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失業潮來臨,你準備好了嗎
作者:江韻(騰訊·大家專欄作家,耶魯大學商學院博士生)
電影《鋼的琴》中側面展現的90年代下崗潮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失業好像是靠體力吃飯,教育程度相對較低的工人才需要面對的問題。就在最近幾個月,中國各地有近180萬煤礦和鋼鐵廠工人下崗。
這一現象並不陌生,上世紀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還歷歷在目,他們中很多人的下一代和許多來自農村的人都有著類似的處境,沒有經濟穩定的成長環境,缺乏高質量的教育機會和資源,早早進入社會漂泊求生,投入到靠體力謀生的崗位,這種崗位缺乏保障,競爭激烈,充斥著不穩定性,他們隨時都可能被奪走飯碗,失去工作,面臨被清退的危險。
然而,大家有沒有想過,失業問題會開始衝擊教育程度相對較高的人群?
互聯網,信息技術,人工智慧等飛速發展的科技產業使失業不再是體力工人的專利,它們可以導致一個職業或者產業的整體萎縮甚至消亡,就像我們不再需要電報接線員一樣。牛津大學的Carl Frey 和Michael Osborne(注一)根據各工種的可預測與可複製度,用美國勞工數據預測了各行各業將被機械化的概率。
各種行業被機器取代的概率
如上圖所示:保險承保人被機械化的概率為99%,會計與審計師94%,財務顧問58%,就連經濟學家也有43%。這類型工作都需要有一定教育基礎和專業知識作為支撐,當它們被機器取代,從事這些職業的員工若不能找到新的能利用自己知識和經驗的工作,便需要捨棄從前對這份事業在教育,時間,精力上的所有投資,跟體力工人需要面對的一樣,他們需要接受再培訓,再教育,獲取新的知識技能。
可是,學什麼,接下來要從事什麼職業?這是這些所謂白領精英階層主要要面對的問題。
在研究人與工作與職業的關係時,我發現除了要面對新的工作要求和社交圈子,教育程度較高的人更容易遭受職業身份變化帶來的衝擊。這個群體在職業選擇上有一定的自由度,對自己的原有職業有更多體力,智力以及情感上的投入,他們的自身價值絕大一部分來自於職業的高薪資高地位和職業的重要意義給予他們的驕傲感,當他們被迫轉行時,要抹去對先前職業的認同感並適應新的職業身份,這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一個稍微極端點的例子是新聞記者。在探討個人如何應對職業變化與萎縮的研究中,我採訪了一百多名美國新聞記者。互聯網對世界各地的新聞媒體都造成了巨大的衝擊,迫使大批記者轉行。以中美兩國為例,從報社或電台離職後的記者選擇從事各種各樣的其它職業,包括公關,宣傳,市場營銷,經商,也有教師,律師,以及自由撰稿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並不覺得找到一份新的工作非常難,畢竟記者的經歷給了他們獨特的知識面,能力,和社會資源,他們面對的大困難是如何選擇下一份職業,如何面對要在另一個行業從零開始的可能,如何把自己從對記者這份職業的熱愛和堅持中解放出來,如何把對記者這份職業的信仰轉移到其它職業上。很多人把這描述為如何重建「被打碎的夢想」和「被毀滅的天堂」。
科技與市場的變革在國內外將導致的白領失業潮,會使所謂的「高端人口」也不得不面對最艱難的求生處境。
試想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如果你被迫要離開現在的職業,因為這個職業已在消亡,你會選擇從事什麼新職業?
然而,即便是這個問題在不久的將來也會變得多餘。機器正在快速的開始代替人類干大多數的活,可供選擇的職業及每個職業需要的人也在不斷減少。當大範圍的人,不論教育程度和社會資源都面臨失業時,我們要思考的就不再是要從事什麼職業,而是到底要做什麼。
很多白領或腦力工作者現在或許還無法理解失業的感覺。但即使你並不喜歡現在從事的職業,迫不及待要離開,即使你還覺得被迫失業距離你非常遙遠,也不妨開始想一想失去工作會對你和你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
即便此刻,你並沒有任何的危機感,甚至在可預期的將來,也並沒有看到絲毫失去工作的可能,你對於自己的未來充滿了自信和信心,也不妨請你稍微留意一下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們,尤其是從事體力勞動,教育程度較低的勞動者們失去工作的後果,不僅僅是對於他們個人,也包括社會層面的後果。
對於這些基層勞動者來說,失去工作意味的不僅僅是失去了一個謀生的途徑和收入,還失去了對企業,國家,和社會的信任,甚至失去了對自身價值的信心和肯定。因此,失去工作給他們帶來的是經濟和心理上的多重打擊。這種打擊對教育程度相對較低,技術掌握面相對較窄的人來說是嚴重且持久的。有限的財力使得他們沒有保護傘,不得不馬上投入到新的工作,而新工作類似的低收入,高競爭與不穩定性又很容易帶來下一次失業,把他們捲入惡性循環。
另外,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體力的下滑,有限的人力和社會資源又會讓儘快找到下一個工作成為他們中很多人要面對的巨大挑戰。他們就在無數的失業,再就業,再失業中往複,直至到中年時不得不面臨永久失業的可能,也因此永遠被困在了社會的底端。
失業對個體的打擊擴大到一定程度,無疑會給社會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以美國為例,在1960年代的美國,不管教育程度高低,大多數人都能有一份穩定的全職工作。隨著科技的更新換代,企業模式的轉變,在接下來的50年里,我們看到的是在教育程度較低的群體里,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有全職工作,越來越多的人收入無法支撐生活,越來越多的人失業,越來越多的人離婚,家庭破裂,他們的孩子也大多成長生活在不穩定的單親或重組家庭里,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參與選舉投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犯罪,坐牢。他們找不到方式融入社會,便逐漸脫離。當不斷有年輕人進入勞工市場,在一派欣欣向榮的發展下他們已被看作是被競爭淘汰,被時代拋棄的人,不斷被邊緣化,然後被遺忘。
美國電影《當幸福來敲門》
如何幫助這個群體,經濟學家給出了一系列解決方案:給予經濟補助,鼓勵各種形式的創業和自力更生,投資基礎設施建設增加勞動力需求,以及提供相關技能培訓和再教育機會。
本質上來看,這些方案的出發點在於把這個人群的現有技能轉移利用到其它地方,以及提高與增加其技能來滿足社會現有需求。這個群體不得不適應新的工作要求,學習新的技能,融入新的社會圈子。如果這些方案得以有效實施,能讓他們重新上崗,重新獲得工作帶來的經濟與心理上的安穩,便皆大歡喜。
當然,以上都是關於社會如何建立一個機制幫助被淘汰的勞動力。至少到目前,這些政策還只是集中在教育程度不高的體力勞動者們的身上。對於腦力勞動者以及高學歷人士,如果未來步入失業行業不可避免,又不存在足夠的新崗位來接納這個群體,他們會失去什麼?什麼樣的政策能夠應對這種損失帶來的社會問題?
