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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一用」的書生黃仲則:我只是找到了自己

「百無一用」的書生黃仲則:我只是找到了自己

現代人擔心什麼?隔膜。信息阡陌縱橫的時代,隔膜卻偏偏無孔不入。每個人都在說,可是有誰在聽?朋友圈一條長於百字的動態,即便是點過贊的人,有幾個打開看過?

文人害怕什麼?隔膜。傾己一身抱負,一生心血,不為人知。許多人都在寫,可是有誰在看?一篇長於五千字的文,有幾人能耐心地不拉進度條?

偏有許多文人,胸懷精英意識和濟世情結,以為能引領風潮,卻不意被潮流拍在尷尬的角落裡,怎不恣狂盪?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在理想的世界裡,他們揮斥方遒,芸芸眾生中少有值得他們青眼有加者。可在現實的世界裡,他們左支右絀,是世人口中進退失據的無用書生。

許多年來,在世人的眼裡,這首詩的作者,正是這樣一個失敗者:

他生活貧困,「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他終身未第,「痛飲狂歌負半生,讀書擊劍兩無成」

他流落他鄉,無法供養老母,「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

他愛情失敗,空留遺憾,「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他束手無策,最終妥協於生活,「詎有青鳥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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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自顧自的給他打上了消極、悲觀的標籤,讓他的背影,漸漸模糊在一片叫囂著「積極向上」的衛道士的唾沫聲中。

漸漸地,他從那個時代的平民偶像,變得不為人知。就如癸巳那年,千家笑語、金吾不禁的除夕夜,他獨自倚欄,「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他的偉大在於,縱不為人識,仍在孤寂的世界裡尋找幸福。如雪萊所說:當我的愛心,在不理解我的人群中,無可寄託時,便會投向花朵、小草、河流和天空。他於是長夜看星,在風露立中宵。

縱不為人識,他仍然找到了自己,並完成了自己。

如我是一株生在懸崖峭壁的木筆花,難道因為寂寞無人見,我便不再開放?

不,我不僅要開放,還要馨香,只因這是我作為一朵花的使命。不喪己於物,不失性於俗,他沒有辜負一個詩人的靈魂,生命縱短暫,卻飽滿,何談失敗?

也許你會覺得,詩人何其多。是啊,在那個號稱詩歌復興的時代,許多皓首窮經的大人物也用餘力寫詩。

可多數人,要麼羅列典籍訓詁,質木無文。要麼排鋪文辭,華麗無物。更有御制五萬首的笑話。

只有他的作品,被郁達夫稱為「語語沉痛,字字心酸,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

只是,他將太多的幽苦真摯的情感傾注於詩歌,怎不心力交瘁?就像那個為了默誦《九陰真經》而心血枯竭的女子一樣。

他就是黃仲則,江蘇常州武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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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揣著李白般詩酒擊劍的夢想

如果說苦難始終伴隨的天才,你能想起誰?母親和長女遇難,次女自殺,夫人病亡,雙胞胎女兒白喉夭折的赫爾岑?

9歲母親去世,訂婚後未婚妻去世,經商失敗花16年還債,競選議員失敗無數次最後還遇刺的林肯?

這裡還有一位--黃仲則。4歲喪父,12歲和13歲祖父母相繼去世,16歲兄長夭折,自己奔波一生,未謀得官職,卻於貧病中在35歲的黃金之年逝去。

而苦難重重的日子裡,夢想如深井微光,照亮著這張風華絕代的臉。

仲則8歲開筆,不久即能承襲家學(祖父曾是縣學的校長),寫出優美的八股文,照這個勢頭,仲則斷不會七試而不第。

可是此時,主導他一生命運的詩魂卻萌芽了。他偷偷地站上小板凳,在高閣上找出了幾本積滿灰塵的古詩文,這才是是真正可以用來說心事的文字啊!他若獲至寶,手不釋卷,行坐如痴。

同伴偶見了都嘲笑他不務正業,也鄙夷他愛做幽苦語,而仲則卻滿不在乎。他像信心滿滿的路飛一樣:我是要成為大詩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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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歲時候的童子試(也就是府、縣學堂的入學資格考試,通過者俗稱「秀才),仲則的理想接受了第一次洗禮。

江陰小樓中,臨考了,大家都在緊張的複習中。同學們卻發現,仲則不見了!好事者掀開被子一看,仲則還在睡大覺呢!

