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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悠:從自陳疏御批看雍正帝的用人之道

雍正帝是一位專制、英察、善變的君主,其手腕之強勢、察吏之精明,論事之尖銳,透過故紙,也足以讓讀者汗透重襟。史學家孟森先生在《清史講義》中對雍正帝有透闢的評價,他說:「雍正朝事,又是一種氣象。雖多所責難,亦不輕於戮辱,亦未視朝士皆出其下,予智自雄。」換言之,雍正帝雖然力行強人政治,卻並非一個睥睨臣僚皆為草芥的剛愎自用之君、甚至暴君。相反,他是一個情緒外露的性情中人,對於自己欣賞的大臣,不但不吝惜物質與職位上的賞賚,且在精神上可以一定程度上超越君臣的界限,引為知己,形成近似於私人的友誼,對親信大臣和對政敵形成強烈反差。


一、自陳疏批複——皇帝為大臣出具的考核意見

對於雍正帝的待臣屬之道,可以從京察的自陳疏批複上看個究竟。按照清代制度,大小官員三年考核一次,其中京官的考核稱為京察。其中三品以下官員由吏部和都察院負責考核。三品以上閣部大臣,以及總督、巡撫等封疆大吏(總督和巡撫在清代雖然實際上已經成為地方上的最高行政長官,但延續明代的慣例,他們一直掛著中央監察機構——都察院的名銜,所以在制度上仍然被視為京官,參加京察考核),則先自陳政事得失,最後由皇帝直接出具考核評語。

自陳的結果有三種:最常見的一種是順利通過,繼續任職。對這種情況的大臣,皇帝的批複有一個標準「模板」,即:「卿(或王、或某)簡任xx,(正資料理),著照舊供職。」對於不同級別的大臣,模板的用詞稍有不同。其中一品大臣以「卿」相稱,二、三品則直呼其名,宗室王公則稱「王」。xx是這位大臣職任的雅稱,如大學士稱「簡任機務」,戶部尚書稱「簡任司農」,左都御史稱「簡任風憲」等等。此外,一品官有「正資料理」字樣,以示尊重,二、三品則無。因為是制式文件,措辭大體相同,這樣的批複一般由內閣先票簽,皇帝照樣批答即可。

如果這位大臣在三年任職中處分過多,京察不合格。對於他的自陳疏,皇帝的批複按程序就會寫為:「該部院察議具奏。」意思是交給主管組織人事工作的吏部,以及監察工作的都察院按相關條例處理。

除了以上兩種,還有一種情況,是皇帝認為該大臣工作不能僅以程序化的批答形式予以答覆,需要在批答自陳疏時加上特殊說明。因為需要說明的內容因人而異,內閣無法做統一處理,所以這類批答當由皇帝本人自由發揮。


二、雍正七年的京察考核

雍正初年政治鬥爭形式嚴峻,人事變動較為劇烈。雍正四年(1726)以後,雍正帝親自培養的人事班底基本取代前朝老臣,全面佔據中央、地方的重要位置,人事變動趨於常態化。常態化後的第一次京察大典在雍正七年進行,這一年的《雍正朝起居注》共記載了御批自陳疏三十八條。其中自陳不合格、交部察議者兩人。合格中「模板」批答者十八人。其餘十八人則超越「模板」,由皇帝自行批寫。比例如此之高的「自由發揮」,不大可能發生在其他皇帝身上。因為親自為大臣寫評語,不但要求皇帝對大臣的工作情況足夠了解,還會在短時間內為自己平添不少工作量。而雍正帝恰恰精於此道,且樂此不疲。

排比研究這「自由發揮」的十八條批語,大臣們在皇帝心中的三六九等就躍然紙上。十八條批語中的十六條是對考核對象提出重點表彰與鼓勵,只有兩條皮裡陽秋,別有用意。

兩條中有一條針對福建總督高其倬。御批寫道:「卿老成謹慎,行止端莊,簡任總督,奉公雖不及,潔己甚有餘,著照舊供職。」所謂「奉公雖不及,潔己甚有餘」是說高總督個人操守雖然廉潔,但奉行公事做得卻很不夠。身為總督,主管一省軍、民二政,卻被皇帝評價只能潔己、不能奉公,恐怕難稱勝任。果然,雍正後期高其倬動輒得咎,差一點頂戴不保。