心理學家Marie Jahoda(注二)在研究一個高失業率的工業區時發現,有一份工作不僅僅給人提供經濟來源,還賦予了人重要的社會意義。工作讓每一天的時間不再散亂且漫無目的,讓人在固定的時間做應該做的事;工作給予了每個人特定的社會角色,把個人的知識技能與更宏大的社會目標聯繫起來,讓人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成就,和尊嚴。同時,人是群居動物,工作給我們提供了接觸他人,融入社會的自信和機會,把人與人以同事,合伙人等方式緊密連接起來。
隨著專業人士的工作也逐漸減少,我們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失去經濟來源,失去有固定時間安排的日子,失去部分與社會的聯繫,還要面對失去的生活意義和信仰。當不久的將來,一個社會裡超過一半的人,都失去了以上的生活元素,這個社會會變成什麼樣?
很多樂觀派人士說,這樣很好,繁瑣的工作都被機器取代了,我們被解放了,會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做喜歡做的事。
而要實現這個預想,需要政府和企業聯手,給所有因職業消亡而失去工作崗位的人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許多經濟學家已經開始預測,很快,機器的生產力將大大超越人的購買力。許多學者認為,實行全民基本工資保障(universal basic income) 是能夠把所有人有尊嚴的從現有經濟體轉移到未來經濟體的唯一方法,它能夠使失去工作的年輕人快速消化失業帶來的負面影響,投入到自主的,更有創意,更自由,更能體現自身價值的工作活動中去。
然而,在當今社會裡,有多少人知道,在經濟生活得到絕對保障後,他們要幹什麼?不是在一天里要幹什麼,而是在一年,二十年,五十年,一輩子里,我們要如何利用自己的時間,會給自己創造什麼樣的工作,發展什麼樣的事業,給自己打造什麼樣的人生?
這是一個無比怪異的問題,因為我們一直都認為,工作是賺錢的工具,當它不是賺錢的工具時,它還能是什麼?從小到大,在家庭,在學校,我們一直在被告知,要好好學習,才能找到工資高,地位高,穩定的工作,當工作不再能被找到,而要被創造的時候,我們該怎麼做?
工作是幾乎每個成年人都要面對的話題,但工作給大多數人的印象並不是積極的。談到工作,不論教育與工資高低,我們腦海中首先蹦出的詞可能是上班,賺錢,朝九晚五;消極一點的,可能是單調乏味,身心俱疲,甚至是毫無意義。然而,當丟掉工作,失業,下崗時,我們又立即感受到焦慮,憤怒,和迷茫。
日本電影《入殮師》,一個音樂人的「再就業」故事
失業給我們所有人帶來的負面情緒和負面影響反應出的正是社會保障的不足,和個人對工作這個概念理解的錯誤。科技發展和體制變革正在快速的剝奪著我們的工作崗位,可能在我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失業就已經成為了所有人要面對的問題。如果政府和企業能夠利用愈加強大的生產力創造出的財富給失業人員提供基本經濟保障,給予每一個人創造和發展的權利,機會,和空間;如果社會,家庭和教育系統能夠培養出有自信和能力掌控工作和人生的人,把工作作為實現自身價值與服務社會的方式,懂得如何有效的利用自由的時間給自己創造有益的工作,那麼我們曾經被剝奪的工作和我們理應享受工作的權利也會失而復得。
而要做到這點,社會的方方面面,包括政府,家庭,教育機構,企業以及個人都應該在對工作的態度和思想觀念上做出改變,要意識到,工作不應該是一種為求生存的無可奈何,更不應該是統治階級得以利用這種無可奈何來控制個人的工具,而是人得以享受作為一個人而存在的本能。
工作不分貴賤,沒有等級。也許此刻,大家看到的只是那些低收入勞動力在失業的困境中彷徨,或者因此從社會保障系統中獲得了零丁好處,但是不要忘記,許多人自以為是的「高端」並不能成為他們幸災樂禍的理由。我們每一個人都只不過是勞動力大軍中的一份子,關心別人,幫助別人,就是在幫助未來的自己。
參考閱讀:
注一: Frey, C. and Osborne, M. (2017). The future of employment: How susceptible are jobs to computerization? Technological Forecasting and Social Change. 114, 254-280.
注二:Jahoda, M. (1982). Employment and Unemployment: A Social-psychological Analysi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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