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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渡:1948-1949,國寶大遷徙

後代的我們,對生存於戰火的暴風雨中,還時時刻刻想到文物與文化保存的先人,不得不感到深深的敬意和感念。

作者:楊渡(騰訊·大家專欄作家,台灣詩人、作家)

1948年12月22日,一艘船悄悄地從南京下關出發,航向台灣。

這是一次秘密行動。由蔣介石親自下令,讓時任海軍總司令的桂永清派出軍艦中鼎輪來載運。中鼎輪是一艘登陸艇改裝的運輸艦。前一天下午,在下關裝船的時候,幾個單位都派人來了,他們要親眼看著每一個箱子裝上船,再派自己單位的人親自押著箱子,到台灣去。

這些箱子的數量,總計是:故宮博物院320箱,箱里有3409件文物;其中古物295箱,圖書18箱,文獻7箱。文物中最重要的是包括了去倫敦參加藝術展的80箱珍品。在南京的「中央博物院」則有220箱。

同時運送的,有「中央圖書館」的珍本書60箱,這次主要是以明朝以前的刻本、校本、手抄本為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有120箱,它擁有最珍貴的甲骨與金石古文物。此外還有外交部重要各國條約檔案60箱。

各單位都派出自己的押送人員,負起完全責任。故宮派了庄尚嚴、劉奉璋、申若俠,中央博物院派了譚旦同、麥志誠,其他單位也都派了專人。

想不到的是,12月21日,箱子要裝上船的那一天,海軍人員聽說有船要開到台灣,竟帶著妻兒眷屬,一起先趕到了碼頭。這些眷屬的層級都不低,否則不會知道這麼機密的船要開,船上的工作人員不知如何阻止,就全部放任他們上了船。等到文物到了碼頭要上船的時候,人都已經上去了。他們各自尋覓地方,攤開被褥,席地而卧,屈身而眠,閉目養神,如入無人之境。整個甲板上,竟然已經無一處空隙

前來巡視文物押送的傅斯年(時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上船一看,文物船竟變成了「難民船」,而軍隊紀律竟渙散其斯,整個人都氣白了臉,他以杖叩地,敲打了好幾下,連呼:胡鬧,胡鬧!他把史語所的押送同仁找來,問了幾句,就匆匆驅車離去。他直接把車子開到海軍總司令桂永清的辦公室。

桂永清(1901-1954)

這時,杭立武(時任教育部次長)也打了電話給他的同學──海軍總司令部參謀長周憲章,他們是留英同學,有一些交情。

桂永清知道事態嚴重,機密押送變成公開行程,文物船變逃難船,而且海軍眷屬竟然先逃,這說出去能聽嗎?更何況此事鬧不好會傳到蔣介石那裡去,事態嚴重,桂永清只好親自上船處理。他一個個去勸導,希望眷屬以國家文物為重,此船乃是特別指令,只運送文物,不得搭載無關人員。經過一番疏導,海軍眷屬才逐一離開。但他們恨得咬牙切齒,要他們自己好自為之,跟文物不相干的人一個都不許上船。結果本來有幾個押送文物的人竟也不能上船了。全船除了航行人員與押送人員及眷屬之外,就是文物。

這整個過程顯示出:隨著三大戰役的失敗,國民黨大勢已去,連海軍的高層都想先把眷屬送走,更何況其他人。從北方的戰場出來的人們,擠滿了南方。而稍稍有經濟能力的人,正擠滿了碼頭,帶著金條,想購買一張船票而不可得。

事實上故宮、中央博物院、中央圖書館的文物南遷,早在1948年11月10日,就開始討論了。當時杭立武眼見東北敗戰,華北失利,就連絡了故宮博物院、中央博物院、中央圖書館、中央研究院等四個單位的人,包括了:杭立武、朱家驊(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王世傑(時任外交部長)、傅斯年(代表中研院史語所)、徐鴻寶(時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等人,一起到翁文灝(時任行政院長)的官邸,舉行會議。這幾個人都是故宮博物院的理事會成員,舉行會議討論南遷,也是有鑒於抗日戰爭時,故宮文物從北京遷徙到四川,一路險象環生,付出許多代價,最後才平安抵達各地安放。抗戰勝利後,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古文物慢慢復原,大部份運到了南京,還有一部分出國參加倫敦藝術展,想不到戰火激烈,如果要遷徙,也不是一時三刻就可以做到,得提早籌劃。

資料圖:抗戰時期的故宮文物在打包南遷

對故宮文物與中央圖書館善本書,本來有人建議仿照抗戰模式,往四川山中運,以避免戰火的波及。但蔣復璁認為,對付日本那種現代化重武器,運到山溝溝里,日本確實打不進去。但是此一時彼一時,此時運去山中剛好是「瓮中捉鱉」。所以他主張最好運到台灣。

抗戰時期,文物南遷的艱難道路

會議中,朱家驊表示「中央圖書館」的文物一併遷台,而傅斯年以史語所的身份表示,史語所的文物有甲骨、青銅器等也隨同遷台。既達成共識,遂決定由翁文灝報請蔣介石。蔣介石也同意了,並表示能搬運就盡量搬運。於是整個文物南遷的事,就這樣展開。

從12月10日開會,到各單位自衛開會決定何者為精品,何者要搬遷,何者要留下,以及如何裝箱等,一直到12月21日就能出發,其實時間非常短,可見各方已感覺到時局的急迫了。此時北方的淮海戰役雖然還在打,但勝負已分。不僅文物,連海軍的人都知道,再不走也來不及了。

