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敗無敵艦隊的傳說比真實的歷史更重要
《無敵艦隊》 [美]加勒特 · 馬丁利 著 楊盛翔 譯 後浪 / 民主與建設出版社 2017-12 ◎張偉劼
無敵艦隊一役的後果並不包括海洋霸主地位的轉移,這場戰役英國人贏得毫不輕鬆,西班牙人也並非總是處於劣勢,勝利的天平時時搖擺不定,換句話說,無敵艦隊獲勝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我曾因為在一個西班牙朋友家裡做客的機會,認識了一位西班牙海軍軍官。這位軍官出身軍人世家,體格健碩而談吐優雅,從他身上彷彿還能看見一支昔日世界最強艦隊的榮光。他告訴我說,他指揮的護衛艦有一項常規作業:時不時開到直布羅陀附近的水域和英國人 " 打招呼 " ——說得不好聽叫 " 騷擾 ",要說得好聽一點,用一個我們熟悉的短語來說,就是 " 宣示主權 "。
直布羅陀,這塊伊比利亞半島伸入地中海中的彈丸之地,至今仍在英國人的手裡,是西班牙人持久的心頭之痛,以至於今天雖然同為北約盟友,兩國軍人暗地裡還是互相不服。
在 20 世紀之前,英西海軍有數次為海戰史所銘記的激烈交鋒,總體上西班牙是處於下風的。大概正因為此,在馬德里的海軍博物館,西班牙人才會很顯耀地展示在對英國海軍不多的幾次勝利中所繳獲的戰利品。而要輪到英國人來編織這段歷史記憶時,他們首先會得意洋洋地緬懷的必定是 1588 年的大捷——在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的卓越領導下,英格蘭海軍擊潰了來襲的一支陣容強大的西班牙艦隊,史稱 " 無敵艦隊 "。
" 無敵 " 這個稱號無疑與歷史事實形成了巨大反差,其中包含了一種英國式的諷刺意味。經過歲月的沖刷,歷史的本來面目漸漸模糊,英國人的勝利被罩上了愈發濃厚的神話傳說色彩,同時被賦予了越來越重大的歷史意義。於是,1588 年成了一個大國崛起、另一個大國衰落的時間節點,成了新教完勝天主教的關鍵時刻,甚至成了資本主義登上歷史舞台中心的標誌。所有這些論斷,以加勒特 · 馬丁利所著的《無敵艦隊》一書來看,都是言過其實的。根據這本書的觀點,無敵艦隊一役的後果並不包括海洋霸主地位的轉移,西班牙人並沒有因此喪失對大西洋的掌控權,而這場戰役英國人也贏得毫不輕鬆,西班牙人也並非總是處於劣勢,勝利的天平時時搖擺不定,換句話說,無敵艦隊獲勝並非完全沒有可能。這正是歷史研究有意思的地方。
李澤厚曾提出,歷史學的中心範疇是 " 偶然 " 與 " 必然 "。在哲學家的眼光里,歷史並非某種 " 結構 "、某種必然律導致的宿命,亦非全然是突發事件的前後相續,而是偶然與必然的綜合。英格蘭海軍艦船的技術革新固然重要,西班牙帝國官僚管理體系的弊端固然顯見,由此可見新興強國相對於老大帝國的優勢,前者必能取代後者稱霸世界,但具體到 1588 年的歷史事件,英國人並不具備決定性的優勢。歷史學家的本事,一是在史料中辨真偽,以令人信服的證據呈現歷史事件的細枝末節,二是在紛繁複雜的偶然因素中拉起敘事線索,勾勒出歷史的走向。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有一個著名論斷:詩人描述可能發生的事、表現帶普遍性的事,歷史學家則記述已經發生的事、記載具體事件,因而歷史比起詩來缺乏哲學性和嚴肅性。其實,好的歷史學家恰恰是有哲學思辨頭腦,具備嚴肅治史態度的。像這部《無敵艦隊》就給出了極為冷靜和原創性的思考,並精細還原了歷史的真相。
面對一個既定文本時,眼光要足夠 " 毒 ",這一點對於歷史研究者和文學研究者都是必要的。很多時候,必須反著讀——不僅要知道歷史人物說了什麼,更要知道人家沒有說什麼。作者像偵探一樣接近伊麗莎白一世的內心世界:" 在用所言掩藏所思這項政治技藝上,女王堪稱宗師。無論言及公共問題抑或私人事務,她總是用有力而潦草的字跡寫滿一頁頁紙,筆下的語句山回水繞,如同一條盤卷的大蛇,將女王的隱秘結論、暗示、喻指、承諾、否決纏繞一團…… " 面對一大堆與女王有關的文字記錄,作者試圖判斷出女王未曾明確表述的真實想法。另一方面,他又能超越歷史細節,指出作為偶然人物的伊麗莎白女王身上所體現的歷史必然:人們把曾獻給普世教會的無限忠誠逐漸轉移至世俗君主身上,這是歷史的進階,再接下來的一步轉移就是從君主到一個抽象概念——民族國家。
無敵艦隊的總指揮官梅迪納 · 西多尼亞公爵是另一位被著墨甚多的人物。戰敗之後,他飽受苛責,長期被認為是因為缺乏指揮海戰的經驗而令無敵艦隊全盤皆輸的,德科拉的《西班牙史》就揶揄他 " 更像行政官員而不像海員 "。馬丁利給出的恰恰是相反的結論:無敵艦隊戰敗的禍根早已在備戰時埋下,公爵臨危受命,只能把接到手的這副爛攤子盡量調適到最佳狀態;多虧他的領導才幹和堅毅品格,無敵艦隊才不至於全軍覆沒。在他的筆下,公爵成了一個完滿體現出西班牙貴族傳統美德的人物。在坦然接受敗局、率領殘餘艦隊踏上漫漫歸程的時候,在北方陰冷的海面上,公爵卸下自己華美的海軍斗篷,送給下屬禦寒,僅著單衣在船尾欄杆上獨自憑靠。如果說這個兼有高貴和悲情意味的場景是作者虛構的,那麼可以認為,作者是藉此向一個遭到歷史不公對待的西班牙貴族致敬。
這部著作誠然是歷史敘事,而作者的興趣點往往直指敘事本身。他喜歡陳列同一個歷史事件的不同版本。當然,在這些版本中,歷史學家必須指出信息源最可靠的那一個,其他的版本雖遭否定,卻不失其故事趣味。比如,關於西班牙軍艦 " 聖薩爾瓦多 " 號上為何發生了一場使它徹底失去戰力的大爆炸:有人說這條船上出了內鬼,點燃炸藥桶的是一個心繫祖國的英國炮手;有人說肇事者是一個荷蘭炮手,為了報復長官的責罵而引燃了彈藥庫;故事流傳到漢堡時,炮手變成了德意志人;而在義大利人的講述中炮手則是佛萊芒人,因為西班牙長官強佔他的妻女而實施報復……口口相傳,各添油醋,以訛傳訛,遂成 " 傳說 "。
在通訊手段不發達、現代意義上的新聞媒體尚未出現的時代,這樣的現象是經常發生的,而每當涉及重大事件時,官方講述必然會有意選擇甚至杜撰一個於己方有利的版本。在作者看來,儘管擊敗無敵艦隊並不算一樁多麼了不起的勝利,卻逐漸演化為充滿英雄氣息的傳說,給英格蘭民族注入了無限正能量,這才是具有重大意義的。" 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傳說已然變得與真實的歷史事件同等重要,甚或更加重要。" 這句精彩論斷是站在英國人的角度上說的,若是放在西班牙人身上,他們大概也不會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