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上官緒德
原標題:我的父親上官緒德
我的父親上官緒德
上官純
《宣城歷史文化研究》微信版第229期
清明時節,去公墓的路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聽不到什麼歡歌笑語,人們的臉上流露了一種悲痛、蒼涼的傷感,我的心情也是十分沉重,就像杜枚所描繪那樣:「路上行人慾斷魂。」再過幾日,即2014年農曆3月29日,便是我父親誕生100周年紀念日。對父親思念從未如此這樣強烈!任憑淚水一次次蔓延,喚起我對父親的點點滴滴記憶,拿起筆來寫下這篇緬懷的文字,寄託我的哀思。
我的父親上官緒德,出生在一個較為殷實的農民家庭里,排行老二,聰慧、調皮。我爺爺送我大伯、兩個小叔叔到私塾讀書,卻不給我父親和兩個姑姑讀書,留在家裡放牛,干雜活直至長大成為家裡主要勞動力。成年後,我的父親長得身高力壯,加上無師自通的本事,會一點拳腳,在家不好好乾活了,陸續出現出工不出力和罷工現象,爺爺拿他沒辦法,在他20歲那年給他成親,分了一些糧食和兩畝地,並甩了一句話說:「老二,要不了3年,就會討飯。」
分家以後,我的父親卻不像我爺爺預見的那樣。其實,他是一個很勤快,思想也是一個比較睿智的人,除了自己的2畝地外,他還從地主手中租了5畝地,種得非常好。農閑時,他幫人殺豬、賣肉;到糕餅房幫人做糕點;扎掃帚賣、販鹽。由於他的辛勤勞動,家裡有了積蓄,開始置辦田地,1938年有水田40餘畝,在此期間,我的哥哥、姐姐相繼來到人間,小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
1939年4月,是我父親人生軌跡發生重大轉變的一刻。經黃治華、陳維德介紹,我的父親加入中國共產黨,從事黨的地下交通員工作,傳遞情報、護送途經宣城的新四軍幹部。1941年5月,中共宣城縣委組織部長何其雄叛變,使宣城縣的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我父親黨員身份暴露,被迫拋家離子,躲進深山老林,過著風餐露宿、飢一餐飽一頓的日子。同年11月,我哥哥、姐姐的母親,被國民黨政府以共匪婆子身份抓進監獄,嚴刑拷打,逼其交待我父親的下落,由於我父親走時很倉促,沒有告訴我哥哥、姐姐的母親,敵人就將她關在監獄裡,次年3月,她病死獄中。我哥哥、姐姐變成了孤兒,由我爺爺、奶奶撫養。
由於我大伯膽小怕事,種田又不在行,兩個小叔叔命有不濟,英年早逝,家中缺乏勞動力,加上奶奶身體不好,我父親積攢的家業,也隨之敗落了。
進山以後,我父親化名張楊,繼續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42年初夏,中共宣城縣委書記彭海濤把向陽(真實姓名張禾)、周集武和我父親召集在一起說:我們搞武器,建立武裝打游擊,向陽同志負責。由於我父親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做生意時,認識一個駐寧國港口的國民黨軍隊一個候姓連長,從他手中買了七支長短槍。槍買回來後,於同年7月,中共宣城縣委就在孫埠與水東交界茶花嶺東側山溝里,宣布「山裡游擊隊」成立了。其後又有陳超、龔光啟、洪德才、張向明、匡新城、安樂金、宋道明參加了游擊隊。
游擊隊剛成立,人少武器缺,且游擊隊員都是來自未經過訓練的農民,戰鬥力弱。故游擊隊只得在桂峰鄉南面山區秘密活動。山裡環境異常艱苦,為了避開敵人耳目,游擊隊常常是白天休息夜裡行動,且不走大路走小路。住無定所,人少時常到炭窯里睡,有時住到群眾家裡,有時搭臨時竹棚,且常在有轉彎的山窪里宿營,以防敵人襲擊;食無定時,一天最多只能在天亮前和晚上吃兩頓飯,以免燒飯冒煙被敵人發現。游擊隊平時吃糧主要靠地下黨員送。一次游擊隊在柏梘山活動,因山洪爆發,交通斷絕,游擊隊被困在山中,一連數日僅靠吃野菜、樹葉充饑。