第一批運台的文物在12月22日從南京出發,26日抵達基隆,27日清晨才開始把箱子卸下來,立即上火車,傍晚開車。在先遣人員的引導下,文物運到了楊梅火車站附近通運公司的倉庫,暫時存放。但是楊梅的倉庫不大,放了第一批就快滿了,還是得先找一個可以儲存的地方。於是先遣人員南下台中,看中了這裡氣候乾燥,台中糖廠也有很大的倉庫可以用,才終於定下來。

故宮國寶運到台灣時,先放在台中霧峰的北溝山中

1949年1月6日,第二批文物從南京開船,故宮博物院有1680箱,其中古物496箱,圖書1184箱,《四庫全書》正是此中最重要的寶貝。由於此次是向船公司包船,所以運行順利。

等到第三批要運送時,已是1月下旬,此時蔣介石剛下野,由李宗仁代理總統,北方戰局大敗,人心惶惶之際,民間商船都被調去轉運軍需品,已無法租到商船了。不得已,只好再求助於海軍總司令桂永清。桂永清指派「崑崙號」擔任這個任務。「崑崙號」是一艘三千噸的船,但它還在其他地方出軍事任務,行程必須保密,船到碼頭也不能停留,必須立即上貨裝船,所以文物得先運到碼頭等候。

此時南京正是冬日,寒風蕭瑟,冷雨霏霏。然而碼頭已堆滿了各方運來的逃難物資。國寶文物的箱子無處擺放,只能露天放在碼頭上,擺在一堆雜物中,勉強用油布先蓋上,以避免雨水淋濕。凄風苦雨中,有運送的文化人目睹國寶淪落至此,不禁想起李後主的詞,內心感到無限悲涼。

1月28日,正是農曆除夕前一天的小年夜,崑崙號到達港口時,船長宣布只停留二十四小時,必須立即裝船。不料工人卻以過年為由,拒絕加班搬運。幸好,碼頭工會已先拿了訂金,不能反悔,再經過軍警的疏導,還加發「新年特別獎金」,工人才開始搬運。

不料,正在裝船的當下,海軍總司令部方面的人聽說有船要開往台灣,竟連夜打包,攜家帶眷,擁到了碼頭,拚命衝上船去。軍艦人員眼看都是熟人,無法阻止,就放開了。本來船上的前艙就裝了其單位的物資,餘地最多可容納五百多箱,而後艙又被眷屬佔據,就沒有空間了。

杭立武急了,眼看交涉無效,再打電話給總司令桂永清。

桂永清到船上本來是想勸導眷屬的,卻不料這些眷屬一看桂永清來了,一家老小竟都跪下來,放聲大哭起來。此時南京已經非常危急了,逃難人潮擠滿了碼頭,再多的金條都買不到船票,他們把這個機會當做最後的希望,既然拼了命才登上船,如何肯下去?

桂永清看著自己多年的部屬家人,只能搖著頭說:「把艦上所有官兵的卧艙都開放了吧。」他只能設法盡量容納了。然而即使甲板、餐廳、醫務室都堆滿了,還是不夠。碼頭上還有許多箱件上不來。艦長眼看再沒辦法了,唯有宣布停止。未能上船的,故宮有728箱,中央圖書館有28箱只能交給留守的人帶回。

封艙後,船快開了,杭立武突想起來,還有四箱寶貴的文物。那是抗戰時期,汪精衛赴日本時,拿去贈送給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禮物,計有:翡翠屏風、白玉花瓶、清玉花瓶等玉器,抗戰勝利後,好不容易才收回這些有紀念意義的文物,總共有四箱,他趕緊跟艦長交涉,才終於上了船。

曾被汪精衛送給日本天皇的翡翠屏風,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

這一艘船不是專運文物的,因此繞行好幾個港口,走了二十四天才到達基隆。

這已是最後一批了。

這些文物有的屬於當時的外交部、中研院史語所,後來都陸續歸還,唯有故宮博物院與中央博物院的文物,有些善本書後來歸給台北的「中央圖書館」,其餘大部分文物則由台北故宮博物院典藏。

台北故宮博物院

這些文物到了台灣之後,先存放在台中糖廠的倉庫,後來擔心戰爭空襲,再轉到霧峰靠山邊,名為北溝的地方,建了一個庫房。後來因海內外來參觀的人多了,每一次都得由故宮人員拿出來展示,掛上觀賞,再收起來,非常不便,於是籌劃在台北市近郊的外雙溪建長期展覽館。1965年,新館完成。由王雲五擔任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蔣復璁任院長。中間又歷經幾任院長,盤點文物、組織改革、改建擴建,終成現在的模樣。

北溝公開展示200餘件文物的內部展廳

在戰爭烽火中流離遷徒,飄洋過海的中華文化瑰寶,終於有一個長期展示的地方。

至於歷經戰火而遷徒來台的文物有多少價值呢?2013年,米芾的畫作《深山夜雨》在紐約的拍賣會上亮相,起拍價是3000萬美元。而台北故宮有米芾的作品七十一件。更不必說朗世寧的畫作動輒上億,而台北故宮有六十四件。其他的無價之寶更難以估計。

米芾《深山夜雨》

後代的我們,對生存於戰火的暴風雨中,還時時刻刻想到文物與文化保存的先人,不得不感到深深的敬意和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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