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了的弄堂》蘇鴻彪の短片小說
《回不去了的弄堂》
(短篇小說)
作者:蘇鴻彪
春深花淺笑,秋濃葉憂傷,夜月里的一簾幽夢,勁風裡的十里情懷;年少時經歷的愛情苦難,就像從小掛在胸前的鎖片,縈繞心頭不能忘懷。每每觸景生情......
上海虹口區四川北路,虯江路———對於蘇泓來說,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每一個街角,每一個弄堂口,甚至於每一座石庫門都非常熟悉,只要有空,路過或不路過,他都會 特意走進弄堂 轉轉、看看……這是蘇泓人生里第一次走進「愛」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的愛被溟滅的地方。
都說時間會帶走一切,會填補無論多深的感情溝壑,然而,初戀的記憶是帶不走的,它不是印痕而是鐫刻!猶如一幅浮雕鑲嵌在人的記憶牆上,任憑時光如何沖刷都不會被抹平;沿著浮雕的刀痕,我們找到了最初的啟始部位...…。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人們的世俗觀念似乎有點亂。與蘇泓家相安多年的鄰居徐家成了陌路人,就因為他家叔叔是美國著名物理學家,(著有《熱力》《工程傳熱》等書)爸爸的成分是地主,家裡多次被抄家、批鬥,那個滿腹經綸平時和藹可親又彬彬有禮的「徐先生」竟成了「階級敵人」。
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誰也不會相信;但是,誰也不敢說!那天,下班回家蘇泓聽母親說:「今天又斗徐先生了 ,紅衛兵還打了他,厲害啊,耳朵里的血都被打出來了!阿彌陀佛!幹嘛那麼犟呢,就是不肯低頭!」
蘇泓聽了放下筷子刷地站了起來,要去看看。母親一把拉住他,「你幹嘛?」「去看看他!怎麼說我們是有交情的好鄰居 ,徐先生與我很談得來的,他兒子又是我的好朋友,他家遭罪遭成這樣,我還不去看看算什麼啊...」「別去了,徐先生已經被押走了...」母親無奈地打斷他的話;「那我更應該去!」蘇泓回頭看了一眼始終沒有說話的父親,在父親的眼神里他看到了讚許的目光。
就一下奔進了徐家,哇,燈也沒有開,黑黑的一片,只有一雙眼睛在窗外弱弱的燈光下,閃爍著茫然不知所措的光芒。
定神一看 ,房間凌亂不堪,隨手擰開了電燈,沙發上果然坐著四妹和徐家母親。蘇泓的突然出現,她們倆非常驚訝,母親木訥沒有表情的臉上掛著一絲已經乾涸了的淚痕,眼睛裡卻寫滿了「驚恐」「惆悵」「無奈」。「你哥哥哪裡去了?」 蘇泓問四妹,打破了沉默先開口說話 ,看著眼前的景象怎麼也找不出恰當的言詞。
四妹小聲地說:「下午學校紅衛兵叫去的,沒有回來過!」邊說邊遞了碗水給蘇泓,又低聲說「沒有茶杯了,都碎了」。接過碗時蘇泓碰到了她的手 ,冰涼冰涼的,一下握住了她的雙手...四妹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許久......發現她的手有些微微顫抖,終於她抬起眼睛深情地看了蘇泓一眼,才把手抽了回去,沒說一句話,不過,在她的眼神里蘇泓已經讀懂了她想要說的話。「吃晚飯了沒有?」蘇泓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啊!...忘了!」 母女倆同時如夢初醒般地說。 「別張羅了,我們下麵條吃。」蘇泓常在他們家吃飯,熟門熟路地拿了一個鍋交給四妹「你去煮鍋水,我去買麵條,有什麼冷盤沒有?」四妹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蘇泓,微微地眯了一下輕聲地說:「沒.....沒有唉」「知道了」蘇泓邊說邊三步並兩步往家裡跑。
那個時代,賣麵條的米店早就關門了,知道家裡有一包捲紙面,在搜邏菜廚時,父親提醒還有兩個皮蛋、舒宏又另拿了幾個雞蛋回到徐家,十分熟練地炒了一盤雞蛋,另外為徐母煎了個荷包蛋,不一會就搞定了,在撂麵條時,四妹站在一旁用感激的口吻小聲道:「媽媽說你真好!」蘇泓回頭看了看她,她張惶地看天花板,馬上咬住了下嘴唇,眼光又低了下去,看著自己的腳尖。
蘇泓打趣地對她說:「是你說的吧!」她一下子臉紅到了脖子,頭一扭端著一碗盛好的麵條快步走出了廚房,身後的那對又粗又長的辮子划了一個長長的弧圈;剛剛準備坐下來吃,四妹的哥哥回來了,見他額頭上有條紅印,蘇泓問「怎麼啦?」四妹哥哥兩眼直看著自己的母親:「沒事,沒事啊!」「嗯,沒事就好」母親看著兒子的額頭喃喃地重複著「沒事就好!」眼淚再也沒有忍住,嘩--地流了出來,大家心裡都一陣酸酸的......
