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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醫學典籍歌訣類作品探論

宋代醫學典籍歌訣類作品探論

宋代醫學典籍歌訣類作品探論

中醫文獻是傳統醫學知識的載體,既具有科學性、技術性,又包含了深厚的傳統哲學思想,從科學與哲學的角度研究中醫文獻,在學科分類上應該屬於中醫學和中哲史的範疇。但人們已經注意到中醫文獻特有的文體特徵和文學價值:相當一部分中醫文獻其實都是古文、辭賦的手筆,駢體、箴銘之類的韻文寫作也頗為醫家所採用,同時這一領域廣泛出現了歌訣(歌括)體作品,文學色彩濃厚的詩和詞曲也不乏作者。①古代醫學文獻中「類文學」和「文學性」作品數量相當可觀,本文試將其稱之為「醫科文學」。

一、中醫文獻的「類文學形式」與宋代「醫科文學」

用具有表意表音特點的漢語言文字書寫的作品,本質上都具有一定的詩性特質。其實語言的詩性在本體論和存在論上是先於語言的邏輯功能的,這是語言學的一般規律,不獨漢語言如此;而將其用來表達具有生命意義的內容,其詩性就更為內在化了。另外就中國古代醫學來看,其意象思維特徵與文學的形象思維是相通的,因此我們可以說「寄生死之重」的中醫文獻是自然具有某種程度的文學性的。

這一點從《內經·素問》中就能夠感知,其問答形式和文體樣貌頗類似於賦。試讀「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聖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以從其根,故與萬物沉浮於生長之門。逆其根,則伐其本,壞其真矣。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1]「形氣相得,謂之可治;色澤以浮,謂之易已;脈從四時,謂之可治;脈弱以滑,是有胃氣,命曰易治,取之以時。形氣相失,謂之難治;色夭不澤,謂之難已;脈實以堅,謂之益甚;脈逆四時,為不可治。必察四難而明告之。」[1]這樣的文筆幾乎可以看作賦文了。後代的醫學文獻以賦命名的很多,即使沒有賦之名,也多受到賦體的影響,而更多的醫學著述,其篇章近似或直接採用散文形式的,就在在皆是了。

《內經》的問答形式揭示出傳統醫學文獻實用性的特質,也多為後人採用。宋代周無所住撰《金丹直指》有《或問》篇,是典型的養生問答,明代汪機的《針灸問對》則是專題性問答。胡濙《衛生簡易方·治蟲蟻》(又方)記載:「清明日用熨斗內著火炒棗子,於卧帳內上下令煙出。令一人問:『炒甚的』?答云:『炒狗蚤』。七問七答,則狗蚤不生。」其「七問七答」更是「經典化」的表達方式,可以看出從《莊子·外篇·秋水》河伯與北海若的七問七答到佛教、道教文獻中大量的類似形式對傳統醫學有很大影響。

當然與賦、散文相比,齊言詩歌(或非齊言歌謠)更具有記憶、誦讀的優勢。至遲到東漢張仲景著《傷寒論》已注意採用「方歌」的形式了,這可以看作歌訣進入醫學典籍的標誌。《全唐詩》卷881錄載佚名(一作高供奉)題為《本草采萍時日歌》:「不在山,不在岸,采我之時七月半。選甚癱風與緩風,些小微風都不算。豆淋酒內下三丸,鐵襆頭上也出汗。」②這首詩是歌謠體,內容與一般方歌或後代的湯頭歌不同,是醫與葯兩者的結合,既具有一定的醫療針對性,也有一定的抒情色彩。唐代民間這類歌訣(謠)應該比較流行,惜保存至今的不多。李約瑟曾經指出:「每當人們在中國的文獻中查找任何一種具體的科技史料時,往往會發現它的主要焦點就在宋代。」[2]287從傳統醫學來看,宋代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發展期,恰恰也是醫學歌訣高產出的時代。北宋許叔微有《傷寒百證歌》以七言歌行形式按症類證,闡發《傷寒論》之精微;南宋醫家崔嘉彥曾撰《脈訣》(又名《崔真人脈訣》《紫虛脈訣》),以四言歌訣形式闡述脈理,凡660句2640言。其後李杲有方歌268首,影響都很大。文天祥曾記述王朝弼作醫方《金匱歌》「發念取諸醫書研精探索」而「久之無不通貫,辨證察脈,造神入妙,如庖丁解牛,傴僂承蜩,因自撰為方劑,括為歌詩」,自道「吾平生精神,盡在此矣」。[3]224文氏為其《金匱歌》作序,對其鄉先輩確是具有理解之同情。

宋代堪稱「醫科文學」興盛的時代,之所以如此,一方面與士大夫階層普遍重視生命攝養有關,同時也與整個社會對作為職業和事業的「醫科」的觀念轉變有關。③唐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4]48,「朝野士庶咸恥醫術之名」[5]序。而宋代「朝廷興建醫學,教養士類,使習儒者通黃素,明診療,而施與疾病,謂之『儒醫』」[6]2878-2879。北宋政和年間朝廷改定醫官名目,使儒醫的地位得到提升。這種改變從表面上看是官僚體系制度化的作用,而背後則是入宋以來越來越普遍的「儒而知醫」風氣的推動。葉廷琯《鷗陂漁話》卷一云:「宋士大夫類通醫理,好集方書,如今時所傳蘇、沈良方最著,抑或見之所撰書中。我祖石林先生《避暑錄話》曾載數條,至今有傳其法而活人者。偶見張介賓《景岳全書》載一方名《游山方》,雲治心脾痛此葯極奇。」④這是宋代葉夢得的裔孫對先祖事迹的記載,但絕非家族私見,清代陸錫熊等亦同樣論到:「宋士大夫類通醫理,而軾與括尤博洽多聞。其所徵引,於病證治驗,皆詳著其狀,確鑿可據。」⑤

