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佛系青年隨遇而安時,這位真正的活佛在為「千幅唐卡」奔忙
才讓多吉。
因緣
才讓多吉8歲那年,家中來了一隊陌生的喇嘛,要接他"回"寺院去。
母親益西拉姆是佛教徒,她知道,一旦接受"轉世靈童"的認證,對這個家庭將意味著什麼。在這片海拔4200米的川西草原上,轉世的活佛就如村莊里的國寶,終身享受藏民們的愛戴和虔誠的供奉。代價則是,從此刻開始,他們將飽嘗生離之苦。
母親和父親想了又想,最終沒捨得這個孩子。母親對長途跋涉而來的喇嘛們說:"才讓多吉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容易生病,怕給你們添許多麻煩。還是讓他先呆在家裡,等到"因緣成熟"的時候再去吧……"
喇嘛們離開了。才讓多吉有些失望。
他對"出家人"最深刻的印象源自父親族中的一位伯父:藏紅色的披單,花白的長須,看起來莊嚴極了。每當這位尊長來到才讓多吉家中,父親和母親總會想盡辦法,拿出最好的衣食招待。"出家多好啊!"年幼的才讓心想。
到了11歲,大人們拗不過他,終於將他送去了20公里之外的智噶寺,這可是寧瑪派的名剎。才讓多吉"夙願得償"。可是,新鮮勁兒一過,他就後悔了。
"為什麼之前來我們家裡的喇嘛,人家對他那麼恭敬,我來到這個地方,別人對我理都不理?"他委屈地問父親,"我能不能回去?"
父親說:"出家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你的伯父已經修行了60年,你才兩個月不到就想放棄,這怎麼行呢?"
智噶寺。
才讓多吉毫無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在智噶寺住下來。住得久了,他發現,這裡的生活竟然真的很讓他喜歡。每天跟年齡相仿的師兄弟們一起學習藏文,研究藏民族的傳統文化,自己給自己做飯……日子雖然清苦,卻並不寂寞。每當上師開壇講法,只要沉下心來,聽的人很容易和講的人一樣,忘記了時間。
1992年,一個消息在智噶寺不脛而走:據說色達地區有一位曲洽尊者,不僅修行高深,而且極善於講解和辯證。聽到大家都這麼評價,14歲的才讓多吉替自己做了一個決定。他連家人都沒有通知,就朝著色達的方向出發了。
當年,從四川甘孜州的石渠縣到色達縣,走土路大約有500公里,為了拜見這位尊者,才讓多吉和另外兩個小喇嘛走了近一個月。朔寒時節,路上積雪很深,他的鞋子幾天就穿沒了,只能跑十分鐘,停下來把凍僵的腳板搓熱,再接著跑。就這樣徒步來到了曲洽尊者創建的佛學院。
見到師父,敬獻了哈達,才讓多吉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根本上師,一路走來的辛苦也值得了。然而師父並沒有像他們期望的那樣表現出特別的禮待,甚至無意為他們安排住所。只是對身旁的弟子說:"這幾個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可能沒吃的東西了,你分一點糌粑給他們。"此外便是通知,次日早上9點回到這裡上課。
才讓多吉和兩個小夥伴迷迷糊糊地從佛堂裡面告退,在寺院中找了一棵大樹,靠著樹根過了一夜。
許多年後,他還記得在那棵樹下看到的星星,那麼分明,真的可以數出來。
活佛
曲洽尊者在世的時候,常常念誦《蓮花生大師本生傳》,向座下的三百弟子講演這位藏傳佛教奠基者的傳奇故事:他生活在公元8世紀,相當於中國的唐代,足跡卻遍布喜馬拉雅廊道上的八個國家。
1997年,曲洽尊者圓寂。才讓多吉為其誦經四十九天。次年,他的母親去世,父親和10個兄弟姐妹捐棄了所有的古董和牛羊,在色達縣同時出家。才讓多吉也在那裡修習了三年,隨後便開始了自己的雲遊之旅。他先是到印度朝拜釋迦牟尼的聖跡,在尼泊爾訪問高僧大德,接著又遠赴新加坡和紐西蘭,在翻譯的協助下傳播佛法。
與此同時,在他的家鄉石渠縣,關於扎格龍寺首座密主的轉世認證又收到了新的證言。結果仍是一樣,才讓多吉就是僧人們苦苦尋找的第四世活佛。這一次,寺院的幾位堪布乾脆飛去了新加坡,當面撂下重話:"你要是再不回寺院,我們也不管了。"怎麼會有人像他這樣,一再逃避這個尊貴的身份呢?
他們並不知道,身為活佛的滋味,才讓多吉早已領受過了。儘管他自己並未接受這個名號,附近的百姓卻都相信高僧們的判斷,一直對他另眼相待。供僧的時候,別的小喇嘛收到10塊錢,才讓多吉就會有20塊;若有信眾遠道而來,也總是直接來見他,而不是去見和他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這樣的事情多了,才讓多吉就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佛陀的教育,應該是眾生平等,而不是說我是活佛,什麼都不用做,就成為了No.1……"
2004年,才讓多吉回到扎格龍寺,正式繼承了活佛的名位。每一回看見冒著風沙或大雪在路邊迎候的鄉親們,他執意不讓他們磕頭。26歲的才讓活佛發了願,要更加努力地提高自己,將來回報佛教和這些虔誠的藏民。
他開始學習漢語,了解漢地的文化,並在2005年進入北京大學佛教文化專業研究生班,師從藏學大家王堯先生。
他發現漢地有很多人喜歡藏傳佛教,卻沒有條件閱讀真正的經典,也很難了解藏文化的全貌。能不能找到一種現代人願意接受的方式,來介紹這些嚴肅的歷史和深奧的佛理呢?
