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理人為中心的中國近代史系列——楊傑將軍（一）
經過地圖炮和瞎扯淡的文章，還是得上點嚴肅的內容，證明這不是個膚淺的公眾號。
背景簡介：
楊傑（1889-1949）：字耿光，雲南大理人。1913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炮兵科。在日本時加入同盟會。1911年曾回國參加辛亥革命。1916年參加討袁護國鬥爭。1920年赴日，入陸軍大學深造。1924年畢業回國，任馮玉祥國民軍第三軍參謀長。1926年任國民革命軍第六軍總參議，隨軍北伐。此後歷任師長、軍長、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常務委員兼辦公廳主任、第一集團軍總參謀長、長江要塞總司令、總司令部總參謀長、陸軍大學校長等職。1933年9月出國考察歐洲軍事，此後致力于軍事研究。「七·七」事變後率領實業考察團赴蘇聯。1938年至1940年任駐蘇大使。1940年回國，任軍事委員會顧問。抗戰勝利，推動國民黨民主派進行反對蔣介石獨裁的活動。1948年1月，當選為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執行委員，在雲南積極配合中國人民的解放鬥爭。1949年9月離昆明赴北平出席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途中，於19日被國民黨特務暗殺於香港寓所。著有《國防新論》、《孫子兵法解》等。
從上述的背景介紹中，可以看出從北伐結束開始，楊傑將軍逐漸成為蔣介石的心腹。事實上，隨著北伐的成功（中國歷史上第二次由南向北統一全國，上一次是明太祖朱元璋），楊傑將軍被提升為軍事委員會常務委員兼辦公庁主任，後升任第1集團軍總司令部總參謀長。1932年1月，楊傑任陸軍大學校長；1938年5月，任駐蘇聯大使。位於蔣介石的核心朋友圈之中，但最後卻死於軍統暗殺，其中過程在某種程度上折射了國民政府時期（1925-1949）中國歷史的巨大變遷。
所以，我決定做這個系列，以一位大理人為焦點，回溯那段風雲變幻的歷史。
第一期，我先選擇了一篇原載於《大理州文史資料選輯》第四輯的文章，來開始這個系列，作者是楊傑將軍的舊部，可以提供豐富的歷史細節。
文末，還將針對此回憶文章，提出一些我的看法。
《回憶楊傑將軍》
舒自治
楊傑將軍身體魁培，儀錶出眾，態度肅穆，好讀書，探討歷史興衰根源與治世強國之道。激於愛國熱忱，從辛亥革命始至被害時止，不畏強暴，不顧艱辛，向禍國殃民者作鬥爭，以期國富民強。
1933 年將軍由歐洲返回後，任國民党參謀部上將政務次長，代行總長職（總長是蔣介石兼任）時，我曾在參謀本部高級副官室任副官，直接為將軍處理內外事務。將軍偉績知有點滴，不容淹沒，今特憶供之於世。惟事隔日久，其中有關詳細時間及人物姓名部份記憶不全，只有留待以後再行補充。
一、將軍赴歐考察之由來：
日寇侵略由東北得寸進尺迫近長城，蔣介石不抵抗節節潰撤，全國人民大嘩，紛紛來南京請願抗日。蔣介石在人民請願抗日聲威的壓力下，接受人民的請願出師抗日。當時，將軍是國民黨陸軍大學的校長，聲望甚高。蔣任命將軍為第十兵團總司令北上抗日。出發前人民群眾還向將軍獻了旗。將軍受命後即組成司令部，以張亮清為參謀長，同時作出戰略計劃，向蔣提出要裝備良好的十個師，把日寇誘進長城予以殲滅。不料保密不慎，為敵所知。日寇即威脅蔣介石，認為出師北上抗日行動是「不友好」、「無和平談判之誠意」，日本不能容忍。蔣介石調回了在長城抗日的楊傑將軍和將士。將軍回南京，仍任陸大校長。
蔣介石的這一行動，不僅失信於人民，且對於去長城抗日的將士來說也實屬難堪。於是有人建議讓楊傑將軍組成一個歐洲軍事考察團，到歐洲考察軍事，以緩和社會上的憤怒情緒。