仲則嘟噥著說:別吵我睡覺,我隨便拿出一個詩句「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分分鐘搞定。而這次,仲則未能如願入學。

之後仲則更加勤勉,蓄勢待發。直至16歲再應童子試,三千人中冠其軍。

18歲,仲則院試途中,與應童子試的洪亮吉(字稚存)正式訂交。當時稚存隨身帶著漢魏樂府詩集,仲則一見大愛,兩個人一起擬古作詩,頗得其樂。

一個月之後,仲則的造詣就超過了學了詩幾年的稚存。稚存憨笑著說:嚴羽說的對,詩有別才,不關學。

仲則這麼快就超過了我!仲則也覺得:我真是個天生的詩人。

此時仲則心中風吹微火,陰霾的生活中有種不寂滅的東西,是豪情,是夢想,「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台不望鄉。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

他望著高高的太白峰,心中所想的,也是太白俠士般的生活,讀書擊劍、飲酒寫詩、投身報國,何等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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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發生在20歲。不為生計憂愁的讀書歲月一去不返,他開始在求取功名和謀劃生活的泥潭裡搖擺。

之後的三年里,屢試不第和恩師的離世,讓他深感現實困頓,難以為繼,他想返回自己的理想國。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他效仿太白,入浙出皖,行走兩湖,一邊寫詩一邊遊歷。

他的七言古風,時人大譽:有太白遺韻。他的前後《觀潮行》,袁枚見了大驚,稱他為當世太白。

來到太白墓前時,迷離的不僅是墳草萋萋,還有他俊美的臉龐:我從小就讀您的詩,今天有幸前來啊,呵。

我從小的偶像,可不是您么?他也曾和稚存,飲酒揮毫於太白樓上:「吁嗟我輩今何為,亦知千古同一抔。酒酣月出風起壑,浩浩吹得長襟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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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則一生中少快意之時,除卻三件事:童子試冠其軍,太白樓題詩,入都門詩社。而太白樓題詩,對於仲則來說,是一生夢想的頂點,因為太白樓,也是偶像李白曾經臨風浩歌的地方。

那是仲則24歲時的上巳節,幕主朱筠在太白樓宴請了許多文人。準備了即席賦詩的有十多人,可是仲則卻提前交卷了。

文末盡顯狂態:「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請將試卷擲江水,定不與江向東流」。

一交卷,朱筠就給他打了一個滿分。珠玉在前,其他人哪裡還敢動筆。都只爭相抄錄,一日之間,安徽紙貴。

這些擱筆仰望他的士子中,也包括洪亮吉。他近乎痴迷地盯著自己的好基友,十幾年後追憶時,這個場景依然歷歷:「賦詩者十數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頃刻數百言,遍視坐客,坐客咸輟筆」。

仲則一生熱愛飲酒,在他的詩中記錄的的酒筵歌席,數不勝數。然而,仲則終不是太白,沒有太白那份超脫,沒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家底,更沒有那麼一副好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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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撐著李賀般多愁多病的身體

他如李賀一樣多病。他的詩中,瀰漫著苦澀的葯香:「搖曳身隨百丈牽,短檠孤照病無眠。」

24歲時,他就有了如馬周一樣「鳶肩火色」的短命之兆:單薄的雙肩像棲停的鴟鳥一樣高高聳立,面色潮紅。

不同於李賀的是,仲則外表出眾,是秀冠江東、與衛階一樣風神玉立的美男子。可這樣羸弱俊美的仲則,至27歲,就已經氣喘吁吁,連支撐自己身子都覺得勉為其難了。

他和李賀一樣喜愛苦吟。他如失路病馬,似吞聲冷蟬,「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

他也曾像李賀,嘔心瀝血:「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飲酒的夜裡,浮沉的詩思讓他痴狂,「詩癲酒渴動逢魔,中夜悲心人寤歌」。