宋代文人中「類通醫理」者甚多,成為一個突出的文化現象。在醫家病案所用方劑中有「王荊公偏頭痛方」(佚名《蘇沈內翰良方》)和「王荊公妙香散」(葉天士《臨證指南》),故知王安石對醫道頗為熟知。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五曾記載「子厚知醫,亦喜談命,診康節脈曰:『先生之疾無慮』」[7]160,由此可知張載(子厚)乃亦儒亦醫。試讀歐陽修《刪正黃庭經序》、司馬光《醫問》、蘇軾《求醫診脈》、沈括《良方自序》、鄭樵《本草成書》及《本草外類》、洪遵《洪氏集驗方》、陸遊《陸氏續集驗方》、蒲虔貫《保生要錄》等,足見宋代文人通曉醫學知識,達到了相當專業的程度;而曾為翰林學士的許叔微精研醫學而成一代名醫,更是突出的典型。

正由於宋代文人通曉醫藥知識,在文學創作中往往作為意象或語典使用,產生了很多「藥名」詩詞作品,如黃庭堅作《藥名詩奉送楊十三子問省親清江》:

楊侯濟北使君子,幕府從容理文史。府中無事吏早休,陟厘秋兔寫銀鉤。駝峰桂蠹樽酒綠,樗蒲黃昏喚燒燭。天南星移醉不歸,愛君清如寒水玉。葳蕤韭蕎煮餅香,別筵君當歸故鄉。諸公為子空青眼,天門東邊虛薦章。為言同列當推轂,豈有妒婦反專房。射工含沙幸人過,水章獨搖能腐腸。山風轟轟虎鬚怒,千金之子戒垂堂。壽親頰如木丹色,胡麻炊飯玉為漿。婆娑石上舞林影,付與一世專雌黃。寂寥吾意立奴會,可忍冬花不盡觴。春陰滿地膚生粟,琵琶催醉喧啄木。艷歌驚落樑上塵,桃葉桃根斷腸曲。高帆駕天沖水花,灣頭東風轉柁牙。飛廉吹盡別時雨,江愁新月夜明沙。[8]1226

從首句「使君子」、次句「從容」(取蓯蓉的諧音),到詩末的「飛廉」「夜明沙」(沙通砂),每句都巧妙地使用藥名,而「樑上塵」「斷腸」(草)鑲嵌之不著痕迹,藥名的意義已經完全內化為詩意了。陳亞曾填過一闋為時人稱道的閨怨詞《生查子·藥名閨情》:「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字字苦參商,故要檳榔讀。分明記得約當歸,遠至櫻桃熟。何時菊花開?猶有回鄉風。」十一個藥名前後呼應,意象勾連,文氣潛轉,將閨婦思夫之情表達得委婉含蓄,深切動人。

辛棄疾也寫過藥名詞,如《定風波》(用藥名招馬荀仲游雨岩):「山路風來草木香,雨余涼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風月費篇章。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只甘松竹共凄涼。」(再和前韻):「仄月高寒水石鄉,倚空青碧對禪房。白髮自憐心似鐵,風月,使君子細與平章。已判生涯筇竹杖,來往,卻慚沙鳥笑人忙。便好剩留黃絹句,誰賦?銀鉤小草晚天涼。」詞中嵌入了近二十種藥名,其中明用的有木香、寒水石、空青、使君子、銀鉤、遠志(別名小草)等;以諧音、雙關手法暗用的有禹餘糧(雨余涼)、梔子(知子)、紫草(子草)、海藻(早)、吳萸(吾已)、蓮心(憐心)、蠶砂(慚沙)等。進一步看,在字詞前後之間還複合鑲嵌了石膏、防風、常山、甘松、硫磺(留黃)。作者對藥名之熟悉的程度令人嘆服,而以藥名來表達詞意、心情,已臻圓融無間的境界。顯然原本帶有文字娛樂性質的藥名詩詞寫作,已經進入了文學創作空間,成為一種精緻的意象性、藝術性思維活動。由此可以看出,宋代醫學知識相當普遍地為文人所熟知,而「醫學文學」較前代增加了更多的審美內涵,具有一定的典範意義了。

二、劉信甫其人及所存錄之醫藥歌訣

宋代「醫學文學」是一個涵蓋面較廣的概念,它不僅體現在士林階層的創作中,也體現在較為龐大的醫家群體的寫作中;不僅包含運用一定醫藥知識的各類文體作品,也包含具有文學性的醫案醫話、圖像解讀;不僅涉及「儒而知醫」的文學事件,也涉及「醫而能文」的審美活動。因此,對「醫學文學」的考察就不應局限於文人的別集,也應面向醫學著作,而後者可能正是一個「醫學文學」的豐富礦藏區。

之所以產生上述想法,與近期因偶然的機緣接觸到宋代劉信甫著《活人事證方》(前集)與《活人事證方後集》有關⑥。在劉氏書中存錄了醫藥歌訣,凡23題,26首,以《活人事證方》(前集)記載為多。總體上來看,這些歌訣是為臨床醫療而作的,具有鮮明的實用性,但寫作技巧與審美特徵亦有不同程度的體現,有些「類於詩」,有些則完全可稱為「詩」了。

這裡首先要對劉信甫其人及所著醫書先略加介紹。《活人事證方》(前集)、《活人事證方後集》各二十卷。關於作者的生平情況,相關文獻記載實在不多,所幸《前集》有作者《自序》提供了一些信息:

