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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歷史、記憶和禮物

啊,自由的精靈,你們何時與遭難的姐妹

一同落入奴隸市場的圍欄被當眾標價拍賣。

好像由人捅開傷口再陡然撒上一把鹽粒,

我聽見那人正借自由之名歡呼私有制萬歲。

你們,絕美的象徵,秘藏史前期熏煙之氣息,

如微汗沁出膚體敷一層遠古農耕文明的薄霜粉,

使我加倍延伸的呼吸通向了歷史湮滅的胎音,

感受一株人文花朵伴隨曙光初露破土而出。

啊,請原諒孤處的我將你們贖身接到我的案頭。

那刻我忽有所感悟,發現你們雙臂支在腰臀,

恰是陌上歌舞隊里身著赭紅裙裾的窈窕淑女,

可隨時繼續排練你們秀色可餐的田園之歌。

然而所為何來,每當工余我凝目投去一瞥,

總見你們驚慌中匆忙還原於一個靜態的舞姿,

永遠留下了我不能與彼一時空融合的苦悶,

感慨走來的源頭不可逆轉地深隱在終古的日食。

(昌耀《致史前期一對嬌小的彩陶罐》)

多次投去一瞥之後——這對嬌小的彩陶罐也回應一瞥——依然是一個一瞥一瞥的積累進程(正如你一撇我一捺方可構成一個人),這當然是意義驗收/衍生的基本方式,但是,觀看的責任漸成負擔之際,就要求一次幾乎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中止:一次不一樣的(亦可謂總括性的)一瞥發生了,並被記述下來;這關鍵性的一瞥勝過此前萬千回眸,而這正是詩緒勃發的奧秘所在。

但他也應意識到了這樣一個窘境:在記述中出現的陶罐並非現實中實存於案頭的陶罐。但也不是對案頭陶罐的模仿。這是兩對不一樣的陶罐,而語言加工成詩,類似於陶罐的燒造而成,賦予了一團別緻的泥土以生命。陶罐儼然是已經鑄就的詩,呼喚著下一首詩,來自觀看者思緒里的那一陣清晰的震顫。唯有這陣震顫有一種解了饞的感受,兌現為一首詩,才扭轉了詩人面對陶罐時久久沉默的逆境。看起來,這是詩與陶罐兩種藝術品之間的對話,而不是詩逾越陶罐這個中介瞥見了關於這對陶罐的是是非非與影影綽綽。

不妨說,思緒千千結,而詩緒必須做那根引線的穿針。詩緒從龐雜的人稱中找到了一個由頭,現在,經觀看所積累的信息均可變成詩的針腳。問題的關鍵是,在局中人「我」與被審視的對象「一對嬌小的彩陶罐」之間,還隔著怎樣的千山萬水?咫尺之間,陶罐凝固在這一同在的時刻,但要抵達它們的本意之前,還有太多的歷史彎路要走:陶罐的歷史,尤其是它們的前生、淵源——這一早期的歷史氣息——太過招惹,響噹噹地跌落在書寫者案頭,讀者彷彿看得見被觀看的對象一分為二了:一個是靜物般的陶罐,立在那裡,等待著被採擷或被灌滿,一個是陶罐的影子,關於陶罐的底細、身世,率先成為有言在先的聲明。

他並不阻止歷史在實物附近湧現,也默默遵循由遠及近的講述邏輯。詩一旦找回了曾經覆蓋在實物身上的塵埃,就能夠贏得一次啟程的合理性,同時,不被讀者察覺地,將自己作為當事人關於陶罐的記憶摻入其中,也就順理成章了。關於這對陶罐的歷史一下子在兩個層面展開:一是陶藝的早期氣息與交易,一是當事人介入陶罐的身世之後附加的記憶與感情。讀者甚至有理由相信他在談及了陶罐的前生之後必然涉足這對陶罐對他本人到底構成了一段怎樣的感情史:歷史在先,作為鋪墊與起興,而感觸在後,輕鬆收穫歷史掙下的紅利。