「晚飯」後,臨回家前徐師母拉著蘇泓的臂膀如同對自己孩子一樣說:「謝謝,阿蘇你真好 !……」蘇泓突然看到徐師母身後的那對亮汪汪的大眼睛,當說到「以後不要來看我們了,這對你不好」時,四妹在母親身後微微地搖搖頭,蘇泓笑著對徐師母說:「不怕,你不要為我擔心!您保重好身體!這是最重要的」這時,蘇泓又看到站在徐師母身後的四妹輕輕地點了點頭……
突然,徐師母說了句:"四妹,你送一下阿蘇吧!"我們都十分詫異地看著她,四妹不解地睜大了眼睛:媽......怎麽了?趕阿蘇走啊?....."不,不是......是......不是"徐師母語無倫次說著,眼淚又涌了出來;蘇泓明白了她的意思,"好的好的,我就走""四妹送一下"徐師母堅持地重複了一句,四妹仍看著母親,徐師母不住地點頭 ,蘇泓一把拉住四妹的手轉身下了樓,在走出弄堂之前,他倆都感覺到了有各種不同的眼光注視著他們,四妹輕輕掙脫了拉著她的手,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跟著蘇泓默默地走著、走著,這總長不過幾十米的弄堂象走不完一樣,這一刻才感覺弄堂好長、好深,深不可測......出了弄堂,卸下了身上異洋的目光,覺得輕鬆了許多,可是,他們倆反而沒話說了,半晌,為打破尷尬的沉默蘇泓說:"四妹,我們一起隨便地走走吧""......好呀!"回答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剛好聽得到;於是,他們一路走一路聊著,話題從勸說對家裡所遭的不幸不要過於難受開始,一直聊到其他;蘇泓想要她分心、釋懷;幾乎都是他在說,四妹始終沒作聲,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汾陽路......。華燈初上的汾陽路真美,不算很寬的馬路兩旁粗大的法國梧桐樹一字排開,微弱的路燈燈光時不時地穿出肥碩而茂密的梧桐樹葉的間隙照到地上,一閃一閃的猶如天上的星星一般;不遠處在一個"丫"字路口中央有一個斷垣殘壁,他們停了下來,一股無名情感湧入蘇泓的胸口,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深深地嘆了口氣喃喃說道:"真是心狠手辣呀......""什麽?"四妹問道"這是什麽?"蘇泓轉身告訴她:"這裡原是一尊普希金紀念碑,很漂亮的,我在市少年宮集訓時來過多次!那時還戴著紅領巾呢!現在......被砸成這樣......全沒了!
"他們轉身離開,延汾陽路朝上海音樂學院方向走去......走不多遠,舒宏突然停下,轉過身,面朝普希金紀念碑輕聲地念誦起了他的一首名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他一句一步後退,一句一步後退......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 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裡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嚮往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剛念完,思緒還沉浸在詩篇的韻律中沒回神呢,感覺背後有手指抵著了腰,原來蘇泓已經退到了一棵法國梧桐樹前,沒有退路了!四妹攔住了他,兩人向視而笑。"是普希金的詩嗎?在我們家聽你念過幾次了""是的,我很喜歡這首詩"顯然,四妹的情緒也被感染了,不斷地問這問那,忽然,晰晰瀝瀝地下起了雨,雨勢越來越緊,汾陽路普希金紀念碑周圍幾乎沒有商店,寥寥幾家賣鋼琴、提琴的店早已被砸,鐵將軍把門,一時無處躲雨,蘇泓拉著四妹跑到樂器店的鐵鏈門前,雨,嘩嘩地下大了,馬路上本來就不多的行人一下沒了蹤影,附近的路燈忽忽悠悠的時亮時滅,四妹不由得靠近了蘇泓一步,蘇泓一手搭在四妹的肩上,一邊用手絹擦拭著她頭髮上的雨水,「冷嗎?起風了呢……」「不,不冷...」順勢四妹的頭貼在了蘇泓寬闊的胸膛上......誰也不說話了,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了……這時聽到不遠處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這是上海音樂學院的院牆內傳出來的,蘇泓驚詫地說:"啊!競然還有人彈這個?彈奏的是蕭邦的「波羅乃茲」""這個大概紅衛兵不懂的吧!"四妹的猜測引起了他倆相視一笑。雨停了,在回來的路上,蘇泓給她講了許多有關普希金、萊蒙托夫、屠格涅夫等俄羅斯詩人及作家的事,當然,還有這波蘭鋼琴家肖邦的《波羅乃茲圓舞曲》。
分手的時候又是一陣沉默......兩人面對面地站著,誰也沒說話,四妹兩手一直在纏繞著那又粗又長的辮梢,忽然,四妹朝前走了一步扣上了蘇泓胸前的一粒鈕扣說:"有空就來我家!這幾天我有點......怕。"蘇泓一把捏住了她還在扣鈕扣的雙手,"好的!我會來的!"四妹輕輕的掙脫了手,象是十分不安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我,回去了噢......"蘇泓不知道說什麽好,看著她扭過去了的背影脫口說了一句:"你的手還那麽涼......自己當心喔!""沒關係!不要緊的啦,你也早點回去哦!今天謝謝你......"她的身影淹沒進了這弄堂的深處。
沒想到的是,與四妹的這一別,幾乎成了訣別......
