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嫁給你(三)
總有一些記憶,歷經歲月漂洗,非但不會褪色,反而更加鮮艷,那是我們人生中最彌足珍貴的時刻……
——題記
(四)
粉飾一新的農家小院里喜氣洋洋,在院子西南角砌起了一溜兒鍋灶,這陣子,紅彤彤的火苗兒正歡快地舔著鍋底。在蒸騰的霧氣中,人們一邊忙碌一邊說笑。從外村請來的鼓樂班子從昨晚開始為鄉親們進行婚慶演出。
我們被引到原子中間。堂屋外牆中央是一個非常醒目的紅雙「喜」字,紅雙「喜」字的上方,貼著「結婚典禮」四個大字,兩隻立於梅花枝頭的長尾巴喜鵲,從兩側俯衝相向著中央的大紅喜字歡聲歌唱著,大紅喜字的兩邊貼有一副對聯:「一對大學生同科同德同探討,兩顆真誠心互敬互愛互體貼。」大紅喜字的下方,靠近長條香案的上方,擺放著兩溜兒各位先祖的照片。
對聯是村裡德高望重的一名老教師擬的,這家裡兩代四人都曾經出自他的門下。在他所擬的五幅對聯中,我最喜歡新房門口的那副,上聯為「學海無涯存知己」,下聯為「晉魯有緣若比鄰」,橫批為「千里咫尺」。學海無涯,若有知己相伴,一起泛舟其中,奇文共欣賞,當不覺其苦;晉魯千里遙遙,若有緣,也不過咫尺之遙——山東山西,真的是鄰居,中間不就是不隔了一道叫太行山的牆嗎?在交通高度發達的今天,區區一道牆又算得了什麼呢?
記得翻閱一本有關中國民俗的書,認為禮儀(禮俗)中娛樂成分佔主要或主導地位,審美因素也滲透其中。河東大地上的婚禮,其實也是民間智慧的集中展示,特別是兩位司儀的主持,儼然是在進行一種即興的民間文學創作,詼諧,幽默,令人捧腹。不信,您聽聽:「過了臘月二十三,家家準備過新年,雞鴨魚肉都備好,大人小孩都喜歡,就是磕頭磕得膝蓋兒酸……」最後一句大實話引來哄堂大笑。一句玩笑話後,終於切入正題:「瑞雪紛紛兆豐年,喜鵲報來艷陽天,今天是個好日子,一對新人把婚完……」這又是文學創作中的比興手法了。
宣讀了結婚證書,司儀讓媒人講話。你我對望了一眼,都搖搖頭。是的,我們沒有媒人,不,不,我們有媒人,這媒人當是天上的月亮,是她用那根看不見的紅絲線將我們拴到了一起。就是在那個月夜,我們第一次相互走近;也是在一個月夜,你我終於不再掩藏真情;也是在一個花好月圓的日子,我們一起在大紅的結婚證書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我望望天空,只有太陽眩目的光芒。我想,這陣子,慈祥的月下老人一定躲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看著這一幕,他應該有一個可愛的紅彤彤的酒糟鼻子,一蓬白花花的鬍子。開心大笑的時候,他的白鬍子一抖一抖的。他腰間還應該別著一個金黃色的酒葫蘆,每當成就一段姻緣,就摘下酒葫蘆吱吱有聲地抿上兩口,然後背著雙手哼著小曲走開了,又忙著撮合另一對年輕人的喜事去了。
輪到介紹戀愛經過,新郎新娘都不肯講,那位年齡較大的司儀說:「你們不好意思,我就替你們說了。」說完就有板有眼地講起來,從「進入大學一年半,見面只是把頭點」,到「八九年的那個夏天,兩人月下相逢把話談」開始萌發好感,之後畢業實習到沂南,關係進一步發展,談戀愛後我幫你過了英語關,這中間又有大段大段的對白。開始我覺得挺有意思,就像聽別人的故事一樣,聽到半截醒過神來,低聲問身旁的你:「他們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誰出賣的機密?」不料旁邊有耳,身後幾個跟著起鬨:「對,對,誰出賣的機密,快招供!」你極力否認:「我哪裡知道!」——事後經過多方偵察,機密果然是你在別人慫恿下供出的。
結婚典禮一項一項地往下進行,伴郎走到香案前上香,我和新郎走到鋪在地上的紅褥子跟前。當雙膝挨近鋪在地上的嶄新的紅褥子上,我的心充滿虔誠。香案上方,雪白的牆壁上,一張張表情久遠的面孔鑲嵌在棗紅色的鏡框里,他們曾是這個家族的成員,眼前的這一切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他們的靈魂在空中望著,彼此交換著滿意的眼神。司儀拉長尾音高喊:「一叩首—-拜天地;再叩首—-二拜高堂;三叩首—-夫妻對拜。」記得看過的電影上也只這三項,正準備站起來,誰知司儀又喊:「四叩首—-」忙不迭地按著司儀長長的尾音俯首向地,司儀的聲音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我拿眼梢瞥一眼司儀,只見司儀眼皮也不抬,口中念道:「一輩子恩愛——」眾人嘩然大笑。司儀又喊:「複位。」突然蹦出的兩個文謅謅的詞弄得兩個學中文的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坐在一旁的奶奶笑著扯扯我們的衣服:「讓你們起來呢。」二人退回原來的位置。司儀問我:「你們山東不興這個吧。」確實,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正兒八經地叩頭,膝蓋都有點疼。輪到新郎新娘交換禮物了。我們兩人都去兜里摸,摸出的並不是結婚戒指,而是兩塊花色一模一樣的手絹。禮物是早已準備好的,也早知謎底,不過我覺得交到我手裡的手絹挺厚,捻開折角檢查一下,發現是兩塊,心底止不住一樂,趕緊揣進兜里。事後我問你:「為什麼送我兩塊手絹?是讓我擦鼻涕還是擦眼淚?」你戳了一下我的額頭:「一塊擦眼淚,你激動得眼淚汪汪的時候;一塊擦鼻涕,你感動得涕泗橫流的時候。」