才讓多吉想起了他的上師曲洽尊者留下的一個心愿。當年,他曾經多次對弟子們感慨:"未來要是有完整記錄蓮師行跡的壁畫或是唐卡,那就好了。"
--是啊,蓮花生大師遊歷多個佛國,並將佛教傳入藏地,在這片土地上開宗立派,他的一生不就代表著藏傳佛教的思想脈絡、串起了整個喜馬拉雅地區的歷史和人文嗎?
"因緣成熟"。才讓多吉是真的要把這件事做成了。
才讓多吉在唐卡場地審核畫稿。
唐卡
以蓮花生大師的生平為藍本繪製唐卡,說起來容易,可是該如何著手呢?
首先,蓮師的傳記有400多個版本,哪一種描述才是信史?其次,1300年前的寺院,或者兩千公里外的草木,怎麼在畫布上表現?唐卡畫師去哪裡找?源源不斷的資金從哪裡來?這些都需要才讓多吉逐一解決。
項目自2006年啟動,到2009年底,仍見不到哪怕一幅唐卡的蹤影。
工作室在成都。有些居士聽說後,興沖沖地趕來,卻只看到了幾十張鉛筆畫稿。"師父啊,你的唐卡是不是在西藏畫的?"他們面露尷尬,問得很小心。
"不是,就在這裡。"才讓多吉沒法讓所有人明白畫面設計的難度,只能盡全力去解釋,別人捐贈的一分一毫都用在了什麼地方。
幫他管賬的是一名來自加拿大的計算機博士,在拉薩修行,人很直接。有一回才讓活佛接到他的電話:"師父,明天要給畫師發工資了,要發二十幾萬出去。"緊跟著一條彩信傳了過來:賬上還剩五角錢。
項目進行到第四年,才讓多吉的壓力越發巨大。畢竟名堂都說出去了,善款也花出去了,後續的資金要是跟不上,事情半途而廢,怎麼向之前的捐助者交代?寺院里的資金當然萬萬不可挪用。有弟子形容,那段時間,他變得"摳摳縮縮",連百姓送給他的茶葉都想賣掉,填到項目里去。
2011年,蓮花生大師畫傳的一千多幅線稿陸續通過審定,進入設色階段。用金銀和精礦製備的五彩顏料、微雕般的畫工、前所未見的圖案,歷歷在目。沒有人再懷疑項目的真實性。
「喜馬拉雅文庫」工作室,工作人員正在整理典籍。
作為"項目經理",才讓多吉的工作順利了不少,這讓他有了足夠的時間推進另一件事:創建藏文古籍的數字化文庫。除了採集並校對那些在藏經樓里沉睡的梵夾本,他還打算系統性地整理非佛教的藏文文獻,搜集散落在民間甚至海外的孤本和珍本。才讓多吉以為,自己身為活佛,有不少人緣、資源,應該能促成這件事情。
2011年8月,才讓多吉在四川石渠縣組織了智者論壇。
"真是異想天開……"在2011年8月召開的"智者論壇"上,幾位藏區的大喇嘛絲毫沒客氣。
"這裡面有什麼困難?"才讓多吉問道,"你們給我提出來,我全部接受。"
有的說,藏區這麼大,大家的意見都不一樣,很多細節根本沒辦法處理;有的從文獻學和分類學的角度發出詰問,嚴重懷疑此事的科學性。總之一句話:"才讓你年輕,你不懂,這個事情絕對不成。"
才讓多吉把他們反對的理由都記了下來,留待日後執行的過程中警醒自己。
2014年10月,才讓多吉主持的"喜馬拉雅文庫"印行了首部藏族先賢著作集《伯東班欽全集》,共計95分冊,逾4000萬字。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傑布為之題寫賀詞。第一批書剛出印廠,才讓多吉就奉送給了當年提反對意見的幾位喇嘛:"感謝你們。"
喜馬拉雅文庫內存放的「梵夾本」佛經。
繼《伯東班欽全集》之後,喜馬拉雅文庫又先後集納了一千多人的著作,被列入了國家民委重點出版規劃;與古籍紙質書配套,喜馬拉雅文庫還上線了配套的藏文網站和APP--完全免費閱讀,在藏區頗受喜愛。
而千幅唐卡項目也已臨近尾聲。
令才讓多吉最為緊張的是,由於團隊"擅自發明"了唐卡畫面,還將神話中的蓮花生大師還原成了歷史人物,那些宗師會不會不認可這個項目?才讓多吉曾想在西藏召開一個研討論證會,恭請唐卡藝術的代表性傳承人噶瑪德勒參加。
《蓮花生大師千幅唐卡》第905幅,圖片中的蓮花生大師正在為新建的寺院開光加持,最上方的就是桑耶寺。
結果,這位80多歲的唐卡大師自己到成都來了。他先是翻閱了由傳記編成的劇本,又開始細看起稿和上色過程的錄像,接著一幅一幅地觀看已完成的唐卡。最後,他對嚴陣以待的畫室成員們說:"我這一次來呢,有意義。"
他執起畫筆,為最重要的幾處佛像畫上了眼睛。
僧人們沒有周末。自2007年唐卡項目啟動以來,才讓多吉和團隊沒有停工一天。前些日子,他們去訂購唐卡裝裱時需用到的上下兩根木杆,結款時才聽說有8噸重。
"8噸啊?"40歲的才讓活佛經歷了片刻的驚訝。
《蓮花生大師千幅唐卡》第42幅。
儘管已經聽很多人提到過,這將是1300年來體量最大的唐卡作品,但直到那時他才真正感受到,原來他們畫出的唐卡有這麼多。
采寫:南都記者 侯婧婧 攝影:南都記者 何玉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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