余幼習儒醫,長游海外。凡用藥救人取效者,及秘傳妙方,隨手抄錄,集成部帙,分為門類,計二十餘卷。每方各有事件引證,皆可取信於人。並系已試經效之方,為諸方之祖。不私於己,以廣其傳,庶使此方以活天下也。桃溪居士劉信甫編。

該書另有葉棠伯所作序:

桃溪居士劉君信父,本儒家者流,屢擯名場而壯志弗就,乃斂活國之手,而為活人之謀。既而思之,囊有妙劑,僅可以濟一隅,曷若鳩千金之秘方,足以惠天下之為博也。於是此書作焉。夫作非己私,而證以成效,欲使觀者有據,而用者不疑。仁矣哉,信父之用心也!予嘗怪世之庸醫,未必得周官十全之術,設或遇人危篤之疾,反欲自珍其葯,以為要利之媒,貪心未厭。雖匕劑而不輕試,尚何望其以秘訣而授人哉!斯人也,其不為孫思邈之罪人者,幾希矣。正爾傷夫醫道之趨薄,而深有感於劉君之近厚,此所以伻來謁序而不敢辭。時嘉定丙子臘月朔旦,從政郎新監行在惠民和劑局葉麟之棠伯書。

《活人事證方後集》總題下有無名氏的簡短引言:

是書前集,盛行於世,第限方之未全。今再求到桃溪劉居士編集常用已效之方,約計一千餘道,分門析類。先原其病候,次引事以證之,使用者無疑,服者必效。此方誠可活天下也。幸詳鑒。

綜合兩書序引及跋文以及南宋陳衍《寶慶本草折衷》的簡略記載,可略知劉氏名為劉明之,字信甫,一字信父,以字行;里籍為桃溪(今福建龍岩市),世稱桃溪居士;其生活年代大約為南宋淳熙至嘉定間。他幼習儒醫,曾有場屋屢挫、無緣登第的經歷,因壯志難就,乃將經邦濟世之志轉為以醫活人之謀。遠近交遊,結交甚廣,甚喜鑽研草藥,在前人基礎上編纂《新編類要圖注本草》四十二卷,以類相聚,草木魚蟲,圖色頗詳,藥性製法,標列瞭然。在南宋,對《本草》之學加以豐富、拓展者,劉氏的貢獻是很突出的。

拋卻仕途追求,意味著信甫由「儒」入「醫」了,以後便長期痴心於醫道,各處探求方葯,凡聞秘傳妙方,皆隨手抄錄。他根據臨床經驗,精選良方輯成《活人事證方》(前集)二十卷,於嘉定九年(1216)由友人葉棠伯作序梓印。劉氏此書搜集醫藥資料極為豐富,編成之後即盛行於世。此後他對社會不同階層流傳的藥方仍孜孜以求,日積月累,收集復多,故續編《活人事證方後集》二十卷。《後集》一如《前集》,「每方各有事件引證,皆可取信於人」。《後集》是什麼時候成集的,這一問題很難確知,但陳衍在寶慶年間編纂的《寶慶本草折衷》中唯錄《活人事證方》而未提及《後集》,就此來看,劉氏兩書相距時間必在十年以上。⑦

需要說明的是,《活人事證方》前後兩集雖非同時之作,但編撰框架基本相同,且注意到臨床醫治的各個方面,使知識覆蓋趨於全面。日本丹波元簡(1755-1810)在介紹《活人事證方》時已經注意到其中收錄了詩歌,他說該書「二十卷,目錄及藥性歌一卷。宋桃溪居士劉信甫撰。凡二十門,每方各有事件引證,蓋許白沙《本事》之流亞也」⑧。對於「每方各有事件引證」之中還見有一些歌訣,他沒有專門指出,或以此為習見之現象。

茲將劉信甫《活人事證方》(前後集)中的歌訣以卷次先後綜錄如下(少數已可考定為唐詩者不錄):

(一)《藥性相反歌》其一:貝母半夏並瓜蔞,白蘞白芨反烏頭。細辛狼毒五參輩,偏與蔾蘆結冤讎。其二:大戟芫花兼海藻,甘遂以上反甘草。記取歌中十八反,莫使同行真箇好。

(二)《藥性相妨歌》:古典先賢說藥方,先須知取性平剛。不曉只便相同使,令人服了便乖張。

(三)《六陳歌》:陳皮還須要百年,麻黃千載始堪憐。地黃數載橫叉者,不過三年力不全。醫家只用新荊芥,木賊從來皆用鮮。芫花本是陰家葯,不怕如塵黑似煙。此是六陳君記取,會者人間作地仙。後章別有十八反,一一分明說與賢。

(四)《十八反歌》:硫磺本是火之精,朴硝一見便伶俜。水銀不是逢砒葯,狼毒莫遇蜜陀僧。巴豆性氣最為上,愛苦牽牛不順情。丁香莫共鬱金用,牙硝不與京三棱。川烏草烏休用犀,人蔘不得見靈脂。官桂善能調理氣,若逢石脂便相欺。大凡修合看逆順,炮炙辛勤要細微。(以上五首見《活人事證方》總題下首列)

(五)《浮萍》:天生靈草無根干,不在山間不在岸。始因飛絮逐東風,泛梗青青浮水面。神仙一味去沉痾,采時須是七月半。選是癱風與大風,鐵襆頭上也出汗。(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一《諸風門》)

(六)《傷寒詩》:凡論傷寒者,先須有定名。陽經多體熱,陰證少頭疼。了了心中印,搖搖指下明。補陽須是熟,利葯不嫌生。百問真條貫,千金作典刑。前賢思濟世,著論列仙經。(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一《傷寒門》)

