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瓞綿綿的漳州藍氏家族
每每念及瓜瓞綿綿一詞,我眼前立刻會浮現我家老屋的情景。
開春,我母親就在豬舍旁用倆壞掉的竹籮筐填上糞土,種上一棵南瓜一棵瓠瓜苗,等秧苗長上來的時候,就用雜木、竹竿搭棚架。到夏天的時候,藤蔓爬滿了棚架,開花,結果。轉眼之間,像元宵的燈盞掛滿了整個棚架。一批瓜成熟了,另一批瓞長出來了,多麼神奇呀。南瓜瓠子混合,枝蔓縱橫、錯綜複雜,但瓜是圓的,瓠是長的,它們來自於不同的源頭,兩個種屬,不會搞錯。
【瓜瓞綿綿】出處:《詩經·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瓜瓞綿綿的涵義,根據朱熹集傳:大曰瓜,小曰瓞。瓜之近本初生常小,其蔓不絕,至末而後大也。
傳統的《綿綿瓜瓞》圖式有兩類,一類是瓜連藤蔓枝葉,另一類還加上蝴蝶圖案,取蝶與瓞同音。此圖清代尤多。
別說,也有搞錯的時候。
有一年,我們的鄰居家也搭了個棚架,種上了南瓜和瓠子。很快,兩家的南瓜、瓠子開始交頸接吻,糾纏不清,到夏天,瓜瓠都成熟了。一天,我們家剛收穫了一個幾十斤重的大南瓜,燉了一鍋南瓜粥,還沒有吃,鄰家便告上門來了,說那個南瓜是屬於他們家的。呀,這可是大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瓠瓜的歸屬,還牽扯到人品,為此,我們不得不連夜拿著手電筒,架著竹梯,小心翼翼地順藤摸瓜,把本源梳理了一遍,直鬧到三更半夜,才弄清哪個藤上的哪個瓜。
我們家族有一本《漳浦燕山藍氏種玉堂族譜》,也是非常看重木本水源。在族譜的頁眉最醒目目位置赫然刻著:燕山藍氏,一脈相傳,旁支不及。小時候,我很想把這十二個字寫成門聯,貼在我們家的瓜棚豆架下,告訴鄰家,我們家的瓜瓠跟你們家瓜瓠兩碼事!事實上,自從出現上次那件事以後,我母親非常注意梳理瓜瓠的藤蔓,決不允許與鄰家有交叉錯置。但凡出現瓜蔓出了棚架,亦或是別家瓜蔓入侵,立刻讓我們攀爬上去,用麻繩、鐵絲或海金沙藤加以固定。從此以後,兩家再也沒有瓜葛。
家譜里的瓜瓞圖
瓜葛這個詞也是用的恰到好處。瓜和葛都是蔓生的植物,在自然界生長中常常是糾纏不休的。我們人類的輾轉相連的親戚關係或社會關係,何嘗不是纏綿不休、糾紛不斷?我們漳州藍氏家族,從六百年前慶福公一對夫妻發展到現在,海內外人口超過了四十萬。據專家分析,按照科學的人口發展規律,是不可能有這麼多人數。(也不是絕對的,例如一些歐洲國家在海外殖民的後代都超過了本國現有人口總數)。也就是說,有別的「物種」(別種之藍)入侵。就像鄰居家的瓜瓠藤蔓,伸入我家棚架,生下了瓜果,成了我家的果實。但那畢竟不是我家的果實。
