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進的《一念無明》：誰還會感到生活的透氣透亮
通篇走沉靜的寫實路線，成本僅200萬港幣，拍攝時間只化了16天，黃進的《一念無明》（2017），可謂一部用冷靜犀利視角，直擊人心，深度又不事雕琢的探討社會問題的誠心之作，有種純天然感覺。演員個個本色表演。曾志偉、金燕玲和余文樂，都是超級棒。
值得稱道的是，影片敘事層次豐富，通過恰切閃回，內外情緒與處境相互滲透，滋味由淡漸濃。鏡語相當的簡潔飽滿，那種帶入人生死胡同的銳利之感。無疑，這是近年港片難得一見的佳作。曾志偉是一個渾身有戲的老戲骨，這與看起來內斂的余文樂，形成了一個火與冰的對沖。生活的尖刺已入骨髓，前行的路如何行走，這成了這對父子的心結。
據傳影片改編自香港一則真實新聞案件。罹患躁鬱症的黃世東（余文樂飾），住了一年的精神病院後，被開中港貨櫃車的父親黃大海（曾志偉飾）接回。窘迫之下，二人只得無奈的窩居於呼吸都嫌熱的一室。這棟破敗的公寓，居住的都是老弱貧困的租戶。阿東的到來，成了他們津津樂道又小心翼翼的話題。
萌寵可愛的余果（陳學文飾），是唯一親近也是唯一不歧視阿東的小鬼頭。小鬼頭有香港身份，母親卻沒有，父親不知所蹤。這樣的人為數不少，比如說在上水等地。阿東本來是有為青年，只因父親留下久病的妻子不管不問，在無人照料的情形下，阿東辭工照顧癱瘓多年的媽媽（金燕玲飾），卻得不到理解。
躁狂的母親只惦念著美國的小兒子阿俊，對阿東動輒斥罵。在這位媽媽看來，嫁給他爸爸是第一次人生大錯，生下阿東是第二次錯。她心中只有在美國老有出息的小兒子。最終，日益躁狂的母親，讓阿東忍無可忍，在幫媽媽洗澡時，意外失手，結束了媽媽的生命。阿東被判入青山精神病院就診。金燕玲的戲份只拍了一天，但相當出彩。她的碎碎叨叨，一直讓觀眾擔心，鋪墊後的結局，也就不算大的意外。
帶著這種揮之不去的往事，再度回歸現實的阿東，日日所見都是歧視的眼光。不知如何應付的父親，除了讓他吃藥和日常關照，就顯得不知所措。阿東一年前的病情，讓已與阿東訂婚的譚轉慧（方皓玟飾），也離開了他。這次回來，他抱有熱切的期待，與女友傳慧再度約會，卻被她訴說自己這一年如何還房貸如何不堪的樣子而嚇倒。
當傳慧一根筋地帶著阿東來到教會，尋找所謂力量和寬恕，再加之她繼續對於阿東不敬的訴苦，一直按捺內心激動的阿東瞬間爆發了。他實在不能忍受女友「祥林嫂」般的哭喪。他跑到樓下的商場爆食朱古力，以求得情緒的平息和內心的安全感。但這被別人拿著手機拍攝，連同他之前鬧朋友婚宴那場舊事，一同當作新聞上了報紙頭條，也讓大家感到懼怕。
人是趨利避害的怪物，關鍵時候，總是誇大事實並置事實於不顧。如這棟破樓，大家感到了安全受到威脅，正集體商議要趕阿東出門。黃父極力為兒子辯護，斥責他們如此的不公，如此的心術不正，卻不能改變被歧視的命運。這時的阿東卻來到了天台，也就是他常跟小鬼頭余果聊天的地方。
本來，阿東與小鬼頭無話不談，且親如家人。但仍被余果媽媽當成要殺她的孩子。這時，就連阿東的父親也感到了極度的不安。之前，父子就爭拗過，阿東責備父親為了防範他，竟然在自己的枕頭下放著小鐵鎚。這既是無知狀態下的恐懼，也是不能理性對待一個躁鬱症患者的明證。
就連在美國的弟弟阿俊，也和外人一樣，督促父親儘快送阿東去精神病院，毫無親情憐憫可言。這是讓人寒心的一幕。父親到底怎樣處理，誰也不知道。最終，如阿東這樣在別人眼中異樣的人，註定是苦捱度日的人。影片並不給一個答案，是因為真實情境之中，這類患有躁鬱症病人，本來就存在反覆發作的情況。但人們對於他們的刻板印象，才是構成社會歧視的主因。
但他們總得繼續生活，繼續著屬於他們艱難的心路歷程。影片難得的是，這種投射與關注，讓更多的人了解並理解他們的痛苦與不安。其實，躁鬱症最需要親人的理解和社會的善待。本質上，他們認知行為都是正常的人。也就是說，如果親人和外人都把他當作尋常人，情況就會好轉。反之，處處防著他，視其為非正常，結果只會更糟。
所謂《一念無明》，與一生二，二生萬物，有異曲同工之妙。總是面對異樣的嘴臉和目光，所有的抑鬱與現實不堪混合於一體，誰還會感到生活的透氣透亮呢。即便是完全的正常人，也會被逼瘋吧。影片瀰漫著人世間腐爛的氣息，這是難以言明的幽暗人性。他們個個以自己的正常，去揣度別人的非正常，這才是影片之中最讓人的痛心之處。所謂「一念無明」就在於此吧。
2017、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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