(七)《青娥圓》:十年辛苦走邊隅,造化工夫信不虛。奪得風光歸掌內,青娥不笑白髭鬚。(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五《補益門》)

(八)《神仙不老圓》:不老仙方功效殊,駐顏全不費工夫。人蔘牛膝川巴戟,蜀地當歸杜仲俱。一味地黃生熟用,菟絲柏子石菖蒲。更添枸杞皮兼子,細末蜜圓梧子如。早午臨眠三次服,鹽湯溫酒任君須。忌餐三白並諸血,能使須烏髮亦烏。(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五《補益門》)

(九)《三仙丹又名長壽圓》:一烏二朮三茴香,久服令人壽命長。善治耳聾並眼暗,尤能補腎與膀胱。順氣搜風輕腰膝,駐顏活血鬢難蒼。空心溫酒鹽湯下,誰知凡世有仙方。(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五《補益門》)

(十)《盧醫周鼎集歌》:蚖班水蛭地膽蠱,烏頭附子配天雄。躑躅野葛螻蛄類,烏喙側子及虻蟲。牛黃水銀並巴豆,大戟蛇退共蜈蚣。牛膝藜蘆加薏苡,金石錫粉對雌雄。牙朴芒硝牡丹桂,蜥蜴飛生更蟅蟲。代赭蚱蟬胡腦麝,芫花薇蘅草三稜。槐子牽牛並皂莢,桃子蠐螬和茅根。欓根碙砂與乾漆,亭長溲流菵草中。瞿麥蕳茹蟹爪甲,蝟皮鬼箭赤頭紅。馬刀石蠶衣魚等,半夏天南通草同。乾薑蒜雞及鴨子,驢馬兔肉不須供。切記婦人產前用,此歌宜記在胸中。(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六《婦人諸疾門》總論)

(十一)《手拈散》:草果玄胡索,靈脂並沒藥。酒調三兩錢,一似手拈卻。(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七《脾胃門》)

(十二)《服駐車圓法》:暑毒在脾,濕氣在腳。不泄即痢,不痢即瘧。獨煉雄黃,蒸餅和葯。甘草作湯,服之安樂。(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九《瀉痢門》)

(十三)《治吹奶》:婦人吹奶葯婁羅,皂莢燒灰蛤粉和。熱酒一盃調八字,手揉即散笑呵呵。(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十五《癰疽門》)

(十四)《又方接骨散》:半兩青銅火里飛,卻將醋淬最為奇,更添乳沒並香麝,能接殘生續斷肢。(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十七《補損門》)

(十五)《治傷敗消渴詩》:消渴消中消腎病,三焦五臟皆虛熱。惟有膀胱冷似水,朝晚飲水無休歇。小便日夜罕見行,骨慘容焦心肺裂。炙內熱酒為根本,醉後色慾無時節。飲食吃食日加多,肌骨精髓轉枯竭。小便泄利甜如蜜,口苦喉干舌如血。人能將理及良醫,看取妙方為一絕。(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十九《消渴門》總論)

(十六)《驅蚊詩三首》其一:夜明砂與海金砂,二味和同苦楝花。每到黃昏燒一捻,蚊蟲飛去別人家。其二:木鱉葇香分兩停,雄黃少許也須秤。每到黃昏燒一炷,安床高枕至天明。其三:萍朴楝活芎,天仙朮最雄。搗羅如香爇,一夢見周公。(以上三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二十《通類》)

(十七)《染髭發方》:秘傳海上神仙訣,妙奪人間造化機。白髮變成黑髮去,晚年化作少年歸。(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二十《通類》)

(十八)《服椒法歌》:青城山老人,服椒得妙訣。年過九十餘,貌不類期耋,再拜而請之,忻然為我說。蜀椒二斤凈,解鹽六兩潔。糝鹽慢火燒,煮透滾菊末。初服十五圓,早晚不可輟。每月漸漸增,累之至二百。鹽酒或鹽湯,任君意所啜。服及半年間,胸膈微覺塞。每日退十圓,還至五十粒。俟其無礙時,數服如前日。常令氣熏蒸,否則前功失。飲食蔬果等,並無所忌節。一年效即見,容顏頓悅澤。目明而耳聰,須烏而發黑。補腎輕腰身,固氣益精血。椒溫鹽亦溫,菊性去煩熱。四旬乃可服,服之幸無忽。逮至數十年,功與造化埒。耐老更延年,不知幾歲月。嗜欲若能忘,其效尤卓絕。我欲世人安,作歌故忉怛。(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卷二十《通類》)

(十九)《卓劍丹》:一烏二木三茴香,久服令人壽命長。但是食中無所忌,早辰三七用鹽湯。(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後集》卷四《白濁門》)

(二十)《神仙齒藥方》:豬牙皂角及生薑,西國升麻熟地黃。木律旱蓮槐角子,細辛荷葉要相當(荷葉剪心用)。青鹽等分同燒煅,研細將來使最良。揩齒牢牙髭鬢黑,誰知世上有仙方。(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後集》卷十七《口齒門》)

(二十一)《治痘瘡黑陷歌》:未先五日顫如寒,不覺生驚又似癇。心熱又同蚊子嚙,眼睛赤色臉紅鮮。發豎手心如火熱,更兼睡里作狂言。躁熱嫌人撥手睡,又加氣急喘相連。須知此候先宜表,遲卻流得入臟間。若得神仙真妙訣,定須七日自然安。(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後集》卷十七《疹痘門》)