游擊隊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下在山區秘密活動,一方面進行軍事訓練,提高軍事技術;一方面尋機襲擊少數孤敵,奪取武器,武裝自己。經過一年的艱苦訓練和鬥爭,游擊隊發展到10餘人槍,戰鬥力也提高了,並開始下山活動。1943年10月,游擊隊獲悉專事反共的國民黨桂峰鄉分隊準備投靠日偽,決定立即解除其武裝,經過一夜戰鬥,繳獲長短槍16支,子彈300餘發。在這次戰鬥中,敵人一發子彈從我父親右眉毛上方擦過,留下第一道傷疤。通過這次戰鬥,游擊隊聲望得到極大提高,活動範圍開始從山區擴展到平原地區。
為了發展大好形勢,更好地開展敵後鬥爭,中共皖南地委(原皖南特委)於1943年11月派陳洪、段廣高來宣,加強縣委和游擊隊的領導。縣委由陳洪、彭海濤、段廣高、向陽4人組成(當時全縣黨員也只有20多人),書記陳洪,副書記彭海濤,軍事部長段廣高,宣傳部長向陽。根據上級指示,中共宣城縣委於1943年12月在桂峰鄉董村溝召開有縣委委員和全體游擊隊隊員參加的大會。大會宣布宣城游擊大隊正式成立,隸屬新四軍7師皖南支隊,其全稱為皖南支隊宣城游擊大隊,段廣高、向陽分任游擊大隊正、副隊長,陳洪、彭海濤分任游擊大隊正、副政委。陳洪、段廣高都是久經戰鬥,有著豐富武裝鬥爭經驗的紅軍戰士。下設南山區隊、沈村區隊、西進區隊。
宣城處在皖東南門戶,交通咽喉,各方勢力十分活耀。駐有日軍、偽軍、國民黨頑軍、共產黨游擊隊;有汪偽政府、國民政府、抗日民主政府,犬牙交錯,匪患嚴重。在群眾的要求下,各區隊首先是嚴懲匪首,肅清匪患。為了鞏固宣城中東部抗日根據地,游擊大隊先後發動對楊村偽軍謝天雷部和沈村謝志遠部戰鬥,1944年5月,我父親在參加拔掉偽軍沈村謝志遠部的據點時,被一發子彈從其左耳上方頭皮擦過,留下第二道傷疤。
1944年8月16日深夜,沈村區隊黃治華率隊宿營沈村鎮雙龍庵,遭叛徒茆華田殺害,游擊隊員失散,8月23日,我的父親受中共宣城縣委指派,到丁店找到失散的游擊隊員20餘人,重新組建沈村區隊。
為了保障和上級機關通訊聯繫,1944年10月5日,我父親率王平、張向明等12名游擊隊員,由張國英作嚮導,突襲國民黨縣政府常備隊駐周王鄉梅龍坑據點,奪獲軍用電台1部、步槍8支。
日偽軍不斷受到打擊,又看到游擊隊活動範圍不斷擴大,非常驚恐,於是在這年下半年,日軍從蕪湖、郎廣調來千餘人兵力,掃蕩縣委所在的南山區隊,國民黨52師也乘機出兵進攻沈村區隊。經過幾個月的緊張戰鬥,和日偽軍、國民黨軍隊大戰兩次,小戰數次,使其俱無功而返。
1945年,游擊大隊更頻頻出擊。這年春節,西進區隊擊斃在潘村下鄉搶糧日軍3名。3月底,游擊大隊全殲蓮塘鋪之偽軍,俘17人,繳槍13支。農曆6月7日,西進區隊又將宿營上塔的謝天雷部副團長兼2營營長劉文傑擊斃。於是日軍在農曆6月10日採取報復行動,從城關、孫埠等地出動偽軍200餘人、日軍100餘人襲擊西進區隊,恰好此時縣委書記陳洪正在西進區隊檢查工作,被敵人包圍在嶧山。這一天,我父親率沈村區隊在趙村一帶活動,突然聽到西邊傳來激烈的槍聲,只見陳洪首長的通訊員跑得氣喘吁吁地前來傳達命令:「向陽同志正在嶧山與敵人交火,命你火速前進,增援向陽同志,阻擊孫埠方向來增援的敵人。」
宣城游擊隊1944年下半年繳獲的日軍望遠鏡
我父親率部隊跑步前進。從圍家塘上山,搶佔望牛墩高地,迅速布置了兵力,準備阻擊孫埠方向日偽軍增援。
這時候,從望牛墩制高點看過去,只見交龍壩子陣地上硝煙瀰漫,槍彈、炮彈像暴雨般地傾瀉,碗口大的松樹被炸倒,面對5倍於游擊隊的敵人,向陽沉著應戰,指揮著部隊打退敵人的多次衝鋒,戰鬥仍在激烈地進行。我父親與指導員商量後,把阻擊任務交給了他,帶了十幾個戰士前去增援。
向陽同志見到我父親,首先問了一下望牛墩的情況後說:「這裡戰鬥很激烈,傷亡較大,區隊長湯富林同志犧牲了,我休息一會,這裡你來指揮一下吧。」 我父親接受了任務,建議派一部分同志把傷員抬下去。向陽說:「暫時還不行,陣地上連你帶來的只有二十幾個人了,我們剛剛打退了敵人的衝鋒,敵人的傷亡很大,現在你可以帶隊伍沖一下。」