我們家族曾經有過「一夜出萬丁」的輝煌。一個夜晚生出一萬口,就算是大型母豬農場的下崽,也不可能這麼快。但對我們家族來說,是真真確確的事情。清朝康熙年間,第十二世藍理當上浙江定海總兵、天津總兵、福建陸路提督,他的親兵部下都以能攀上藍家為榮,許多人改姓藍氏,或者從外宗藍氏歸入本宗藍氏;雍正年間,第十四世藍廷珍當上台灣總兵、福建水師提督,第十四世藍鼎元當上知縣、廣州知府,廣東、福建的藍姓人都來漳浦認祖、歸宗;乾隆年間,第十六世藍元枚當上江南提督、福建水師、陸路提督、參贊大臣,他死後,他的親兵自願守墓,他們在墓旁起厝、娶妻、生子,逐漸演變成村莊,名字叫藍厝村,不用說,村民全部姓藍。我們家族故老常講一夜出萬丁,往往帶著某種顯耀的口氣。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如果說到一種藍姓或者籃姓,大家未嘗不搖頭或緘口不語。
台灣《汝南堂藍氏族譜》收錄的「引公派下譜序及說明」中,有一篇《論別種之藍序》:且論別有一種名曰藍雷,現在住南靖黃山腳,……查其源乃是先朝聖主掛榜征番有功,招為駙馬……於是昆仲三人為分籃雷盤三字之姓,共一族,逐年元寗祭獻,掛駙馬圖像,人身狗頭,穿龍袍而朝祀焉。
這個別種之藍,便是長期以來被漢人鄙視為狗種的民族。藍(籃)雷鍾三姓共族,奉盤瓠為始祖。編譜之人之所以在族譜里加這段話,並非為了認同,而是為了區隔——這是別人家藤蔓結下的果——別種之藍,非我族類。就像廣東大埔縣藍氏十修族譜聲明:「天下藍氏,凡奉『汝南』為郡望者,皆昌奇公子孫,是堂堂正正的大漢民族,炎帝神農氏的嫡傳後裔。以『盤瓠神像的祖圖』而入譜者,是竹頭籃的『籃姓』,是少數民族。後來有些籃姓歸化了藍姓,使民族成分混淆不清。」
歷史跟漳州的藍氏家族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位於漳州市華安縣高山之巔的官畲村的少數民族藍姓族人前來漳浦縣赤嶺鄉認親,經過認親暗語、族譜比對,確認其先祖系從漳浦種玉堂遷徙出去的,是同宗同族。此後,漳平縣山羊隔、連江縣、浙江蒼南等地的畲族藍姓族人紛紛上門認親。人們恍然大悟:這個曾經自詡為堂堂大漢族的藍姓家族,不過是遠古盤瓠部族根基上攀緣莖,是從古老蠻獠莖部延伸的一根枝蔓,只不過在與周圍諸姓氏錯綜複雜的蔓生中迷失了自己,找不到根本。其實,細細梳理之下,還是可以追索到木本水源的。無論如今大漢族的果實如何光鮮亮麗,血管中流淌的,仍然是那個東南土著民族的血液。
其實,個人也好,家族也好,展現在大家面前的都是最為光彩奪目的一面。這好比瓷磚,鋪也好、貼也好,你永遠看不到它粗糙、高低不平甚至醜陋的一面。這當然也符合大眾的審美觀。試想一下,當你在大街上行走時,你是看美女還是看醜女?
這樣說並非我們家族中有多少醜陋現象,即使有的話,也只能是極個別地位較高的族長間的隱秘相傳,普通族眾不得而知。在代代相傳的耳語里,我們的第一代開基祖慶福公,年輕時志存高遠,不畏艱險,披荊斬棘,開山衍派。他從養鴨母起家,娶了兩房媳婦。而且二房媳婦還是閩南著姓——佛壇楊姓一世祖楊世隆家的閨女。他們一共養育了三男二女。女子沒有地位就不說了。三個男子後來分成大房、二房、三房。如今家族在認親講輩份時都要問,你是哪一房的,大房、二房還是三房?
