從另外一位老師那裡得知他的種種正直事迹,尤其得知其寫得一手好字,便仰慕不已,所以第一次見面,就顯得熱情過頭了。

我和王老師挨著坐,我發現他每天幹完所有的事之後,會留一節課寫毛筆字。我也逐漸萌生了這種想法。以前怕別人笑話自己,也怕別人說不務正業。但王老師說:「事情繁雜,寫幾個字能靜靜心,做事更有效率。」於是,我也撇開別人的眼光,每天抽出一節課練字。我們練的不是同一字體。但是我卻從他身上學到了毅力。他真真是寫了幾十年不間斷呵!

練字的直接作用就是,讓我做事更有效率,不再多說廢話。為了省出這一節課,我其他時間必須全神貫注,一鼓作氣做完所有的事。這點對作為年輕老師的我來說,作用還是蠻大的。

有時,我不寫了。王老師會一改平時的不苟言笑,問:「怎麼了?」我說:「心情不好,寫字發抖,寫不了!」他笑了笑說:「我跟你相反,心情越不好,越寫!寫著寫著就平靜了。」

我突然領悟到:這是寫字的兩種境界。

王老師拿著年薪,卻很節儉,每天吃饅頭蔬菜,毛筆都凸了,也捨不得換新的。我問他,他說沒時間,我能理解。有一次,我去文教書店看到一支還比較精緻的老鼠毛毛筆,35塊錢(現在想想,實為寒磣),覺得很適合王老師,立馬買下來,第二天小心翼翼地送給他,生怕他不要,結果他還挺高興。沒過幾天,他送給我一個u盤,他說,他聽到我老是抱怨u盤有問題,看到了就買了一個回來給我。我受寵若驚。

於是,我們一老一少(姑且稱自己為少女吧。反正。我一直以為,沒生小孩以前,我還是少女的。)每日下午必寫一節課的字。大部分時間,我們各寫各的,互不干擾。我們從不互評,他寫得好,也從不對我指指點點,偶爾我去看他的,向他請教時,他才會從容不迫地給我一兩句建議。

那時,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個嚴肅的老學究,我卻認為他是一位正直的真文人。工作之餘,他其實是很和善而平易近人的。有一次,年級吃飯他喊我一起走,我說:「我不跟你走,你腿太長,走路太快,我跟不上。」他也不生氣,笑著說:「那我可以走慢點嘛!」

一路上,他少見地異常興奮地話多起來,聊起了他的女兒(雖然他女兒是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老師,但他從未炫耀,反而總是安慰我,能拿這個工資已經很好啦,即便是北京名校的老師,工資也不多,住的也只是很舊的二手兩房。),也聊起了學生的種種問題,滿是擔憂。

不到兩年,王老師也被他中青院的女兒接到北京養老去了,此後杳無音訊。

但是每天下午抽一節課寫寫字的習慣,卻被我默默地堅持了下來,我學會了不要太顧及別人怎麼看自己,認真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寫一節課字也沒什麼。這,與其說是一種愛好,不如說是一種懷念吧。

即便自己做班主任那會,我依然會寫幾個字,有時寫字時,突然遇到很生氣的事,我會忍住,先寫完一筆再說話,反而會把事情處理得好一些,不會讓自己在氣頭上說錯話,傷了感情。其實骨子裡,我一直都是個急性子。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這一生中,總有幾個人,像釘子一樣,守候在命運的岔道口,默默地影響著我的方向,於流光迤邐引遠的時候,鐫刻在我心底不能驚動的地方。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愛無關風與月。我會把這個愛好堅守下去,邊寫邊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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