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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棗的詩:春天咕咕叫,太陽像庸醫到處摸摸

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椅子坐進冬天

椅子坐進冬天,一共

有三張,寒冷是肌肉,

它們一字兒排開,

害怕邏輯.天使中,

沒有三個誰會

坐在它們身上,等著

滑過冰河的理髮師,雖然

前方仍是一個大鏡子,

喜鵲收拾著小分幣。

風的織布機,織著四周。

主人.是一個虛無,遠遠

站在郊外,呵著熱氣,

濃眉大眼地數著椅子:

不用碰它即可拿掉

那個中間,

如果把左邊的那張

移植到最右邊,不停地——

如此刺客,在宇宙的

心間。突然

且張椅子中那莫須有的

第四張,那唯一的,

也坐進了冬天。像那年冬天……

……我愛你。

祖父

鳴蟬的腳踏車尾夾緊幾副秘方,

門虛掩著,我寫作的某個午晌。

祖父淚滴的拳頭最後一次鬆開——

紙條落空:明天會特別疼痛;

因為脫臼者是無力回天的,

逝者也無需大地.幽靈用電熱絲髮明著

沸騰,嗲聲嗲氣的歡迎,對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對不起;

南風的腳踏車聞著有遠人的氣息,

桐影多姿.青鳳啄食吐香的珠粒;

搖響車鈴的剎那間,尾隨的廣場

突然升空,芸芸眾生驚呼,他們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見微茫的自身

脫落原地,口中哇吐幾隻悖論的

風箏。隔著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裝

降落,字跡的對晰度無限放大,

他回到身外一隻缺口的碗里,用

鹽的滋味責怪我:寫,不及讀;

訣別之際,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倫,他的新知己;

讀,遠非做,但讀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節拍而溫暖和開闊.你就寫了;

然後便是臨風騁望,像汪倫。寫,

為了那繚繞於人的種種告別。

(1994)

早晨的風暴

昨夜裡我見過一顆星星

又孤單又晴朗,後半夜

這星星顯得異常明亮

像一個變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個白天飲酒的老人

我心裡感到擔憂和詫驚

早晨醒來果然聽到了風聲

所有的空門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見安靜

這四月的風暴又纖美又清潔

轉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氣味

一些氣味帶來另一些氣味

不住地圍繞我,讓我思緒萬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個老人

像我曾經見過的某一個

叮嚀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覺得自己渺小得可憐

跟另一個渺小的人促膝交談

最後分開,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這些,或者那些

在這個清潔無比的上午

風暴剛剛過去,鳥兒又出來

它們有著這麼多的地方和姿態

一些東西丟失了,又會從

另一些東西裡面出現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會使

其它的事情顯得欠缺

我想起我遙遠的中學時代

老師放低的溫柔的聲音

在一個大陰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書頁散發往年的清香

我發現自己變成許多的人

漫遊在眾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後大家都變成一個人,一個老人

像我某一天見過的那個

不識字,卻文質彬彬

我又乾渴又思睡,瞥見

中午,美麗如一個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場風暴

更遠一些,是昨夜的那顆星星

悠悠

頂樓,語音室。

秋天哐地一聲來臨,

清輝給四壁換上宇宙的新玻璃,

大伙兒戴好耳機,表情團結如玉。

懷孕的女老師也在聽。迷離聲音的

吉光片羽:

「晚報,晚報」,磁帶繞地球呼嘯快進。

緊張的單詞,不肯逝去,如街景和

噴泉,如幾個天外客站定在某邊緣,

撥弄著夕照,他們猛地瀉下一匹錦繡:

虛空少於一朵花!

她看了看四周的

新格局,每個人嘴裡都有一台織布機,

正喃喃講述同一個

好的故事。

每個人都沉浸在傾聽中,

每個人都裸著器官,工作著,

全不察覺。

(1997)

獻給C.R的一片鑰匙

萬噸黑暗。我們回家,衣裳鼓滿西風。

書架上一杯水被阻隔。

隱身於浩淼,燕子

正瞄難千里外一枚小分幣遷飛,

我們卻被鎖在屋外山影的記憶里。

你的赤裸溢滿廊台,

四周,黑磁鐵之夜有如沉思者吸緊

空曠。鑰匙吮著世界。

一封誤投的航空信在你和我之間遞來遞去。

「大」,它低語,「大」,

火苗一跳:呵,信,無止境地長大,

它叮嚀我們住進裡面。

你大醉而哇吐,我琢磨著寫回信,

我的投影拎著兩片紙,彷彿

我在伸展我感激又畸形的翅翼。

(1996)