創作以牢記歷史(教訓)為目的,就會涉足破罐子破摔——為何走到這一步——的反思,令人遐思那彩陶罐里裝載著文明的碎片,儘力追述其由來以及自己作為繼任的主人(收藏者)得之不易的波折,這個朝前看的寫法會不斷以搜羅他人的軼聞為手段,來豐富眼前小小器皿何以了得的根據。但突然要編製出一個有頭有臉的歷史人物或情節,就會把把玩多日的小東西變成了穿透迷霧的介質,這種寫法雖然有嚼頭也夠莊重,但可能顯得有點裝和空,歷史化的對象會阻礙自我(個體)命運的滲入。他適可而止於歷史與現實的共謀。確實,對他來說,由古及今的辦法才好解開心頭疙瘩,尤其是對於詩的第一讀者來說,有一團歷史煙霧作掩護,就好托底交出自己的心聲。所以,其他讀者在復原作者與彩陶罐之間的對話進度時免不了要扮演第一讀者來體察作者是否話中有話,借彩陶罐的耳朵來探聽第一讀者的內心想法。

他並未將對象限制在某一時間區段,或可說,拿彩陶罐的哪一段歷史風骨來說事,他並不講究。此一做法確實也有冒險:這一對彩陶罐只有一次機會在詩中亮相。他不會在第二首詩中再談具體時間中的陶罐軼聞,因為它在時間上已經用光了積蓄,因為詩初步面向它們時就竭盡最好的素材與場景,並不打算留有餘地。這是一場對話,但又開放為這是講給第三者聽的喃喃自語。嬌小的、女性化的彩陶罐作為一件藏品,帶給作者最原始的佔有慾之滿足,就好像一個命運主宰者來講述自己的慧眼和恩情。但凝固在這一物體上的人情越來越缺乏被人理解的機緣,收窄的歷史窗口和收藏者的花銷或創傷都在物體靜態化的趨勢中脫離人的主宰,這時,如果收藏者不講述其由來、不介紹其梗概,彩陶罐就純然成為擺設了,也就談不上它們屬於一件物美價廉的稱心如意的禮物。

陶罐經過詩的介紹後已變成非凡的容器,進而是一個有頭有臉的禮物,日後,將這對陶罐送人,同時送出的就少不了這首詩。陶罐被詩點染了一遍,一下子就變成了雙重意義上的禮物:首先,它們是歷史劫難中的倖存者,屬於歷史給予人的禮物,然後,它們在詩中執行了一個禮物化的儀式,連同詩一併成為價值不菲的禮物,或謂之,詩添加了陶罐本身所不具備的精神屬性而強化了禮物價值有另外一種評估方式。下一任主人聞見這份禮物的分量,定然會依傍於它所激發出來的詩(以及這首詩激發出來的詩人形象)。表面上的、物質意義上的禮品卻用另一副喉舌在說明詩作為禮物的內在價值。詩,抬高了這對嬌小的彩陶罐的待遇。而在弄清它們將催生一首怎樣的詩之前,詩人確實有一個機會反顧詠物詩的變形記。

彩陶罐的身世——個體的歷史風塵——連及普遍的歷史感眼下都成為禮物的附庸或皮膚。在談論一個實在的物體時,注入情感的氣流往往要採用撒一把歷史彩霞的手法,也即,為這個物體指明一段前世因緣,既可贏得娓娓道來(或便於娓娓道來)的目測距離,又可使之人性化,復活了的時間即便僅在語言層面顯靈,也足以使物體的可談性得以恢復和豐富。這種倒敘方式確實在有生之涯與此刻的人生邊緣之間提供了彈性軌道,利於記憶發揮其妙用,把不斷激起的歷史花絮彈製為今時津津樂道的毛被。根據我們的經驗來分辨一下,談論歷史時我們是不是經常走神,因為這個題目牽涉到太多的玄機和變數,有時為了炫技,我們也會從歷史汪洋中扯來肆意的風帆,幸好,彩陶罐的硬朗緩和了歷史的漫無邊際可能帶來的迷失,憑著其確指性執行著一個作者早已擬定的計劃。如此看,彩陶罐就成為一顆準星,為歷史屢屢轉化為禮物提供正確可靠的方位。