這次考察的地區範圍定為英、法、德、意、俄， 有日寇不喜的地區，故保密不發表。考察團在德、法、意考察後，未往英國，突然由義大利經地中海進入黑海，由蘇聯的後門到了蘇聯。為此引起了日寇的注意和不滿，向蔣提出抗議。於是這個考察團去蘇聯考察後，即停止了對英國的考察，奉召回國。
將軍去德、意、蘇考察期間，受到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等盛大歡迎，並邀請了考察團進行閱兵。
希特勒會見將軍後，對將軍的氣魄見解感到欽佩，曾問將軍：中國如將軍的人物有幾？將軍答以，比比皆是。這類情況，柏林的報紙都有所登載。考察團曾帶回與此有關的報紙。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曾送給他親手簽字的照片，並托他轉送蔣介石銅質相模。
捷克兵工廠曾送給將軍一整套各種兵器的小模型，在南京曾陳設在會客廳內。
此次考察團在國外也曾有兩個不愉快的插曲：一個是日本的干擾，一個是雲南的胡若愚（滇軍將領，參加過昆明重九起義，曾與龍雲之間發生過爭奪雲南主導權的鬥爭）在德國趁機隨考察團參觀，遭到龍雲的反對。
考察團回國後不久，參謀本部政務次長賀耀祖調任甘肅省政府主席，將軍調任參謀本部上將政務次長，代行總長職務兼陸軍大學教育長。後又組成了防空委員會，將軍任防空委員會主任。參謀本部為了建設國防要塞組成了城塞組。將軍再兼任城塞組主任。
二、楊傑將軍任參謀本部上將政務次長代行總長職務後的建樹：
考察歸來後的楊傑將軍，總結了德、法、意、俄現狀與本國的缺點後，建議蔣介石批准了在國防上不可延緩的一些建設事業：
(1) 成立了防空委員會，培養了人員，組成了全國性的防空機構。其內容有民團的防空隱蔽部，軍用的防空結構；訓練人民的空襲疏散；規定了全國性的防空警報，編練了防空部隊，配備了高射炮、高射機槍，探照燈等；成立了防空學校。
(2) 開辦了電雷學校。因我國海軍力量薄弱，為阻止敵軍艦進入長江和其它內河起見，由電雷學校培養了人材，為必要時在長江和其它內河布雷以打擊敵艦作好準備。
(3) 以日寇為主要敵人，在長城以內和沿海一帶參謀本部根據假想的敵情和實際地形，劃定了必要的抵抗戰線。以城塞組為主與德國顧問在技術上進行指導，建成永久或半永久的國防工事。
(4) 加強了測量學校和測量隊的業務。當時中國的軍用地圖，有的不精確且不全面，為了地圖精確且全面完善計，擴大了測量學校，增加了陸地測量隊，購買了空測機，編練了航空測量隊。由此在國防事業中有了很大的依據，且逐漸完成了兵要地誌。
三、陸軍大學
陸軍大學是軍事學校的最高學府，屬參謀本部，學員均見經過嚴格考試合格在正式軍官學校畢業的現役軍官。楊傑將軍先為該校校長，後來所有軍政學校均由蔣介石負校長名義，故楊傑將軍改任教育長。這個職務是將軍以參謀本部上將政務次長兼任。將軍有卓越的軍事學術思想，所以任此職務能勝任愉快，被稱頌為當時中國的軍事泰斗。
陸軍大學內分本科、特別班、將官班、參謀班、研究院、函授班等。除函授班均系現役軍師長外，其它則根據不同性質予以不同的業務學習，主要的是戰術作業、大軍統帥，故國民黨軍隊規定軍師以上的參謀長都須由陸軍大學畢業生充任。
將軍在陸軍大學的教育方法：
(1) 戰術為主。他不斷到課常檢查作業，發出質詢，作業則重視原則。教官均事先作準備，學員則須熟記原則，運用原則，否則教官被撤職，學員受責。雖德國顧問任教官者亦懼其親臨教室，若錯誤指導將軍亦必糾正，不因其為顧問而稍事牽就。
(2) 重視實地戰術。每年春秋二次演習，均在與國防有關的地區演習。先做作業圖然後與實地對照。他曾規定學員必須具備三件東西：一是望遠鏡，用來觀察遠距離的炮兵陣地和各種地形，因為陸軍大學是學的大軍統帥，戰略指揮，所以必備望遠鏡。在演習時學員也是以軍師指揮官的指揮作業為主，故必備望遠鏡；二是圖囊，三是馬匹。因為有很多的地方除圖上觀察外，還需要實地觀察，所以必須乘馬。他每日暗自選定跟蹤一組，親自檢查指導。學員、教官無不口服心服。