木蘭樹

心愛的正午,木蘭樹低下額安祥地夢著

她夢見幽魂般的我躡立在她的面前

她看出我手上的一壺水,對別的可是毒藥

我從她的表情里窺不出一絲兒恐懼

而她,卻感到我在厭惡自己,哦

深深的厭惡,這血,這神經,毛孔,這對

耳朵的樣子和狹窄的心;有一瞬她醒悟到

我分明只是一個人;不一會她又回憶起

我曾倚窗眺望別的人,或者擰亮燈

經過一扇門,朝某個更深處出出進進

於是她佯裝落下花,或者趁青空

飄飄而來的一陣風,一聲霹靂,舞蹈著將我

從她微汗的心上.肌膚上,退出去

天鵝

尚未抵達形式之前

你是各樣厭倦自己

逆著暗流,頂著冷雨

懲罰自己,一遍又一遍

你是怎樣

飄零在你自身之外

什麼都可以傷害你

甚至最溫柔的情侶

各樣的恓惶,大自然

要攆走你,或者

用看不見的繩索,系住

你這還不真實的紙鷲

宇宙充滿了嘩嘩的水響

和尚未泄漏的種族的形態

而,天鵝,天鵝,那是你嗎?

而明天,只是被稱呼為明天的今天

這個命定的黃昏

你嘹亮地向我顯現

我將我的心敞開,在過渡時

我也讓我被你看見

早春二月

太陽曾經照亮我;在重慶.一顆

露珠的心清早含著圖像朵朵

我繞過一片又一片空氣;鐵道

讓列車疼得逃光,留杜鵑輕歌

我說,頂峰你好,還有梧桐松柏

無論上下,請讓我幽會般愛著

在湖南,陽光照亮童年的眼睛

我的手長大,撫摸的道路變短

塵埃繞城市臭晨地跳循環舞

喇叭保弟弟,車輪就是萬花筒

換牙的疼變成屁股上的傷疤

果實把我捉到樹上,狠狠把我

摔落。哎,我感到我今天還活著

活在一個紙做的假地方;春天

咕咕叫,太陽像庸醫到處摸摸

摸摸這個提前或是推遲了的

時代,摸摸這個世界的烏托邦

哎,潛龍勿用,好比一根爛繩索。

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是因為無端失落了一本書?

你記得——

曾經為那些新頁的氣味激動不已

它曾帶著許多聲音和眼睛進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兒躲藏

讓別人的呼吸匆匆掠過

你不冷,臘月也有陽光

現在連那些插圖也不見了

你想像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個孤獨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時間尋找它

你讓架上的書重新排列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你懷疑它是否存在過

那使人憂傷的是什麼?

死囚與道路

從京都到荒莽,

海闊天空,而我的頭

被所在長枷里,我的聲音

五花大綁,阡陌風鈴花,

吐露出死

給修行的行走者加冕的

某種含義;

我走著,難免一死,這可

不是政治。渴了,我就

勾勒出一個小小林仙:

蹦跳的雙乳,鮮嫩的陌生,

跑過未名的水流,

而刀片般的小鹿,

正克制清蔭脆影;

如果我失眠,

我就唯美地假想

我正睡著睡,

沉甸甸地;

如果我怕,如果我怕,

我就想當然地以為

我已經死了,我

死掉了死,並且還

帶走了那正被我看見的一切:

褪色風景的普羅情調,

酒樓,輪渡,翡翠鳥,

幾個外省的魚米鄉,

幾個邋遢地搓著麻將的妓女,

兒只像爛襪子被人撇棄在

人之外的猛虎

和遠處的一隻塔影,

更遠一點,是那小小林仙,

玲瓏的,悠揚的,可呼其乳名的

小媽媽,她的世界飄香

像大家一樣,

一個赴死者的夢,

一個人外人的夢,

是不純的,像純詩一樣。

(1994)