二十歲,不得意的李賀感嘆自己「一心愁謝如枯蘭」;

二十五歲,仲則見到意氣風發的朋友,同樣心生感慨:「似我漸成心木石,如君猶詩氣幽並」。

就連春節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也沒能給他帶來祥和。鳳城燈滿,彤雲如織,而他只是緊緊的抱著毛毯,倚著爐火,喝著一杯已經冰冷的酒,「一歲似風吹劍上,百憂如形墮燈前」。

有人勸他,苦吟會折壽的。他淡然笑著,春鳥啼喚嬌軟,秋蟲嘶鳴凄苦,這都是各自的天命,我沒法因為忌諱這個強作歡顏,「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仲則明白,讓他躁動不安的,讓他憤懣難遣的,是無處安放的詩魂。

這份易感的情思,會一點點抽走他的生機,讓他衣帶漸寬,如袁枚的輓詩所說:「多情真箇損年少。」可他並不會因此而折返。

最初的夢想,怎麼在半路就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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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成了流離困窘的李商隱

仲則早知自己年命難永,所以在北上前,便託付洪亮吉遺集之事。但,仲則一面深知自己的結局,一面卻在枯瘦的現實中,努力好好地活著。

他也要穿衣吃飯,養家糊口,這些,詩詞並不能給他。為稻粱謀,他只能和李商隱一樣,入幕依人。

李商隱過著「走馬蘭台類轉蓬」的日子,而仲則何嘗不是「微軀等蓬累,隨處是勾留」

他自21歲入幕至35歲去世,十四年的時間內,他先後從王太岳於湖南,從沈業富、朱筠於安徽,復從朱筠、王昶於京城,再從程世淳于山東,又從畢沅於陝西,終於因肺結核卒於沈業富解州幕。

這些斷梗飄蓬般的流離里,詩詞便是仲則最深的寄託。而他的愛情詩,也和李商隱的無題詩一樣,綺麗深情,纏綿卻不猥褻。

仲則第一本行世的詩集是翁方綱編成的《悔存詩鈔》,被翁刪去了一半,只剩下了五百首,「凡涉綺語及飲酒諸詩皆不錄」。

原稿的託付者洪亮吉看到後,大失所望:「刪除花月少精神」洪亮吉真不愧是仲則的知己,沒有了愛情詩的仲則,便失去了半壁江山。十六首《綺懷》詩,是仲則初戀的一個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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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江南許多地方都有一場盛會--「請紫姑」。仲則與她,相遇在這天,「朱鳥窗前眉欲語,紫姑乩畔目將成」,南窗下,眼波如心事不定。

他們兩家相距並不遠,從正月里湔裙到五月里鬥草,他們不時在聚會上見面。

笙歌散後,兩個小人兒靜靜的坐著,「記得酒闌人散後,共搴珠箔數春星」。

她繡花的時候,他笑看著,而他寫字的時候,她卻不肯安靜,吵著也要學,「流黃看織迴腸錦,飛白教臨弱腕書」。

只是沒想到分別這麼快到來,他卻無能為力,「忍見青娥絕塞行」。

此後,泥愁如夢,前盟盡毀,「檢點相思灰一寸,拋離密約錦千重。」

他拿起當年的定情詩,當年親密到以貼身衣物相贈,如今怎忍卒讀?