我父親帶隊向山下衝去,半途見一片黑壓壓的日、偽軍端著刺刀俯卧在地上。突然,一發炮彈在我父親身邊爆炸,我父親被彈片擊倒,隊伍一下子退了回去。敵人從地上爬起來追了上來,向陽同志一把從戰士手中奪下機槍向敵人掃射,用密集的火力壓住敵人,我父親被救了下來。
敵人又反撲上來了,向陽帶領兩個戰士掩護部隊撤退。一會兒,兩個戰士掛花了。向陽單身匹馬阻擊敵人。這時,他槍里的子彈打完了,估計隊伍已走遠,才往回跑,不幸被敵人手榴彈炸倒。殘無人道的日本法西斯見向陽被炸倒,還上去在向陽身上連戳四刀,向陽昏了過去。
幾個戰士把我父親抬回了沈村區隊陣地,敵人還在緊緊追趕,到天黑他們轉移到沙子頭。陳洪、彭海濤等領導來到我父親擔架前,詢問了一下我父親的傷勢,並告訴我父親向陽同志犧牲了的消息,我父親放聲大哭,首長也哽咽了。
晚上,我父親他們突破了敵人封鎖,第二天早晨轉移到曹村,得到向陽同志沒有犧牲的佳音,大家十分高興。由於他的傷勢太重,黨組織連夜派人把向陽同志送到新四軍6師16旅野戰醫院治療,住了80多天,傷口基本癒合,他才又回到宣城。
我父親因沒有條件得到及時治療,傷口潰爛發炎,向陽回來時,他只能拄著拐杖前去迎接,向陽將我父親扶到床上,問了我父親的傷勢,接著談了嶧山一仗情況,我父親問:「我負傷後,你怎麼不走?」向陽說:「我一走,你不就完了嗎。」接著向陽又告訴我父親:「敵人在追擊你們時,我基本上醒過來了。鬼子走到我的面前時,俯下身子聽了一會,我緊閉雙眼,憋著氣,他們以為我真得死了,在我身上踢了兩腳就走了。天完全黑下來後,我忍著傷口的劇烈疼痛,爬到一個水溝邊,把上衣脫下來蘸著水,擦洗臉上血跡,眼睛也覺得明亮多了。突然,又聽到一隊鬼子向東走來的皮鞋聲,我急忙在深草中隱藏起來。過了約個把小時,鬼子又折回頭,看樣子是在打掃戰場,抬走了不少屍體。最後,燒毀板橋一帶老百姓房子,集合隊伍走了。我爬了兩三里路,在螺絲沖一家老百姓稻場上又昏了過去。黨組織得到群眾報告,就派人把我抬走了。」
抗戰勝利後,我父親隨大部隊北上。到蘇北根據地後,醫療條件得到改善,住進醫院經保守治療,出現奇蹟,雙腿竟然保住了,而且還能站立起來行走。康復以後,留在醫院工作,1947年7月調華東軍區軍械處任指導員。由於長期從事黨的地下游擊活動,緊張過度,我父親因患心臟肥大、冠心病於1949年6月入住華東軍區膠東二院治療。
1948年底父親(右)攝于山東濟南,左為其通信員
1949年6月,我父親轉業到徽州。途經宣城,返回西黃村老家看望我的爺爺、奶奶和哥哥、姐姐,第3天他在拜訪親戚時,聽別人介紹,他的老首長陳洪回到宣城,擔任地委書記。第2天一天早,他步行20餘里趕到縣城,見到闊別4年多沒有見面老首長,他不知道有多高興。陳洪書記詢問了我父親這幾年的情況說:「不要走了,你的家在宣城,留下來吧。」我父親說:「不行,組織決定我到徽州。」陳洪說「我給徽州地委發一個公函」,在老首長的挽留下,我父親沒有去徽州,就留在宣城,參加土改工作隊,協助宣城縣雙橋區開展工作。
1950年8月,我父親被任命為孫埠區區長。組織群眾開展土改、修復佟公壩水利工程,建立鄉村組織和農會,開展剿匪、鞏固新生政權鬥爭。1951年9月調宣城縣民政科任科長。
1950年,任孫埠區長時的父親,左為區委書記許春波
1952年7月與我母親結婚。1953年4月擬調宣城專署水利局副局長,因我母親家庭出身地主(其家庭是一個撿來地主,我舅舅做點小生意積蓄了一點錢,於1948年冬從別人手中買了30畝水田,1949年4月22日宣城解放,土改中被劃為地主,外公隨舅舅生活。),加上母親從小在蕪湖美國人開辦的聖愛女修道院生活、讀書的成長經歷,政審關通過不了,我父親任職被擱置下來,不久調任宣城縣供銷合作總社任副主任。1954年初,我父親患肺結核大吐血,入院治療,病情穩定後,組織上把他送到省工人療養院療養。1956年後,因身患多種疾病和傷殘折磨,為減輕他的工作負擔,組織上先後安排他去宣城縣人民電影院任經理、縣茶廠副廠長、民政局副局長。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父親被榮、復、轉、殘軍人推舉造反「兵團司令」,開始參加文化大革命。