但另一個情況我們也得了解:即便是明擺在眼前,確鑿得很,彩陶罐的可談性/可寫性也異常豐富,並非鐵板一塊。作為一首關乎彩陶罐的詩的讀者,我們可以觀察詩人觸及了彩陶罐這一標的物的幾多特性,以了解就激發當事人的情感豐富性而言小小彩陶罐的個體歷史並不輸給廣袤無垠的人類歷史。這也在提醒我們如何閱讀一首詩:一首詩不也是一隻(一對)彩陶罐嗎?我們在細讀一首詩——比如就是這首詩——時圍繞著詩中的關鍵意向,並不需要逐字逐句地拆解、追究,只需談論這首詩的生成條件,尤其是作者觸發寫作欲求的前奏階段和兌現這一欲求的寫作進程受到哪些觀念的影響,就算得上一次誠懇的審美活動。我們欲進不進,停頓於談論這首詩的詩學觀念(寫作願景)與它的兌現之間,也即,停頓於如何談論一首詩與如何談論一首詩的成分(比如字、詞、句、章節形態、比興手法)之間。我們其實剛好停頓於談論一首詩內在詳情的急切心愿與有意滯延進入一首詩的頸項而左顧右盼之間。審美的新法則就在左顧右盼之際流露。

這裡還有一個未經驗證的有效經驗:當我們在一首詩中波及的前期時間越多,也即歷史時期越長,除了為記憶的抖露提供充足的空間之外,還為文本日後運作、詩藝的咀嚼提供了對等的未來時間面貌,可以想見,出於一種平衡的審美準則之考慮,一個前置時間太長,必然會要求一個後來的時間與之中和(折中),並且在意識上會有意拉長這個未來之時間管道,默默遏制住歷史時光一股獨大的不利局面。從詩的章節形態上入手,詩人往往會用一半篇幅回憶歷史,而另一半篇幅則用來摺疊歷史的反面。

意識到歷史——或簡而言之過去的一截光陰——作為寫作素材(調料)的好處之際,詩人就面臨著怎麼用好這種材質的挑戰。怎麼用?這可不是一個僅僅關乎到詩如何開頭的問題,好像品嘗了一種成癮的微量元素之後,就不可捨棄和戒除,在詩的其他部位也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股時不時用一點這種奇妙粉末的衝動。我們的確要細細碾磨出其他的粉末來替代歷史顆粒,不徹底沉醉於歷史化了的真摯情感模式之中。

在歷史與現實的較量/交流中,對等篇幅的處理往往意味著歷史變成了有效的調料,成為當事人不妥協於現實的一個說得過去的根據。恰到好處、講究分寸、陰陽相調——詩人設想過這樣一首詩的架構,然而在這個U形連通器中,只要詩人的雙手稍稍偏倚一方,歷史或現實均可把對方的份額擠走。問題不是出在歷史有多好而現實有多糟糕,或者相反,而是把持兩股源流的詩人如何巧妙地做到涇渭(經緯)分明。讀者也設想這樣的情境:詩人此時此刻面對靜默的一對彩陶罐,他將如何喚起靜物的生命氣息呢?將如何開展一次雙向對話呢?他和彩陶罐已經默默相視很多天,該說的悄悄話想必早已道盡,可現在為了一首詩——類似於考慮了旁人感知的公開聲明——又得重演一次對談,在這次重演中,為何還需要一次涉及過往身世的寒暄作為鋪墊呢?為何不直接就詩人當下的某個心結向彩陶罐訴說呢?

值得讀者警覺的是,「歷史」也是存有分歧和爭議的領域:既有想像的歷史(譬如想像彩陶罐在奴隸市場上的一次拍賣),也有默默對視、沾親帶故的情感歷史,當然還有意義的歷史,也即彩陶罐超出其物理屬性而日漸豐盈的作為記憶的饋贈品(禮物)的歷史進度。還有一種隱秘的歷史感在作怪:彩陶罐只是早期文明的一個縮影符號,詩人要的不是彩陶罐如何的飽經滄桑之美,而是透過它們這一歷史的產物看清「史前期熏煙之氣息」,看清刀耕火種的早期面貌。不妨說,寫一首詩向早期文明致敬的計劃剛好利用了一對嬌小的彩陶罐,而彩陶罐並不必然是這項計劃的實施步驟。

拋開歷史的出身,彩陶罐幾乎就是一對擺設。而觸及這個歷史的關鍵或想像這對容器里有一股子倔強的歷史風雲,會讓詩成為聰明的擺設。在詩與硬物之間,穿插一段歷史的畫外音/圖像,很顯然,既古典得有聲有色,又能攢夠詩之序曲所需的一陣鼓點。對彩陶罐的態度,不論是審美的,還是道德的,決定著詩人的歷史觀。讀者由此作非分之想——比如詩人對保留在身邊所剩無幾的物件(尤其是不值幾個錢)的眷顧——認為詩人突然寫起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物件,並由小及大揭開了歷史與現實的雙層傷疤,極有可能是他在履行一次鄭重的告別儀式。對歷史談得愈多,而赴死之心愈切?要不,「所為何來」的自問,包含了人生苦悶與徒勞的辨認。