(二十二):《煎窗油法》:桐三麻四不須煎,百粒蓖麻細細研。定粉一錢相合和,太陽相射便光鮮。(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後集》卷十九《雜方》)

(二十三)《可惜歌》:可惜許,可惜許,可惜元陽宮無主。一點既隨濃色妒,百神泣送精光去。三屍喜,七魄怒,血敗氣衰將何補。尺宅丹田屬別人,玉爐丹灶阿誰主。勸世人,休慕色,慕色貪淫終無益。一神去後百神離,百神去後人不知。幾度待說說不得,臨臨下口泄天機。(以上一首見《活人事證方後集》卷二十《修養門》)

這裡將劉信甫《活人事證方》(前後集)中的歌訣抄錄下來,可以見出其數量是較為可觀的。這對展開進一步討論比較方便,同時可以為研究宋代詩歌總集編纂(及其補遺)工作提供一些可資參考的史料。相信其中有一些已經為相關學者所注意,有一部分或尚在視野之外;即使部分已經為人們所注意的作品,《活人事證方》(前後集)之文本也有重要的校勘價值。

三、《活人事證方》(前後集)歌訣的來源與特點

《活人事證方》(前集)與《活人事證方後集》中的歌訣,具有「類文學」形式,其中也有一些作品文學性較為明顯,可以歸為詩歌。從全書驗方基本皆取之於當時醫書成方和民間秘方這個特徵來看,這些歌訣應主要為宋代流傳的作品。其中是否有劉信甫本人的創作,因為缺少文獻佐證,還很難做結論。根據他「自幼習儒」後「屢摒名場」的經歷,可以知道他接受過良好的文化滋育,也應熟悉科舉應試中寫作詩賦的要求。故大致可以推測,這兩部書中的一些近體詩除出處明確者外,其他或與劉信甫有一定的寫作關聯;另一些屬於古體詩範圍的作品,除註明出處的以外,其他可能多為尋方時抄錄;尚有一些方歌類作品,則應屬於那個時代民間醫藥界的公共知識。當然,實際情況到底是比我們想像得簡單些,還是更為複雜些,需要做進一步研究。

以下我們從中選擇一些作品做一些探討,大致可以看出其來源。為方便起見,只分「近體詩」與「其他」兩類:

(一)近體詩作品

《青娥圓》(前列第7題):《活人事證方》卷五《補益門》載:「青娥圓,治腎氣虛弱,腰痛,俛仰不利,秘精。大益陽事。老人服此,顏色還童;少年服此,行步如飛。此方乃趙進道於廣州太守於番人處得之,久服大有神效。遂作詩一絕以紀其功,云云。」金元四大家之一張從正在其醫著中曾有「息城酒監趙進道,病腰痛」的記載[9]43,從「青娥圓」有治「腰痛,俛仰不利」來看,此方當為趙進道所藏,此詩亦為趙氏之作。雖然詩中「魚」「虞」通押,未嚴格用韻,但顯然這屬於絕句作品。全詩寫得相當靈動,「青娥不笑白髭鬚」一句,活用「青娥」藥名,與「白髭鬚」老人對比,增強了藝術感染力。

《治吹奶》(前列第13題):吹奶,或稱吹乳,即乳癰證。該書條目主要即此四句,其後只有一句說明性的話「上加乳香少許尤佳」。這是一首歌謠,但平仄格式基本符合絕句的要求。此詩已見早於劉信甫的南宋醫家王璆所著《是齋百一選方》,文字基本相同,唯「一盃」作「一盞」。然「盞」為仄聲,不合律。稍晚於劉氏的金代張璧《雲岐子保命集論類要》中亦載此詩,四句為「婦人吹奶意如何,皂角燒灰蛤粉和。熱酒一杯調八字,須用揉散笑呵呵。」首句與末句與劉信甫所錄不同,不是同一來源,或有所改動。金代《張子和醫藥全書》在《治婦人吹奶》條下載「又方」:「以皂莢燒灰蛤粉和,熱酒將來調數字,下得喉嚨笑呵呵。」文字差別很大,應該也是以當時流傳的醫謠為基礎抄錄的。這說明《活人事證方》中的這首詩在南宋時代為南北醫家所普遍熟知,蓋非劉氏所作。

《又方接骨散》(前列第14題):《活人事證方》卷十七《補損門》載:「治打撲傷損。半兩古老錢,用火煅,醋內淬數過,入沒藥、乳香等,入麝香少許。每服一字,用淡薑湯調服下,不拘時候,云云。」四句雖「支」「微」鄰韻通押,但平仄韻律相當嚴謹,是一首絕句。前三句基本概括了藥方名下作者所敘述的內容,末句道明所治和效果。全詩平平道來,簡明易懂。明人朱橚等編《普濟方》卷三百十中錄有此詩,文字相同。該書「打撲損傷筋骨」部分主要取自宋代朱端章輯、徐安國補訂之《衛生家寶方》。朱端章為劉信甫的前輩醫家,該醫著刊行於淳熙十一年(1184),比《活人事證方》早出,劉氏蓋輯錄於此書。

《驅蚊詩三首》(前列第16題):《活人事證方》卷二十《通類》之《治蚊蚋方》云:「翼日掛帳,無蚊子。辟蚊子呪曰:天地太清,日月太陽,陰陽太和,急急如律令。勅!面太陰念七遍,吸氣吹燈,草上點之。云云。」這三首驅蚊詩不僅有方葯、劑量、用法,每首詩的最後都提及驅蚊效果,其平仄用韻、音步節奏都基本符合五七言絕句的要求,朗朗上口,很可能是與上述辟蚊子呪並用的。但這三首詩原本是否就是一組作品,出於同一作者之手,是大可懷疑的。北宋著名藏書家溫革《分門瑣碎錄》之《蚊蟲》錄有前兩首,未錄第三首。明人胡濙的《衛生簡易方》中將《驅蚊詩》其一作為一藥方,其二作為又一藥方(按,文字皆有差異),而且將《辟蚊子呪》也作為一方,未收其三「萍朴楝活芎」一首。據此可知,即使前兩首七言為同一作者,五言一首則當屬另一作者,劉信甫將所見之詩合抄一處,便於使用而已。