後來,另有一個「四房」,這是怎麼回事呢。
傳說,三房蕃公跟父親一樣也生三男二女,其第五子佛五,俗稱五才公,先是因二房漸公未有嗣出,乃過繼給二房,後漸公也生了倆兒子,就送五才歸還;送出去的兒子怎麼可以收回呢,蕃公不受。五才公十分不幸,成了無可歸依的人;那些年代十分講究瓜瓞關係:大瓜曰瓜,小瓜曰瓞。大瓜小瓜,連蔓不斷,是為瓜瓞綿綿。但長大後的五才公找不到自己的頂頭連在哪個瓜。自己又是誰家的瓞。正所謂瓜瓞未遙,芳枝已遠。他在鬱郁中度過了一生。
明嘉靖二年,藍氏家族在石椅建立家廟,取名種玉堂,藍田種玉之意。藍田是陝西地名,主產美玉。後來藍田種玉用來形容培養優秀人才。種玉堂建成,諸神歸位。後堂大廳里主祀慶福公夫妻及三房祖蔓、漸、蕃。這時候問題就來了,五才公的神祗牌在祖廟裡怎麼擺放?據說,後人為此爭執不休數百年。無法解決,只好置私龕於祖廟內的過水處。
說來也怪,後來五才公這一枝最發達,枝蔓最多,人才最眾。於是,整個家族四足鼎立形成,明爭暗鬥,相互較勁。
明代中後期,素來以燒山種畲、日獠夜獵為恆業,以崇尚勇武、無畏生死著名的這支漳浦藍姓,突然改變了歷史發展軌跡,跟當地漢人學習詩禮傳家,以舉子業為榮,家族中讀書成風,尤其是大房、二房、三房的子孫們,醉心功名,潛心仕途,竟然出了不少人才。藍紫陶、藍通、藍兆魁、藍銘璽、藍楚白、藍陳略等九人高中舉人,秀才更是舉不勝舉。
台灣宗親回種玉堂祭祖(照片由藍日萬提供)
而四房人仍固守傳統祖業,種地、練武,盤桓于田疇山巔,默默耕耘,一個秀才也沒有。而且,由於老祖宗留下來的山地、農田、家產都是按照三個房頭劃分的,把四房那一份算在三房裡面,而三房認為四房應該歸屬二房。這樣一來,夾縫中生存的五才公派下賴於生存的恆產份額很少,紛紛外遷,一代又一代,後裔遍及閩省、粵省、浙省、台灣及東南亞。這些人的部分後裔,至今仍身披鳳凰裝,唱著山歌,懷揣著盤瓠傳說。
風水輪流轉,到了第九世孫,五才公派下留下來這部分人開始發跡,出了不少了不起的人物,其中佼佼者是三漏公,跟隨鄭成功打天下,依仗自己建功立業,被封為將軍之職。
那一年清明時節,細雨霏霏的日子,家族的人們都在忙碌著掃墓、祭祖,他突然回來了,騎著高大戰馬,還領著一隊士兵。他在種玉堂內拜謁列祖列宗,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把先祖五才公的神龕擺入大堂,無人敢阻止。
就這樣,五才公與其父親、伯父們並列為列祖列宗,種玉堂分為四大房。漳浦藍氏家族所說的「四房也是三房仔」,就是這樣來的。
而三漏公到底是誰?成了家族歷史揮之不去的謎團,至今沒有人能說清。
南明鄭成功政權的軍制分「督、鎮、營、協、隊」,夠得上稱為將軍的,至少是鎮這一級長官。縱觀史料,符合這一標準的漳浦藍姓將軍,只有藍登、藍衍,並無一個叫藍三漏的人,連字、號都沒有出現過。
三漏公一定是傳說的口誤,其實不叫三漏公,而叫三佬公;也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現在時髦術語叫做英雄群體。藍登、藍衍?到底是他們當中哪一個把五才公的神龕擺入大堂,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清了,而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幹了一番驚天動地泣鬼神的事業。
藍登墓,位於玳瑁山(照片由藍日萬提供)
藍登,南明政權(鄭氏政權)重要將領,先後擔任鄭成功十二鎮的援剿後鎮、中沖鎮將軍等職。死後謚昭勇大將軍、左都督。
藍衍,南明政權(鄭氏政權)重要將領,先後擔任戎旗鎮後協、智武營、前沖鎮將軍。死於南京戰役。其名字入選《明代亡國殉節官員表》。
來源:@萇溪郎,赤嶺畲族鄉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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