如他在一篇短文中所言,「我們都是泥土的動物」,在這裡,他再度試圖確認眾生平等的價值理念,把一對彩陶罐擬人化以便增強對話效果而容身於詩的同時,完成了兩個隱含的目標:其一,彩陶罐與人是平等的生靈,甚至前者的自由已經超脫於後者還局促於泥土的困境;其二,彩陶罐被理解為女性(雌性、陰性),似也告白了床榻之側柔情似水的空缺,或者為日後將它們贈予一位神秘的女士留下了二者等同視之的懸念,而在它們尚未成為送出的禮物的每一天里,作為亞女人符號(「自由的精靈」、「絕美的象徵」)實屬一個最起碼的補償與告慰。只不過在這種明確的凝目之際,把知己的形象全部押在這對無言的寵物身上,或往大一點說,押在一個想像中的女性身上,也是人生中最大的冒險。因為歷史經驗表明,女人並不是一解知音之渴的靈丹。或許在某日端詳之時,他的腦子裡有過驚鴻一瞥,想像到製造這對彩陶罐的男性工匠(早期藝術家的代表)才是知音,這樣做才是謳歌這對彩陶罐最好的方式。但彩陶罐在詩中的使命已不可逆,徹底地女性化了,這種徹徹底底的交付,實際上也為詩的倒數第二行做出了保證。

然而,嚴峻的現實情況是,把視野放在史前的那對彩陶罐並不是由一位可信的藝術家製作的,而更像是一些奴隸在手工作坊批量製作出來的小小生活日用品(無需絲毫的藝術發揮和情感投入)。要飛躍至史前找出一個知音——共同分享彩陶罐的光彩——並不現實,因為在自由市場上,無論是賣家還是買家都很可能只是凡夫俗子,二者均非在評估一件藝術品的底色。詩人後來放棄了這一設想:把彩陶罐的史前製作人當成知音來寫。但這方面的喪失又造成了另一位潛在知音的可塑性:前一任藏家。但一想到彩陶罐的流離失所,以及不斷交易所對應的顛沛,他很快就中止了對男性知音的瞎想,繼續回歸彩陶罐的表面形象,以找出知音匱乏的日子裡藝術的魅力在哪裡。

不過,從詩起興的第一行「遭難的」這一修飾詞來看,詩人似乎還有另一件軼聞未說與我們聽。這裡當然有太多的可能性,但稍有不慎,就會劍走偏鋒,被太過具指的史前故事所鉗制。比如設想使用這些彩陶罐的是一位落難的奴隸主的女兒,由於某些政治原因,家道敗落,而淪為奴隸,和她曾經使用過的生活用具一同成為奴隸市場自由交易的物資,一併陷入「遭難」的境地。但詩人克制住這一浮想,而把「遭難的姐妹」鎖定為另一些彩陶罐,而不是這對被謳歌的彩陶罐的女主人。但是,排除人的遐想,即便是物品的擬人化的「遭難」,也富有波折感,足以吊人胃口,引發他人的同情。這是一場怎樣的劫難?詩人並不言明。但把彩陶罐身世的第一步放在一個關於「遭難」的敘述策略中,還是起到了賦予死物以靈性、賦予無序詩句以緊湊節奏感、賦予當事人憐憫之心的由頭的種種奇效。它們來自一次交易,並因此喪失了自由:變成了類似奴隸的賤賣品。並由此踏上了漫無目的的尋主之旅……直至來到詩人的案頭與詩中。詩人作為截至目前的最新主人,將彩陶罐「贖身」而出,從歷史火炕中拯救出來,在他有生之年,彩陶罐的歷史滄桑弱化為個人的記憶之痛,卻又因彩陶罐作為歷史性禮物這一特徵而達到了止痛的效果,並直通自由之化境。由於詩人作為關鍵買家,幫助彩陶罐從歷史鏈條的無限性——同時也是對商品的有用性的擠壓——中掙脫出來了,完成了擦乾眼淚蓋頭換臉的洗禮。