(3) 他以政務次長的職位建議每年召集部隊和軍事機關的部份參謀領導人員到各國防線和要塞地區進行參謀旅行。名雖旅行，在所到地區均進行實地戰術作業。有一次在上海沿海地區旅行時，他特別指出金山衛是將來敵人看中的登陸點，因此在金山衛港口時，將軍對金山衛的潮汐、水位、地形作了調查研究。一九三七年抗戰全面展開，日寇果由當時不受重視的金山衛登陸。一九四〇年我在西安與當時參加旅行的參謀本部高級參謀XXX相遇談及此事，均深佩將軍的真知碩見。
(4) 兵棋演習。
兵棋演習是陸軍大學本科和參謀班畢業時舉行的。這一演習，組成了敵我兩軍，軍至營級的指揮部，指定了各學員擔任軍至營的指揮官及主要幕僚，兩軍的人員各不見面。在統裁部鋪陳了地圖，按想定用兵棋在地圖上布置了兩軍的兵力，由統裁部向兩軍發出情況。兩軍根據情況作出判斷、決心、命令（戰鬥部署）送到統裁部。統裁部按他們的部署用兵棋顯示在地圖上。在這樣變化莫測的情況下，兩軍運用戰術原則進行指揮戰鬥，最後由統裁部作出兩軍勝負決定，而演習終止。此種演習充分考驗了學員的學習心得及運用智慧和指揮的才能。演習一般延續二三日，與實際情況不無二樣。每次演習將軍都親自主持。蔣介石及國民黨的高級將領何應欽、唐生智、程潛等親來觀察。
楊傑將軍在日本陸軍大學畢業時，兵棋演習任師團長，他的對手是板垣。演習結果，板垣競敗於將軍之手。將軍畢業名列第一，日本天皇曾獎給軍刀一把。
四、其它：
(1) 博覽群書。
楊傑將軍藏書約有三千多冊。他在出國後無人管理，堆集散亂，我曾為將軍整理、分類、編目。這些書除了中文的外還有大量的日文書籍，所有的書他都閱讀批點過。
他在日本陸大讀書時是優材生。他的日本同學，抗戰時日軍高級軍官如板垣、土肥原等曾用反間計使蔣介石不信任他。國軍將領中也有人造輿論說將軍親日。但將軍一直主張抗日。將軍在參謀部遇有日本軍政人員來訪時，將軍一直委託常務次長熊斌接待。
將軍喜與有名望的學者結交。如當時大公報主編張季鸞、畫家徐悲鴻、教育學家羅家倫、經濟學家馬寅初等往來頻繁。
第一次大革命前，他由日本返國，程潛派專人邀請將軍任第六軍參謀長，後任第六軍軍長。任第六軍軍長後，蔣介石曾委任將軍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校長。但不久何應欽等從中鼓動學員反對，將軍離職返上海，適趙夫人病逝，將軍就近辦理喪葬。馮、閻戰爭亦於此時暴發，蔣介石的力量處於劣勢。蔣介石曾親自到上海對將軍弔唁趙夫人之喪，同時邀請將軍任參謀長。趙夫人安葬後將軍應蔣介石之邀到鄭州任職。以劣勢的兵力擊敗佔優勢的馮、閻，取得了勝利。
我在舊的一本世界名人大辭典中見到對將軍的注釋說，將軍是學院派軍事家。其實這個注釋是不正確的。下注解的人只見到將軍是陸軍大學的校長、教育長，沒有見到將軍在任師長、軍長、參謀長等時那種卓越的指揮才能。
(2) 將軍在歐洲考察軍事返國後，對德、意、俄與當時中國人的性格，在講演中作出如下的認識，他說：德國人對事說了就做，法國人邊說邊做，俄國人做了不說，中國人說了不做。
將軍有一次在中央大學演講，曾事先預備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的竹架，講述中國富強之道說，必須有人才、有科學、有物資。用等邊三角形來說明三者關係問題。這種演講方式中央大學一時傳為美談。
蔣百里曾出版過一本國防論。將軍由歐洲考察軍事回來後，根據自己的見解著了一本國防新論。這本國防新論突出的是要有國防人的論述，其他國防論者只是談軍事設施，而將軍突出地提出了國防人，使國防新論一書中現出了一朵燦爛的彩雲。國防新論原稿送交軍事委員會審查出版，但林衛文等素與將軍不睦，以透露機密不宜出版作了批複原稿退回。抗戰後陳誠任政治部長時由政治部出版，不外售，發給中央訓練團每期學員人了一冊，至是此書才與廣大群眾見面。