《神仙齒藥方》(前列第20題):《活人事證方後集》卷十七《口齒門》錄此詩題下注「西嶽蓮花峰神傳」。名為「神仙方」,其出處就帶有神奇的傳說了。釋文瑩《玉壺清話》卷五記載:「文瑩丙午歲訪辰帥張不疑師正,時不疑方五十,齒已疏搖,咀嚼頗艱。後熙寧丁巳,不疑帥鼎,復見招,為武陵之游,凡巨臠大胾,利若刀截,已六十二矣。余怪而詰焉,曰:『得葯固之』。時余滿口搖落,危若懸蒂,謾以此葯試之,輒爾再固。因求此方以療病齒者。凡用之皆效。題曰《西華岳蓮花峰神傳齒藥方》,序曰:『元亨在天聖中,結道友登岳頂,齋宿祈祠方已,遍游三峰,酌太上泉,至明星館,於故基下得斷碑數片,彷彿有古文,洗滌而後可辨,讀之,乃《治口齒烏髭葯歌》一首。慮歲月寢久,剝裂不完,遽錄以歸。而後朝之名卿鉅公,訪山中故事,語及者皆傳之,修制以用,其效響應。』歌曰:『豬牙皂角及生薑,西國升麻蜀地黃。木律旱蓮槐角子,細辛荷葉要相當。青鹽等分同燒煅,研殺將來使最良。揩齒牢牙髭鬢黑,誰知世上有仙方。』」[10]54這顯然是張師正自神其說之詞。南宋張杲《醫說》引南梁劉峻所著《類苑》中歌瑤《西嶽蓮花峰碑載口齒烏髭歌》,歌謂:豬牙皂角及生薑,西國升麻蜀地黃。木律旱蓮槐角子,細辛荷葉要相當。青鹽等分同燒煅,研煞將來使更良。揩齒牢牙髭鬢黑,誰知世上有仙方。」[11]卷四據此知此詩當為唐代以前的作品,原題為《西嶽蓮花峰碑載口齒烏髭歌》。張杲《醫說》成於淳熙十六年(1189),比劉氏之著要早,但《活人事證方後集》所載文字與《玉壺清話》及《醫說》皆不盡相同,且在「細辛荷葉要相當」句後注曰「荷葉剪心用」,可能另有出處,或者自己隨手稍加改添。此詩雖然中間兩聯未用對仗,但與近體詩的平仄格式已大致無差了。

(二)其他作品

《藥性相反歌》《藥性相妨歌》《六陳歌》《十八反歌》(前列第1-4題):《活人事證方》目錄下有一個說明:「葯有金石、草木、魚蟲、禽獸等物,其出溫涼寒熱、酸咸甘苦、有毒無毒、相反相惡之類。切慮《本草》浩繁,卒難檢閱,今將常用藥性四百餘件附於卷首,庶得易於辨藥性也。」為了簡要說明《本草》的藥性和配伍要點,作者在排比「常用藥性四百餘件」之前先列出以上四題歌訣。相關研究者認為,最早記載藥物配伍關係的是《神農本草經》,其中談及藥性有相反、相殺者,該書原著失傳於唐初,所謂「十八反」的說法是五代後蜀韓保生在《蜀本草》中提出的,而宋代早於劉信甫提出「葯相反」問題是王懷隱的《太平聖惠方》。⑨該書內容頗為劉信甫所引用,但王懷隱是用直接敘述的方式而非歌訣,故作為歌訣形式的《十八反》與王懷隱無關。在李杲、張從正的《珍珠囊藥性賦》卷二載有《十八反歌》《十九畏歌》和《六陳歌》,其中《十八反歌》與《六陳歌》與劉信甫所錄全不相同,《十九畏歌》則與劉氏《十八反歌》基本一致,文字稍有差異。李杲與張從正為金代醫家,其書晚於《活人事證方》面世,故劉信甫不會取之於李、張二氏。陳衍於寶慶三年(1227)完成《寶慶本草折衷》初稿,名為《本草精華》。此時《活人事證方》梓行已經十一年了。在《寶慶本草折衷》中陳衍提到劉信甫其人和《活人事證方》,說明他親眼見過劉氏之書。很有意思的是,他書中的《十九反歌》正是劉氏《藥性相反歌》的翻版,只不過將「記取歌中十八反」一句中的「十八」改成「十九」。因劉氏之書在宋代以後相當長一段時期幾乎失傳,很少有人知曉,故醫家所津津樂道的《十八反歌》《六陳歌》和《十九畏歌》都是《珍珠囊藥性賦》和《寶慶本草折衷》的文本內容。從現有文獻來看,劉信甫的《藥性相反歌》《藥性相妨歌》《六陳歌》《十八反歌》出現較早,很可能具有一定的原創性。而且從第一首《藥性相反歌》「記取歌中十八反,莫使同行真箇好」句到第三首《六陳歌》「後章別有十八反,一一分明說與賢」句來看,這四首歌訣是一個整體,具有內容的連貫性和形式的勾連遞進。無論從傳統醫學知識闡發或醫科歌訣寫作的角度來看,這一組作品都有重要價值。