他們走向街頭演講、貼大字報,宣傳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他們對另一派衝擊縣委機關十分不滿,反對打倒一切、反對對領導幹部施行法西斯批鬥方法,反對破壞社會秩序,被扣以「保皇派」。隨著運動深入,兩派裂痕越來越大,不時發生摩擦,兵團內部一些人出現了愛滋事的苗頭,經勸無效,他奮然發表聲明,辭去「兵團司令」,宣布退出造反兵團。1967年縣城武鬥時,他帶著我們子女到鄉下當寓公去了。1971年5月的一天,南下老幹部、縣革委會副主任許春波被一批造反派揪著不放,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在其他同志幫助下,他翻越縣委大院院牆跑到我們家裡,氣喘吁吁,用顫音敘說事情的發生經過,我父親安慰他說:「不要緊,我來想辦法」,中午吃罷午飯,我父親找到去蕪湖拉油的油罐車將他送走。
我父親一輩子嚴於律已,不挑三檢四,聽從組織安排,他的老首長陳洪在宣城任地委書記和安徽省委組織部擔任常務副部長期間,他沒有因職務升遷問題去走後門;擔任單位負責人期間,他沒有拿一件單位的物品,也沒有借用單位的桌椅、床。對我們子女的要求很嚴,特節儉。我們小時候父親是不准我們亂花錢的,我每天出去買菜找回的零錢他都要我算清上交。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在學校要陀螺弄丟了,回家還挨了一頓打。吃飯時,飯粒掉在桌子上都要撿起來吃,不準浪費。
1959年,父親把革命文物捐獻給國家軍事博物館
小時候,家庭條件應該說是不錯,父母工資每月收入有140元左右,雖7個人生活,但父親從不嬌寵我們,我們住縣城旁邊一個機關宿舍,附近有很多荒地,他讓我們子女與大人一道開荒種菜、種高粱、種小麥、養雞,副食品基本不用買,有時雞蛋吃不了送人或用沉澱石灰水泡起來,秋天吃。冬天,天剛放亮他就把我叫起來去附近的窯廠拾煤渣;秋天裡,他又要我們去割柴草。我們居住的縣城是一個典型的皖南丘陵,街道高低起伏較大,東西兩段街道與十字街鯽魚背呈25度的坡,他帶我們去九龍池洗澡時,總是看見一些拉柴草或拉煤的人在吃力的爬坡,他總是叫上我們子女幫助拉車人推車。我父親時常告誡我們:「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不論在什麼地方工作,都要腳踏實地把工作做好,做老實人,不要佔公家便宜,要艱苦樸素,勤儉持家,永葆勞動人民本色。」
我父親對待別人,特別是老區同志滿腔熱情。他熱心幫助為革命犧牲的戰友家庭,資助他們子女上學,幫助他們安排工作。對老區困難群眾,今天給這個5元,明天給那個10元。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家簡直成了一個開茶館的,幾乎每天中午家裡都有客人就餐,我家經常去「黑市」購買大米,彌補糧食定量的不足。記得有兩年的四月份,我父親把我大伯那個生產隊的人請來,到城邊打秧草,積綠肥,一下來了20多個青壯勞力,我父親買了一口大鍋,支在家中院子里,讓他們生火做飯;晚上等電影或戲曲散場後,又將他們安排到宛陵劇院舞台宿營。
1985年,父親在烈士陵園進行革命傳統教育
父親最終沒有給我們子女留下什麼財產,但他的寶貴精神遺產是值得我們子女永遠學習、繼承的。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有17年了,風霜雨雪可以模糊他的容顏,但他如山的父愛,博大的精神情懷早已根植在我們心中,溶入在我們的血液里,深植在我們的靈魂深處。
(作者系原中國人民銀行宣城市中心支行黨委組織部長、人事科長、)


※宣州刺史——裴耀卿
※胭脂盒碎「粉」留香 ——「片面之瓷」話宣城之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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