給大夥散完喜糖喜煙,典禮也接近了尾聲。婚禮前聽別人介紹,為了耍鬧取笑,這兒婚禮上習慣給新郎臉上用鍋底灰「畫臉譜」。典禮前,你的那幫哥們很義氣地拍著胸脯保證:「不怕,有我們幾個在,別人誰也給你抹不上!」—-你當時沒有仔細捉摸這話里的潛台詞,還一個勁地沖那幫哥們抱拳施禮連聲稱謝。典禮進行到一半,我聽見他們在背後嘀咕著什麼,這陣子,就有兩個人靠上來,親熱地把各自的一條胳膊搭在新郎的肩頭。我覺得親熱得有點過火,正想看個究竟,只見新郎身體已向後倒去,剛才那兩個人用胳膊固定住新郎的頭部,另有幾個人在新郎臉上盡情地用油灰塗抹。新郎起初還想掙扎,最後見鬥爭無益,只得暫借臉皮供人作「畫」了。我初始大驚,而後覺得好玩,便也欣賞地看他們「作畫」。幾個哥們終於停了手,你意猶未足地又用剛剛解放出來的手在臉上抹了抹:「畫完了?」這下子,一張臉更是錦上添花。看著新郎的大花臉,眾人樂得前仰後合。事後我告訴新郎,結婚那一天就數這個時候最漂亮最瀟洒最值得紀念了。
典禮完畢,你我各執繡球的一端,被眾人簇擁著進了洞房。洞房門口兩側分別站立著一個約摸八九歲光景的男童和女童,男童、女童胸前各抱了一個兩尺左右的草娃娃,據說,等新娘生子之後,這草娃娃要用泥巴糊在大門上,生男在左,生女在右。新郎新娘的卧具是那種土炕,面積有一小間房子大小,炕四周有漂亮的壁紙。新郎上炕把席子鋪好,新娘上去在四個席角上踩了踩——這裡面有什麼講究,我就說不清了。結婚典禮到此全部結束,這時院子里擺起了一溜溜桌子,親朋好友及村裡鄉親開始坐席,婚宴到下午四五點鐘才算結束。
給客人敬完酒,玉表妹領我到村中一家親戚家裡休息。我回到家中,已到了掌燈時分,客人們都已離去,只幾個本家嬸嬸和堂兄堂弟們還在。幾個孩子把婆婆包圍在當中討喜蛋吃。婆婆被纏不過,笑答:「這樣吧,我給你們一人畫一隻老母雞,回頭讓它慢慢地下給你們吃,好不好?」婆婆的話惹得大人笑、小孩鬧。婆婆進屋,端了一碗熟雞蛋出來,幾個小孩各自得了一顆雞蛋後歡天喜地地去了。
給新郎新娘準備的壽麵已經和好擀好,疊放在案上。切面是新娘的任務——這是要檢驗新娘的灶頭的功夫了。疊起的麵皮常設有埋伏:一段麻繩、或一根筷子,粗心的新娘若拿刀便切,一準切不動,就會鬧個大紅臉,眾人也會藉此一樂。我驗過沒有「埋伏」,便拿刀切,四嬸五嬸讓我全切了,婆婆說:「甭理他,你嬸嬸想偷懶呢,你全切了,她們就可以多歇會了。」我依言而行,象徵性地切了三下,四嬸接過刀,三下五除二把餘下的切完。壽麵切好下鍋,新娘下面,用筷子左攪三下又攪三下。玉表妹說,這個時候新娘子嘴裡應該念叨早生胖娃娃之類的話,我用雙手捂了耳朵不要聽,玉表妹在一旁笑個不停。
壽麵煮好了,放在兩個小小的細瓷花碗里。嬸嬸叫我倒進另兩個碗里。新娘的一碗卻不讓吃,只從碗里挑出幾根來,由新娘放在四個炕角的席子下面。不過,新娘不吃壽麵,新郎非挨打不可。新郎的那碗壽麵要端到屋檐下去吃,一大群人跟著,就著大蔥和笤帚疙瘩一起吃下去。
大紅燈籠把農家小院照得亮堂堂的,不停地有人來了又走了,留下一串串歡樂的笑聲。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回來,已是次日凌晨一點,新房裡只剩了你和我。桔黃的燈光傾瀉絲絲暖意,你我的視線碰到了一起,似真似幻,我只覺得置身夢中。
我最喜歡你盤起髮髻的樣子。你俯首在我的耳邊,輕輕對我說。
我一直等著這一天。等著長發為你盤起。我說。
(《山西文學》2003年12月頭條刊發)
作者簡介:
王梅宏,本名王秀梅,山東菏澤人,1994年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碩士,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近年來有散文、新聞作品若干在《人民日報》、《工人日報》、《山西文學》及新浪網、中國作家網、網易等媒體刊發或獲獎,散文集《河之干集》2006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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