另一條是針對安徽巡撫魏廷珍錯用自陳疏上奏形式的問題。清初京察高級官員自陳應用「奏本」,而魏巡撫一時未審,用了「題本」形式,換做其他皇帝,這本是一件小事,令其退回修正即可。而雍正帝則對此長篇大論,大做文章。他批評說:魏廷珍從內閣學士外放巡撫,歷任多年,已經參加京察考核、書寫自陳疏多次了。既不是新官上任,又不是沒有文化、不通文書格式的武官,怎麼會不知道相關的條例規定呢?可見他這次犯錯,絕不是無心之失。他以為之前經常有文武大臣錯用題本、奏本,朕每每原諒這些人。又揣摩朕對他懷有成見,所以故意用錯文書,給朕一個機會,讓朕用這樣一件小事處分他,向天下人顯示朕對他處處苛求,連這樣的細枝末節也不放過。這樣一來,就可以掩蓋他平時的種種過錯,用心何其奸詐!想想那些平時雖然用錯了文書但被原諒的大臣,或者是武官文字粗疏,或者是新任官員不了解制度,都是有情可原的。或者是一些平時勤勉忠誠,實心為國效力的大臣,碰到這些小過錯,朕也不忍心責備他們,而是格外開恩,免除他們的處分。所以朕賞罰大臣,一向是參酌情理、至公至正的!像魏廷珍這樣平時因循苟且,視國家大事如同陌路的人,讓朕念他哪一條功勞來寬免他的小過錯呢?何況他今天又耍這樣的詭計,故意用錯文書讓朕處分,顯示朕的刻薄寡恩,這難道是大臣對待君主的道理嗎!一番痛斥之後,雍正帝命令內閣將這篇自陳疏發回,讓魏廷珍「明白回奏」。

既然沒有淪落到「該部院察議」的地步,可見魏廷珍在巡撫的三年任期內,表現還是合格的,但因為這樣一件小事招來皇帝如此痛斥,可見雍正帝對他的不滿之嚴重。對於魏廷珍這個人,雍正一向有「清正和平,但不肯任勞怨」的評價,大約與高其倬的「奉公不及,潔己有餘」相類似,而更甚。因為一時沒有合適的巡撫人選,雍正帝勉強將一直作京官的魏廷珍外放巡撫要職。但幾件事後,對他「苟且因循」的看法愈加強烈,此次借誤用題本發誅心之言,措辭銳利刻薄,是雍正帝對待懷有成見大臣的典型態度。

另有十六條「自由發揮」的御批是對批複對象提出重點表揚,但通過不同的措辭,足可見其態度的差別。

對稍加青眼者的批複比模板多用一個形容詞。如:理藩院尚書特古忒自陳一疏,奉上諭:「卿老成歷練,簡任藩院,正資料理,著照舊供職。」理藩院侍郎納延泰自陳一疏,奉上諭:「納延泰勤慎供職,簡佐藩院,著照舊供職。」

再加一等者則多出兩個形容詞,且措辭頗切批複對象的特點。如對河東總督田文鏡用:「卿老成練達、公正廉明,簡任總督,正資料理,著照舊供職。」田文鏡強硬的作風隱現其間。對吏部尚書兼領河道總督嵇曾鈞用:「卿老成謹慎,懋著才猷,特簡銓衡,總督河南山東河道,正資料理,著照舊供職。」突出其謹慎而精明強幹的河臣之才。對大學士朱軾用:「卿敬謹端莊,老成練達,簡任機務,正資料理,著照舊供職。」久居內閣的理學老臣形象躍然紙上。

同樣是比「模板」增加了兩個形容詞,對大學士蔣廷錫的批語又與其他人有些區別。批語寫道:「卿敬謹持躬,明敏練達,簡任機務,正資輔弼,著照舊供職。」蔣廷錫與朱軾同為大學士,官樣職務無差,但一直主持戶部,是雍正年間財政得以集聚清理的主要功臣,格外受到雍正帝的青睞,此時正擔當最機密的西北用兵軍需轉運工作,後來成為首任軍機大臣。是以雍正帝對他不用慣常使用的「正資料理」,改用「正資輔弼」。料理是處理政務,輔弼是輔佐君主,輕重有別,用輔弼一詞,以心腹近臣視之。