《浮萍》(前列第5題):《活人事證方》卷一《諸風門》「去風丹」條下載:「治中風,兼療腳氣、攧撲傷損及胎傷。服過百粒,即為全人。世傳東京開河掘得石碑,梵書無人曉。有林靈素者,逐字解辨,乃是治中風方,韻語乃是《浮萍》也。」依其所記,則該詩為北宋開封流傳的一首原刻於石碑上的民間歌謠,林靈素是辨識者,也應即為最初傳播者。實際上這是將唐代《本草采萍時日歌》改寫後的作品,八句之中有四句幾乎相同,所謂「開河掘得石碑,梵書無人曉」,都帶有神秘其方劑的色彩,不足憑信。

《神仙不老圓》(前列第8題):《活人事證方》卷五《補益門》記載:「神仙不老圓,書林陳氏秘傳,金華山張先生烏鬚髮方。服至百日,白者變黃,黃者返黑。又且大能溫養榮衛,補益五臟,調和六府,滋充百脈,潤澤三焦,活血助氣,添精實髓,大有神效。歌曰云雲。」書林陳氏指陳曄,為南宋詞人,里籍為長樂(今福建境內)。慶元二年(1196)知汀州,慶元四年(1198)為廣東提刑,畢生勤於著述,有《家藏經驗方》等書。在《經驗方》中詳述了他四十九歲時「不勝衰」,後「忽遇金華張先生」,「慨然傳一方」,甚為見效,於是「以其藥品,概括為歌」。[12]卷二二四由此則知,《神仙不老圓》歌訣作者為陳曄。《經驗方》宋代以後散佚,但陳曄與劉信甫同時代,略長於劉信甫,故劉氏得以知曉其方與歌括。他後來編纂《活人事證方後集》時,在卷四《白濁門》中又再次引用了該詩,可見對其藥效體驗之深。

《盧醫周鼎集歌》(前列第10題):此詩置於《活人事證方》卷六《婦人諸疾門》卷首,是認為「孕婦服食藥餌最難禁」,將之「附於卷首,庶得便於服食」。稍早於劉信甫《活人事證方》的朱端章《衛生家寶產科備要》卷五中載有此作,《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指南總論》卷下記載與朱作大致相同:「產前所忌損動胎氣藥物,盧醫周鼎集以為歌曰云雲。」[13]553但這兩本醫著的文字都與《活人事證方》略有差異,蓋劉氏轉錄中有所改動。

《手拈散》(前列第11題):《活人事證方》卷七《脾胃門》記載該詩本事:「葉石林游山至一小寺,頗覺齊整,學徒亦眾。問僧所以,仰給者答云:素無常住,亦不苦求於人,只貨數葯以贍,其間獨脾疼葯最行。求方,遂授一詩云雲。」顯然這是葉夢得所獲授詩訣,作者為「某寺僧」。明代張介賓《景岳全書》卷五十四載此事和具體藥方,其中方名為《游山方》,是就葉氏游山事迹的概括性表達。

《服駐車圓法》(前列第12題):《活人事證方》卷九《瀉痢門》道其來歷:「虞丞相夢壁間韻語治瀉痢。自渠州被召途中冒暑得疾,泄痢連月。因夢壁間韻語,讀之數遍,其詞曰云雲。」劉氏於此條後特別註明:「出《夷堅志甲集》。」虞丞相,即虞允文。依文意,《服駐車圓法》是虞允文所夢見的一首無名氏題壁詩。

《可惜歌》(前列第23題):此詩當是劉信甫所錄的一首流行於社會的「清修養生」歌訣,在宋咸淳年間李鵬飛的《三元參贊延壽書》中亦載錄,題作《神仙可惜許歌》。《三元參贊延壽書》乃李氏入元後所作,較《活人事證方後集》成書為遲。但此詩作者當非李氏,或出於較早一些的神仙家著作。

從以上簡略的探考可知,《活人事證方》(前後集)所錄歌訣其中可能有劉氏的作品,有些可能經過劉氏加工潤飾,但絕大多數應是原汁原味的「採集」,這與宋代醫方著作往往為「集驗方」的事理邏輯是一致的。其採集對象以驗方類著作為主,也有道教著作、養生雜記和筆記小說,同時還有醫家傳授,或耳食聽聞者。這與中醫文獻先後承傳、不斷擴展的內在屬性相同,而承傳與擴展的過程也正是「醫科文學」得以介入、逐漸豐富的過程。

總的來看,這些歌訣雖然不乏一些運用修辭手法、發揮藝術想像、達到較為精緻程度、具有一定藝術審美價值之作,但更多的是方劑、配伍、用法、禁忌、療效的有機結合,體現為民間社會要求的實用性、日常生活需要的工具性、非知識階層理解的淺白性。《服駐車圓法》「暑毒在脾,濕氣在腳。不泄即痢,不痢即瘧。獨煉雄黃,蒸餅和葯。甘草作湯,服之安樂」被稱為「韻語」,其實句句皆用仄聲韻,讀來容易上口而已。從藝術角度看,質木粗淺,並無多少韻味可言,只能稱之為「歌括」。

關於「歌括」,章炳麟先生因其不講究修辭、缺乏藻采韻味而有所批評。他說:「今詞又失其聲律,而詩尨奇愈甚。考徵之士,睹一器,說一事,則紀之五言,陳數首尾,比於馬醫歌括。」[14]90顯然,他對「馬醫歌括」是很不以為然的,摒棄於藝術殿堂之外。這不僅代表了正統文學觀念,也表達出「尊體以求」的一般的文體意識。