娟娟

彷彿過去重疊又重疊只剩下

一個昨天,月亮永遠是那麼圓

舊時的裝束從沒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來,穿到你溫馨的身上

接著變天了,濕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們的地方沒有傘,沒有號碼和電話

也沒有我們居住,一顆遺忘的樟腦

裊裊地,抑不住自己,嗅著

自己,嗅著自己早布設好的空氣

我們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個

任憑空氣給我們側影和善惡

給我們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動作

但有一天樟腦激動地憋白了臉

像沸騰的水預感到莫名的消息

滿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緊握在我的手裡

我們的掌紋正急遽地改變

蝴蝶

如果我們現在變成一對款款的

蝴蝶,我們還會喁喁地談這一夜

繼續這場無休止的爭論

訴說蝴蝶對上帝的體會

那麼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

燈的普照下一切都像來世

呵,藍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隻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

我想不清你那最後的容顏

該描得如何細緻,也不知道自己

該如何吃,餵養輕柔的五臟和翼翅

但我記得我們歷經的水深火熱

我們曾咬緊牙根用血液遊戲

或者真的只是一場遊戲吧

當著上帝沉默的允許,行屍走肉的金

當著圖畫般的雪雨陰晴

五彩的虹,從不疼的標本

現在一切都在燈的普照下

載蠕載裊,呵,我們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

我們共同的幸福的來世的語言

在你平緩的呼吸下一望無垠

所有鏡子碰見我們都齊聲尖叫

我們也碰著了刀,但不再刺身

碰翻的身體自己回頭站好像世紀末

拐角和樹,你們是親切的衣襟

我們還活著嗎?被損頹然的嘴和食指?

還活在雞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邊?

哦,上帝呵,這裡已經是來世

我們不堪解剖的蝴蝶的頭顱

記下夜,人,月亮和房子,以及從未見過的

一對喁喁竊語的情侶

雲天

在我最孤獨的時候

我總是凝望雲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禱

或者,我已經倖存?

總是有個細小的聲音

在我內心的迷宮嚶嚶

它將引我到更遠

雖然我多麼不情願

到黃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顯得無比寧靜

我在想,那隻密林深處

練習閃爍的小鹿

是否

已被那隻沉潛的猛虎

吃掉,當春葉繁衍?

唉,莫名發疼的細小聲音

我祈禱著同樣的犧牲……

我想我的好運氣

終有一天會來臨

我將被我終生想像著的

寥若星辰的

那麼幾個佼佼者

閱讀,並且喜愛。

風向標

它低徊旋轉像半隻剝了皮的甘橙

吸來山峰野景和遠方城市的平靜

一切的欣欣向榮一切的過客逆旅,它都

醞釀一番,將無窮的充沛添給自己的血液

我銘記過然而又回到了天上的東西

我少年的紐扣,紅領巾青春彗星的驕傲

我都願意重新交給它,心愛的風向標

幽會的時候我沉思著想給它一個

比喻:它就是我的手吧,因撫摸愛情

才混沌初開,五指鮮明而具備了姿形

夜深了我還夢著它似乎單純的聲音

像它會善待宇宙,給它合乎舞台的衣裙

宇宙也會善待聖者,給他一顆奧妙的內心

枯坐

枯坐的時候,我想,那好吧,就讓我和我

像一對夫婦那樣搬到海南島

去住吧,去住到一個新奇的節奏里——

那男的是體育老師,那女的很聰明,會炒股;

就讓我住到他們一起去買鍋碗瓢盆時

胯骨叮噹響的那個節奏里。

在路邊攤,

那女的第一次舉起一個椰子,喝一種

說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著海,指了指

帶來陣雨的烏雲里的一個熟人模樣,說:你看,

那像誰?那女的抬頭望,又驚疑地看了看

他。突然,他們倆捧腹大笑起來。

那女的後來總結說:

我們每天都隨便去個地方,去偷一個

驚嘆號,

就這樣,我們熬過了危機。

(贈Y.L.)

張棗,湖南長沙人。著名詩人,學者和詩歌翻譯家。文學激情燃燒的20世紀80年代初,少年張棗頂著詩歌的風暴入川,二十詩章驚海內,以《鏡中》、《何人斯》等作品一舉成名,成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詩藝精確而感性,中西詩意之妙手。2010年3月8日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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