比兩個形容詞更高級一等的是四個形容詞的批複,親信寵臣張廷玉、李衛兩人有此殊榮。作為雍正帝身邊「秘書長」的張廷玉獲得的考語是:「卿和平端正,學問優長,自簡任機務,夙夜匪懈,協贊朕之不逮,正資倚任,著照舊供職。」「協贊朕之不逮」一說,是說張廷玉能夠想皇帝所未想,在他身邊起到拾遺補闕的重要作用,可見二人的關係較前面幾位大臣有質的飛躍。「正資倚任」的使用也頗有親密的意味,用雍正帝後來的話說,是「名曰君臣,情同契友」。

對李衛的評語則是:「卿才猷懋著,正直廉明,簡任浙江總督以來,庶務振舉,民風遷善。正資料理,著照舊供職。」不但點明李衛個人為官的優點,還肯定其作為封疆大吏的政績,這是前面幾個督撫的自陳疏批複中未見的。

比張、李二人待遇更優的是兩位正在指揮作戰的總督,對他們的評語比「模板」增加了七個形容詞。一位是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改土歸流」行動的最高指揮官——雲貴總督鄂爾泰。皇帝對他的評價是:「卿忠誠體國,公正廉明,自簡任總督以來,正己率屬,和輯兵民,撫綏苗眾,百度俱舉,懋著勛勤,正資倚任,著照舊供職。」另一位西向準噶爾作戰的陝西總督岳鍾琪則被表揚為:「卿敬謹練達,才兼文武,體國公忠,實心任事,簡任總督,和輯兵民,撫綏邊境,凡所辦理軍務功勛懋著,正資倚任,著照舊供職。」對二人的評語大致相同,都突出其治理邊疆的政績和辦理軍務的功勞,比針對其他大臣的措辭要豐富得多,顯示出二人坐擁節鉞、國家柱石的特殊作用和在皇帝心目中勢均力敵的地位。當然,這樣的平衡維持的時間並不長,隨著改土歸流較為順利的推進和對準部作戰的幾次失敗,二人在雍正朝的命運也發生了天壤之別——前者入朝擔任首輔,後者罷官入獄險些喪命。

在所有的自陳疏御批中,有一個人得到的評價——無論批複長度還是用語措辭都遠遠優於其他人,這就是雍正帝的十三弟、怡親王允祥。皇帝在給乃弟自陳疏的批語中寫道:「王公忠體國,清正持躬,蒞事恪勤,居心誠敬,自總理戶部事務兼管營田水利以來,悉心宣力,經畫周詳,裕國富民,具有成效。其凡有委任之事,咸能深體朕心,辦理妥協,朕實嘉賴焉。正資贊襄治理,不必引例求解。」

這樣的批複並非因為親王的身份高於異性大臣,除了怡親王之外,管理理藩院事務的果親王允禮、管理內務府事務的庄親王允祿,都只獲得了「模板」一級的批複。怡親王允祥完全是憑藉其個人政治作為,特別是與雍正帝的特殊關係,獲得了「凡有委任之事,咸能深體朕心」這樣極不尋常的評價。二人之間超越一般君臣的特殊關係,在允祥去世後的一段時間內被雍正帝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寫了長篇書信,向遠在昆明、親近程度僅次於允祥的鄂爾泰傾訴自己失去賢弟的痛苦,甚至用上了「如失倚護」「方寸亂矣」「心忐忑矣」這樣頗失君主身份的辭彙。


三、雍正帝用人特點

這一系列的自陳批答,是雍正帝識人待人風格的生動展現。再與其他史料相結合,可對雍正帝的君臣相處之道總結出以下五點認識。

第一,雍正帝對「識人」「用人」一事親歷親為,重視程度高於其他一切政務。他多次聲明:「國君圖治,首在用人。」並說自古帝王治理天下只有兩件大事,一是用人,一是理財。而與理財相比,用人更尤為重要。畢竟只要用人得當,理財自然不是問題。 在他看來,用人是君主的「專政」,如果只是按照一般的制度要求,在用人上論資排輩,就是「權移於下」,君主就喪失了用人的主動權。基於這些認識,他經常下旨,令群臣不限資格保舉人才,密封上達,供自己斟酌。是以他雖然穩坐京城,但對各地主要官員的任職情況非常了解,自陳疏上極有針對性的批答就是很好的例證。