(3) 將軍非常節約。每日早點僅是一個雞蛋兩片麵包而已。早晚餐亦只四菜一湯且是一般性的。
好運動。常在家裡打網球，星期日常到中山陵園打高爾夫球；好乘馬，精騎術。將軍最心愛的馬是宋子文送的一匹阿拉伯純種黑駒。據說此馬價值六萬元。在陸大演習和參謀旅行時將軍均乘此黑駒，威武不凡。
性放逸。有時也獨坐高唱滇戲。
性傲上。官級較其高者除蔣介石而外將軍都冷眼看待，對何應欽、朱培德二人為甚。朱系將軍的大姨夫，他從未上過他的門，只是在工作上，在辦公地方有所接觸而已。不接受何應欽的宴請，有時在其家舉行會議，將軍亦委任他人出席。此種傲世態度雖然對事不利，但不阿附權貴也是將軍品質的表現。
一九四七年九三學社在重慶舉行聚餐會，將軍在聚餐會上譴責國民黨發動內戰說：有人講消滅共軍只消三個月，據我說三月不僅不能消滅，三年三十年一直永久也可能消滅不了。這一席話表明了將軍對內戰是如何的憤怒。
一九四二年我由西安返滇省，路經重慶曾晉謁將軍。他詢問近況後留我晚餐。我因將軍是舊長官且其家中人都相識所以就留下了。多年追隨將軍的王丕臣，由駐蘇聯中國大使館武官卸職返國後仍住將軍家，為將軍整理文件等，因此有機會與王丕臣暢敘別情。在王的談話中有數事與將軍有關。
將軍在蘇聯以特使接替了邵力子的大使職後公開在蘇聯活動。將軍見到蘇聯十月革命的興起，很想回國後建議以蘇為借鑒復興中華用，不料因此竟被說成親蘇，受到軍統監視。
軍統特務到將軍家裡搜查過一次。
中央航空學校邀請將軍到成都對學生演講，派飛機迎接將軍。在機場臨起飛前，特務傳來蔣介石命令，不讓將軍去成都。
一九四二年日寇進攻緬甸包圍中國，蔣介石組成遠征軍以衛立煜任總司令。白崇禧等建議蔣介石以將軍任此職。白崇禧親來勸說，白與將軍約定了見面時間。將軍命廚下備了茶點。惟與白相晤後雙方的見解相差太遠不易一致，晤談未及二十分鐘，茶點未上，白即悻悻辭去。
一九八四年四月
我的簡評：
1、考慮到時代的因素，該文章出版於1987年，革命史觀在歷史學界還佔統治地位，因此，不可避免的帶有一些「革命」因素。
2、文章認為蔣介石受到日本的威脅而取消北上抗日，這種看法過於片面。蔣作為一個激烈的民族主義者，對日本的侵略非常憎恨（可以參見其日記）。而廣為流傳的蔣介石給張學良的「不抵抗」命令，也親自被老年重獲自由的張學良給否認了。
3、在日本全面侵華之前，中國與德國曾有過短暫的蜜月，所以才有拉貝在南京留下的那一切。
4、從文章中可以看出，在一段時間內，蔣介石確實非常信任楊傑將軍。甚至讓楊傑出任陸軍大學校長，而除了蔣介石外，出任過該校校長的也都是蔣的心腹，如陳儀、徐永昌。
5、楊傑將軍到歐洲去，主要目的是為國家購買武器，以抵抗日本。而文章沒有對楊傑將軍出任駐蘇聯大使的事件進行展開，這是楊傑將軍人生的巔峰，卻也是失去蔣介石信任的開始。
6、楊傑將軍在軍事理論與戰略思想方面，堪稱雄才大略。
7、從性格上看，楊傑將軍確實很難混跡於派系林立的國民政府，得罪了某些權貴（之後的系列文章會說到，比如得罪了「太子」孫科），又失去蔣介石的信任，為最後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8、雖然歷史沒有如果，但假設總是可以帶來一些思考上的樂趣；如果是楊傑，而不是衛立煌任遠征軍總司令，遠征軍的結局會不會更好一些？（歡迎留言討論）
9、總的來說，楊傑將軍作為一個大理人，在國家的危難時刻，深度參與到了歷史發展的進程之中，這本身就值得我們今天的大理人來認識、來了解。否則，口中的「愛大理」、「愛家鄉」也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預告：此系列的下一期，將從一個台灣學者的視角（基於大量國民政府的檔案研究），更客觀的來看楊傑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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