但尚有一些問題需要思考。中國古代有很多應用性的寫作,出於「文人之作」往往被接受和傳播,而出於「馬醫」階層人士的寫作,無論其在社會運行中發揮過怎樣的作用,都不被認同,大多已經湮沒無聞。醫科歌訣因其具有「活人」的基本價值而得以刊行、流傳,已屬幸運,但認知與接受程度很低。其實,古代社會基層社會運行遵循的是「即事是學,即事是道」「百姓日用即道」[15]13,而其所需要的應用性文化,有不少正是出自民間社會。當我們對古代社會之整體進行考察和研究時,應對民間寫作有觀念之理解與同情,「馬醫」階層的實用性寫作不應排除出我們的視野。

應進一步注意的是,事實上參與民間應用文化建設的有不少士林階層人士。僅以宋代醫科歌訣寫作而言,並不都如「馬醫」職業之卑賤,其中頗有「儒醫」,而更多的是「儒而知醫」者。在這個「門檻」較低的寫作空間中,能夠吸引眾多文人投入精力親為之,並普遍讚賞這種活動,是宋代的一個值得注意的人文現象。一些理學家提出「知醫為孝」說,認為「事親者不可不知醫」[16]54,並且認為醫理通於文理,這些都構成了文人將醫道從巫術、方技中提升出來的背景;而文學乃至文化的整體俗化,切於日用的哲學理念逐漸顯現,則成為消除貴賤意識的驅動力量。

劉信甫從欲作「活國之手」轉變為矢志「活人之謀」,顯然超越了貴賤的界域,其「活人」與「活天下」相提並論,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儒醫的「天下觀」。理解其「活人」行為的人道精神,領悟其「活天下」的新人文觀,對於我們考察其寫作醫科文學作品,積極收集民間醫藥歌訣的活動,具有重要意義;對認識包括醫藥歌訣在內的醫科文學的價值,也有一定的啟發作用。

四、餘論

「醫科文學」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包含不同類別的文體,其中一些文體的工具性特徵是比較明顯的。如何看待這些具有工具性的文體,文學研究是否應涵蓋這一範疇的知識,審視這方面的作品?這個問題已經逐漸進入學者視野了。其實何謂「文學」,這本身就值得討論。這是一個變動的概念,今人之觀點不同於古人,後人或許也與今人不同。雖然我們不應以古衡今,也不必以今視古,但應該承認文學除了審美功能之外,亦本然地具有某種工具性和應用功能。這種功能體現古代的文明,表徵人文的進步,推助社會的運行。忽視其存在,也許正忽視了歷史上人們精神領域和生活領域的許多真相。

即使從審美的角度而言,當下「在審美文化場內,各種不同的力量相互作用,技術自然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技術在審美文化各個方面的廣泛運用,極大地改變了它固有的格局和方式」[17]。在古代社會,工具性與審美性同樣不是截然矛盾對立的。人類社會文明發展的表徵之一即審美文化向各個領域廣泛滲透,其進入醫科範疇是必然的,而醫學也需要人文運化,藉助美感形式以產生更大的效用。「醫科文學」正由此產生,它不斷納入各種文體,包括歌訣在內的多種表現形式使其內涵得到充實。

當然,本文所論及的劉信甫醫著中的歌訣哪些可以在嚴格意義上確定為「詩」,應收進《全宋詩》;哪些屬於前文所說的「類文學」,尚不足以稱為「詩」,《全宋詩》不必收錄,都有很大的討論空間,相關研究者可以進一步裁量、選擇。但相對於已經編成的《全宋詩》和《全宋詩補遺》來說,失收的作家作品也許還較多,所以對相關文獻儘可能地進行一些收集、整理工作,呈現出更多的史料,或許是今天我們應該盡的一份學術責任。

注釋:

①參見譚學林:《中醫文獻文體的分類辨析》,載《貴陽中醫學院學報》1985年第2期。

②據陳尚君先生告知,這首詩可能並非唐詩,而為宋人所作。有待進一步考實。

③唐人對民間醫巫尤多不齒,劉禹錫《答道州薛郎中論方書書》中記述道:「愚少多病,猶省為童兒時,夙具襦袴,保姆抱之以如醫巫家。針烙灌餌,咺然啼號。巫嫗輒陽陽滿志,引手直求,竟未知何等方何等藥餌。」參見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9頁。

④轉引自潘殊閑《葉夢得研究》附錄一《葉夢得著述敘錄》,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375頁。

⑤參見段光周等校釋《蘇沈內翰良方校釋》,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

⑥《活人事證方》原無「前集」之名,但《活人事證方後集》續出時有一無名氏引言,稱「是書前集,盛行於時」,則可以將先出之《活人事證方》稱為「前集」。《活人事證方》有日本內閣文庫收藏享和二年(1802)影宋抄本,《活人事證方後集》有日本內閣文庫收藏「元堅」寓目影宋抄本。本文相關文獻史料,皆依據於此。

⑦陳衍於寶慶三年(1227)完成《寶慶本草折衷》之初稿,名為《本草精華》。此時距《活人事證方》二十卷嘉定九年(1216)梓行已經十一年了。《寶慶本草折衷》淳祐八年(1248)定稿,斯時陳氏似仍然未知《活人事證方後集》。

⑧丹波元簡《活人事證方跋》,刊日本內閣文庫藏抄本《活人事證方》卷末。

⑨參見孫文忠:《中藥「十八反」考證》,載《中國藥學年鑒(1980-1982)》,人民衛生出版社1984年版,第56-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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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朱橚.普濟方[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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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太炎.國故論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5]王艮.王心齋全集[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

[16]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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