第二,唯才是舉,不論出身,重要大臣多系破格提拔而來。康熙帝晚年懶於政事,同樣也喜歡大臣安靜穩重,不要惹是生非。自然,在那段時間,政風就比較沉悶,勇於任事的官員很難獲得皇帝的青睞。雍正帝上台之後,第一要務是洗刷康熙後期的疲怠風氣,將一眾高齡老臣、八旗勛戚迅速清除出重要崗位,拔擢家世相對簡單的少壯派精英支撐新君新政。鄂爾泰、李衛、岳鍾琪等人都是在這一背景下異軍突起的。如鄂爾泰出身滿洲中下級文官家庭,雖然夙有雄才大志,但中舉後常年徘徊在四五品閑散京官的位置。在康熙六十年四十二歲生日時,他曾感嘆:「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而在雍正帝即位以後,僅用了三年時間,他就坐上了雲貴總督的高位,全面主持西南地區的改土歸流。李衛的出身更加糟糕,是被士大夫鄙夷的捐納人員(即花錢買來的官職)。雍正元年,李衛在戶部獲得怡親王允祥的青眼,一經引薦,即外放雲南鹽驛道。雍正三年,年僅三十八歲的李衛就擔任了浙江巡撫,兩年後授為總督。即便在權力穩固之後,雍正帝仍然堅持破格任用青年才俊的原則,乾隆年間的名臣尹繼善、陳宏謀、劉統勛等人都是雍正初年的進士,雍正末年已經做到二品高官。

第三,對賞識的大臣充分信任,授以重權。史家多言雍正帝專制集權,事實上,他並非僅僅個人熱衷攬權、獨斷,而是在理念上推崇權力集中於精英人才帶來的行政效率,而極端厭惡各個層面上的推諉、掣肘、議而不決。對於親信大臣,他不但肯於接受其意見,且信任甚專,樂於為其集權。如在改土歸流的問題上,他就自稱「朕有時自信,不如信鄂爾泰之專」,破例將鄂氏任命為雲貴廣西三省總督。雍正年間擬寫機密諭旨的工作則全部委託漢大臣張廷玉一人,日日獨對,毫無假借。

第四,喜好與自己欣賞的大臣、官員聯絡私人感情。雍正帝將他父親康熙帝發明的「密折」形式發揚光大,拋開內閣等機構,與中高級官員進行一對一、無障礙交流。這一時期君臣之間用密折交流的內容,與乾隆以後很不相同,基本不涉及普通的行政事務,主要用於探討軍國大事和聯絡君臣私人感情。此外,雍正帝很喜歡干預大臣家庭事務。有這樣一件軼事,頗能反映他的行事風格:雍正帝的寵臣尹繼善年輕有為,中進士之後六年就做到了江蘇巡撫。尹繼善的父親尹泰是康熙帝的老臣,並不受雍正帝喜歡,且早已退休在家。為了表示對尹繼善的恩寵,雍正帝復招尹泰出山,並提拔他做協辦大學士。尹繼善是庶出,尹泰家法森嚴,兒子做了高官,可其母在尹家仍然沒有地位,做著端茶倒水這樣卑下的事。一次尹繼善回京述職,雍正帝特意問起他母親有沒有受到封誥。尹繼善欲言又止,很是為難。雍正帝當即表示:朕已經明白了,你是庶出,嫡母受封,生母未封,你放心吧,我這就下旨。尹泰知道這件事後非常生氣,責怪尹繼善拿皇帝壓制父親。雍正帝聽說尹泰的態度,更生捉弄之意,命人大張旗鼓到尹家傳旨,封繼善之母為一品夫人。又責問尹泰如不借繼善之賢,如何能夠入閣?繼善之生,難道不是其母的功勞?命尹泰當著一眾前來賀喜的命婦向繼善之母下拜道謝,再行夫婦合巹之禮。這樣一番出人意料的舉措自然令尹繼善倍加感激,此後更加盡心國事,成為一代名臣。

第五,恩怨分明,翻臉無情。雍正帝無忌賢之病,對有才幹有擔當的大臣不吝授以重權,而一旦對其忠誠度有所懷疑,則毫不留情,迅速轉恩為仇。他早期重用的大臣,如年羹堯、隆科多,一系妻兄、一系母舅,從寵信備至到百般羅織、使其身陷囹圄都不過一年光景。他在警告年羹堯時說:「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為君者,施恩易,當恩難;當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若倚功造過,必致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遍觀他身邊的重臣,全恩者有之,反恩為仇者亦復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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