沒幾天蘇泓就被單位派往崇明島做"接受再教育"的調研,一個多月後才回到市區;弄堂里發生了又一波的「大震蕩」。徐先生被判十二年徒刑、四妹的哥哥去邊疆插隊落戶、四妹也回老家寧波插隊,徐師母由早已成家的大姐照顧;雖年歲已邁,但仍不能免除一天二次在弄堂裡的掃地...這一家就像一簍枯葉一般,被風一吹,散了……後來,一度各種的傳說都有,可蘇泓怎麽也打聽不到離家插隊落戶兄妹的情況,尤其是四妹的情況,連她的老母親都說不清;他只好將一封封給四妹的信寄到徐師母那兒,期望她是和四妹之間的唯一橋樑。然而,卻從未得到過回復。
就這樣,在等待中,又過了好幾年,蘇泓都搬離四川北路虯江路了,依稀聽說四妹已經嫁人了,在一種極為無望的失落中也結了婚;但總希望這個消息不是真的 ,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這個想法在蘇泓的心裡儲存了不知有多久......多久......
有一次,仍像以前一樣,趁空閑,蘇泓有意無意地來到虯江路,想看看依舊住在這裡的徐師母及自己的大哥。剛進「三安里」弄堂口,就見從弄堂深處走出來的一個貌似鄉下的女人,猶如沉在塘底的水蓮浮出水面一樣;黝黑的臉龐,穿著一件極樸素的衣服,嬴弱的身材,唯一顯示她神採的是那兩條有節奏甩動的大辮子,身影似乎有點熟悉,但並沒有在意,擦肩而過時只是覺得那雙明亮的眼睛哪裡見過,那人也放慢了腳步,似乎在猶豫什麼,不過,馬上又加快了腳步,走出了弄堂。
蘇泓見了大哥沒寒暄幾句,大哥就告訴他,「剛才徐家四妹來過了!坐了一會......」蘇泓稍稍楞了下,馬上起身追了出去...可是,哪裡還有她的影子?剛才真是她!怎麼會沒有認出來呢?心裡立刻升騰起一股失落感。
回到大哥家才知道,四妹這次是來看她母親的,大哥說:「來我這坐坐只是要確認一下我是否仍然住這裡;說過二天會有信要我轉交給你的。」 耳邊猶如一枚大鑼「咣」的一響,其迴音留在我的心裡久久不散...久久不散。沒幾天,蘇泓果然收到了由他大哥轉寄過來的信;一大摞!除了一封是四妹寫的外,其他,全是蘇泓寫給她的,都沒有拆開過的... 手裡揣著四妹的信,再看看這一堆退回的信,蘇泓愣了。
蘇泓手裡捏著四妹寫給他的信,怎麼也拆不開一樣,獃滯地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體......「寫的是什麼?」「如何解釋突然離開我......又杳無音訊......」心裡如五味雜陳,什麼感覺都有!
「阿蘇你好!前幾天在弄堂里的相遇是我所始料不及的,幸虧你沒及時認出我,不然,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其實,阿蘇……我多想叫你一聲啊……讓我實實在在地、爽爽快快地叫你一聲啊……阿蘇,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一直沒有忘記你讀普希金詩給我聽的情景;
還記得《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那一首嗎?我真的相信:".....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過去了的
都會成為親切的回憶"……不是嗎?
有些事情必須要與你交待的,想告訴你一下;是我,不讓家裡告訴你我寧波地址的,你寫給我的信也是我關照媽媽,讓它留在媽媽那裡。 這樣做不是隨隨便便,是我和我媽媽還有姐姐都商量好了的,決定;我們家的不幸,不連累別人!誰也不知道今後如何變化,只有時間才能說服你!「我結婚了」「嫁給鄉下人了,」都是故意說的,希望你能夠「死心」......聽到你結婚消息的那天,我多高興啊......高興得......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一整夜我輾轉反側直到天亮,眼淚哭幹了才平靜了自己,原諒我,原諒我這麼做!這不是我想要做的,相信我,這不是我所要的......我沒有結婚,現在已經不再考慮結婚了......不久,要去外地朋友的公司做事,阿蘇,不要找我,我會想念你的,好好生活,祝你幸福,衷心地祝福你!」
看完這封信,蘇泓完全木訥了,彷彿大腦停止了活動,時間靜止了,眼前就一個定格了的畫面:四妹離去的背影,有節奏地輕甩著那對又粗有長的辮子,越走越遠……越走越遠。這記憶中的弄堂,是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簡介
蘇鴻彪,上海人,喜愛文學,學生時代就在"中國青年報"發表文章,作品被國內外許多報刊刊登發表,擅長散文、評論;其不同體裁的作品深得讀者好評和喜愛,其中《話劇情緣》《古鎮·木瀆》《沉思》及《比試》最近被香港「文匯報」特別選登。
圖片:網路小編:岩峰
文稿來源:共享美文群
本產品由蘇州綠葉科技集團榮譽出品


TAG:上海藝緣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