「贈到中衣雙絹後,可能重讀定情詩?」。

等到再次湯餅筵上相見,她已為人母,他不明白,自己不曾衍期,卻為什麼也是這樣的結果,「何曾十載湖州別,綠葉成陰萬事休」。

再十年後,還會相逢嗎,「從此飄蓬十年後,可能重對舊梨渦?」

日子一天天過去,相見無期。他開始覺得,這樣毫無意義的日子,早日走到結局何嘗不是解脫呢,「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感舊四首》和《感舊雜詩四首》里,寫的是仲則另一段情,對象可能是風月場所的女子,他們在平康里這樣的風月場所相識,她一眼就相中了他,「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那時,她敬他酒,旅途中的風霜雪雨的日子便和煦起來,「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他和她,一起相攜走過「下杜城邊南北路」,而如今,望著「上闌門外去來車」,過盡千帆,皆不是,相思太重,鬢已星星,「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31歲的仲則,寫下了二十首歲暮懷人,只有最後兩首,未具所懷之人:「故家庭院水般清,手捻花枝一笑成 」這是一朵在單純美好的青蔥歲月中,開出的叛逆之花。

「烏絲闌格鼠須描,愛我新詩手自抄。」這是一方在秦樓楚館的風流日子中,綉成的素色白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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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粱謀與理想國

27歲,對於仲則又是一個轉折點。他已經四次南榜鄉試不售,有了北上之計。

對於入京的原因,仲則自己說,是為了詩人的理想:「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洪亮吉卻說:「應憐楚越依都遍,更向燕台試轉蓬」,北榜機會多一點。究竟是為理想國,還是為稻粱謀?仲則是不願意說,還是自己也不明白?

有人因此說,仲則一生悲劇的原因,是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一個不知道要去哪裡的人,任何一個方向都是歧途。

可仲則何嘗不知?他深知,沒有絕對的精神上的快樂,也沒有絕對物質上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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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為理想國,可以歸隱授徒,研習詩作。可是,看著老母幼兒,家無隔夜糧,他怎能獨自一人躲在自己的世界裡自我陶醉?

他渴望出人頭地,「炎涼世態有如此,我輩豈肯長蓬蒿」。

仲則需要現實中的稻粱之謀來維持家計,他活得太清醒。

若為稻粱謀,放棄詩詞,投機地研究當時的熱門--考據或者金石學,這真是當時進步的階梯。

他又不肯,在朱筠等勸仲則從事經訓考據時,仲則婉拒了:「自忖不材終放棄,江潭瓠落寄此身」。

在京城最困窘的日子裡,面對土豪的拉攏,他寧願粉墨淋漓地同伶人一起歌哭乞食,也不願隨便依附。

如果做詩人,會窮死,那便窮死。

仲則更需要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來安撫靈魂,他活得太堅持。

稻粱謀和理想國,他只是努力在這兩者之間,找一個平衡,不讓夢想太貧瘠,也不讓現實太功利。

所以他才有這麼一幅矛盾的畫作---《蒲團看劍圖》中。晨昏定省的蒲團上,他卻拿著那把想要經世致用的劍。

仲則如在一個荒莽草原上長途奔走的旅人,霜雪兩肩,不堪重負,如果匍匐於現實,丟掉一個並不實用的包袱,也許能撐下去。

那樣,今天,在車載斗量的經學家中,便多了一個連名字都不為大家知道的大學者。而我們,失去了一位如荊棘鳥般,凄涼豪壯的詩人。

「世界以痛苦吻我,卻要我報之以歌」,這是黃仲則的使命。完全的祥和安樂,便沒有了詩。可是一味的耽溺痛苦中,也不會有詩。

詩是痛苦的麻木感過後,對痛苦的返照與調和。當肉身身陷囹圄無法解脫時,他只有靠夢想抽離靈魂,讓靈魂超脫,於高空上,悲憫地審視這個現實中落魄的自己。

終於,他完成了他的天職:懷揣著李白詩酒擊劍的夢想,苦撐著李賀多愁多病的身體,活成了流離困窘的李商隱。亦如他們三人,成了不世出的大詩人。

這隻舞風的病鶴,在兩百三十四年前的荊棘叢中,流著血淚放歌,凄惶如魅,婉轉如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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