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毒」的仇恨，是有緣無份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周南·漢廣》
這是一首戀情詩。全詩的基調，大約是一個古代江漢平原的先秦「屌絲」，對心中女神的思慕。
借用「屌絲」一詞，並沒有貶義。陷入戀情中的男女，只要是真動了心思，總不免有點自卑。
總覺得對方千好萬好，無處不美妙。至於事實究竟如何，時間還沒有來得及給出答案。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那一刻，總是恍兮惚兮，其中有隱約的桃花萬朵，霧裹煙封，映著一江春水，烘樓照壁紅模糊。
文明逐水而居。江漢平原的這一位先秦漢子，也許在某一個春天裡，遇到了自己的鐘意對象。驚鴻一瞥之下，牽腸掛肚。但現實重重障礙，對方要出嫁了，新郎不可能是他。左思右想，理不可得而情不可抑。
於是，一邊默默繼續日常的勞作，一邊吟誦出這一篇《漢廣》。一邊伐木丁丁，刈草秣馬，一邊對著一江春水思之念之。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讀古代的典籍詩句，最驚艷的就是，你越往前翻，越看樂府詩經，詞句越簡單，意象越豐富。簡直是增一字啰嗦，減一句粗糙。
拋開古今語言差異，造成的詰屈聱牙的假象，與這些古代的語言靜心赤裸相對。往往似能觸摸到古人的脈搏，感受他們的初心，聽到他們的血液在心臟里砰然跳動。
也許，這種單純，才是古漢語涉歷史長河，開出芙蓉千朵，至今仍然生機勃勃的活水源頭。
古蓮子，味至淡而芯至苦，果至堅而歷滄桑。
經千歲也開花。
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論詩經的「企慕情境」的原型，以《秦風.蒹葭》為主，而以這一篇《漢廣》為輔。為什麼？
前一篇已經解讀過。《蒹葭》之河，迂迴曲折，道阻且長。溯洄逆流的追尋，所思之人，面目模糊，處境不明。連追尋之地也忽東忽西，忽而水中坻（水中高地），忽而水湄（水草與岸交接處），忽而水涘（岸邊）。
更像是一種追著風過竹梢的輕功。只說路難通，不說情已濃，只說思苦，不見人蹤。輕輕一點，情緒若即若離捕風捉影。意象把握上，更加霧氣蒙蒙。
而這一篇《漢廣》里佚名的漢子，顯得實際一些。自己的身份，對方的處境，都掀開了神秘的面紗，多少露了一點真容。
來看注釋。
［喬木：高大的多年生樹木。
休：息也。指高木無蔭，不能休息。
息：此處《韓詩》所載版本作「思」，語助詞，與下文「思」同。
漢：漢水，長江支流之一。
游女：漢水之神，或謂遊玩的女子。
江：江水，即長江。
永：水流長也。
方：桴，筏。此處用作動詞，意謂坐木筏渡江。
翹翹（qiáo橋）：本指鳥尾上的長羽，比喻雜草叢生；或以為指高出貌。
錯薪：叢雜的柴草。古代嫁娶必以燎炬為燭，故《詩經》嫁娶多以折薪、刈楚為興。
刈（yì義）：割。
楚：灌木名，即牡荊。
歸：嫁也。
秣（mò莫）：喂馬。
蔞（lóu樓）：蔞蒿，也叫白蒿，嫩時可食，老則為薪。
駒（jū居）：小馬。］
單獨解這些詞，很容易揣想，這個主人公是個漢水邊的樵夫。畢竟他一直說劈柴喂馬。
但也存在歧義。因為從註解中可以看出，劈柴喂馬，就是「折薪刈楚」，「言秣其駒」，也是先秦婚俗的一部分活動。
現代接親，不一樣也是要裝飾下婚車，給車子加加油么？文化人，也會說出，從明天起，關心糧食蔬菜，喂馬劈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類的句子。
也許就是比興寄託而已。不能肯定作者的身份。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心中的姑娘，是要嫁人了。這個姑娘，也許喜歡在漢水邊或勞作或遊歷，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記。
他說這是個好姑娘。「南有喬木」。他用喬木比興。詩的聯想和意象，不是憑空亂扯，也是有原型的。我們從現代兩位個性大姑娘的詩里，找找端倪。
舒婷《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三毛《來生做一棵樹》」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恆，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裡安詳，一半在風裡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很明顯。先秦佚名作者，對他的姑娘的印象，是有力量有個性的。很可能有主見，不太好「搞定」。
所以，他沒有用花用藤，這樣偏嫵媚偏纏綿的意象。而是選擇了多年生，樹冠大，紮根深的「喬木」來開篇。
這應該是他，願意娶的姑娘。愛中有「敬」意，有「尊重」。
他知道，她有這個潛質和能力，植於中庭，蔭覆一家一族。有這個見識和胸懷，與他風雨同舟，開一方他心中的天地。
想起後世能對朱元璋喊喊停的馬皇后，能安撫成祖暴戾的徐妙錦，讓戚繼光又畏又愛的王夫人……
有明一代，波譎雲詭。這只是歷史的小片段 ，小眾的極端的例子，遠不能概全。之所以聯想起她們。可能因為只有真正的助力，才能捋捋虎鬚。
在《漢廣》中的這個人，心目中，對這個姑娘，也隱約看到了本質。
而這個姑娘，要嫁的人，不是他。
他可能有嫉妒，「便宜了那個臭小子」。他可能有遺憾，這姑娘嫁到哪裡都是福氣，但這福氣不屬於他了。他可能有忐忑，你將來命運如何？夫婿如何待你？你會不會幸福？……
但唯獨沒有猥瑣。沒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刻薄。
他想都沒想過這些負能量和不美好。
他只是單純。單純地用一首詩，訴一訴情懷，送她一程。
這是個真漢子。
我盡量用自己的語言，來還原一下《漢廣》。
漢水湯湯，去長江。江邊一人，徘徊長。
汝今于歸，眾人忙。劈柴喂馬，送紅妝。
汝如喬木，滿庭芳。今我目送，奈何殤。
祝汝鴛鴦，怕汝鴛鴦。恨汝鴛鴦，願汝鴛鴦。
世間最毒的仇恨，是有緣卻無份。
世間最美的慈悲，是祝你遠航。
雖然，我游不過長江。
……
（附記：對詩意的欣賞，僅止於詩。不等於撩妹的渣男技巧。不等於糾纏不清。仁者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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