它們是絕美的,現在又是自由的,而中間有那麼一段不那麼自由的歷程。加在自由身上的人力——使之變得不自由,這種外力來自貨殖的本能衝動——後又被藝術家(詩人)目光力所能及地祛除,而重獲自由,重獲物品無用性的光輝和尊嚴。但是,詩人反思的膽識恰恰體現在對自己作為救贖者角色能不能為彩陶罐找到最好的歸宿這一自問中。第三節第一行的「請原諒」打破了天作之合的一廂情願。詩人是理智的,甚至是自卑的。就好像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也將是歷史鏈條的一環,在他死後,彩陶罐又將開啟赴湯蹈火之旅。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必死性和不死性還不是討論的焦點,可以先放下,值得討論的是「孤獨」這個問題。或者說,最值得討論的問題就是「救贖」的可能性。而隱含的基本命題包括:孤獨的人因救他者於水火而必將被他者所拯救——救贖其實是一個相互給予的機遇。在確立了人所謂施救者角色之後,人的孤獨並未減弱,漸漸地,他會體驗到一次必要的報答就要發生了:救他人者必被他人拯救。

彩陶罐曾經被遮蔽的人性光輝(無用性)得到了一次擦拭,相當於被救贖了,但是,救贖它們的人陷入了孤獨之中太久,又得靠什麼力量來救贖自己呢?詩隱約給出答案:善有善報。在跟彩陶罐的對視之際,人的救贖可能性至少能被看得見,因為救贖既然可以發生在彩陶罐身上,那麼,也有可能在人這裡重演。即便不是身心自由的極大解放,但也可能得到起碼的寬慰:從被救贖之物那裡看到救贖的力量所在,看到救贖的機緣猶存。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只是沒被現在發現而已。但已然在過去至少發生過一回。

詩極為勻稱而穩妥地記載了救贖的發生,「感受」-「感悟」-「感慨」聯手上演了一唱三嘆的情景劇。這是單方面的自我心境的發覺,憑藉著對彩陶罐的想像,賦予對象的象徵越多,人的感受就越豐沛。這對彩陶罐不正是詩中所言的「曙光」嗎?「感受一株人文花朵伴隨著曙光初露破土而出」這一行在詩的中心搖曳,籠統而含混地宣告了人的感受的起點。史前文明因這對彩陶罐的存在而得以證實,但這只是感受的第一層級,隨之而來的就是「人文花朵」、「曙光」這一類詞語的其他涵義的滲入,就好像彩陶罐形象搭建的身後弔橋已斷,往前走,必須又有新的構想。

但感受者很快警惕到尊重他者感受的重要性。也就是說,彩陶罐在完成「自由的精靈」、「絕美的象徵」這一塑形和定性之後,詩人得到了應有的感受,而且這層感受已經把敘述者帶入了詩的中心。此刻,他猛然發現到緘默的彩陶罐姐妹也可能聽見詩人借自由之名歡呼的只是這個人自己的勝利:這人太鍾情於自我感受,而忽略了彩陶罐的心聲。「感受」的豐富性就體現在這些枝椏上。對人的感受的確認構成了詩的一個中心,但並非唯一的中心。接下來他不得不解釋彩陶罐在他這裡得到的為何是自由而不是再度陷入被奴役的歷史困境。換言之,他在第三節的第一行採取了兩個策略來平衡「感受」帶來的得失,尤其是要清除不必要的噪音(刪減感受的某些枝椏)。一個策略是「啊」的第二次運用,此舉起到了復沓和規整的效果。另一個策略就是「贖身」這個一廂情願的說法,為人的感受的正當性正名。「贖身」這個說法作為詩的另一個中心極為關鍵,既是行文遞進的需要,也是自我困境觀察的觸鬚。

這是歷史性的一刻:遭難的姐妹與「孤處的我」相逢了。也只有為這對彩陶罐設想出一個歷經磨難的歷史,「孤處的我」的出手才顯示出正當性:就好像幫助那對姐妹從歷史火炕中跳出來了。人於是扮演了一個在位置和話語權方面更有利的角色。一個恩主的角色足以平抑人為了自身感受的豐富性而侵擾了彩陶罐的既然世界所造成的抗議。彩陶罐欠了人一筆感情債。但人還是請求對方原諒。原諒什麼呢?原諒它們再一次雙雙被拽入了孤獨的絕境。跳出了火炕,卻又陷入了人的孤絕之境。「孤處的」這個對「我」的唯一的修飾詞確有值得原諒之處,這不是最佳的門當戶對的結緣形式。這也不是歷史的嶄新一頁。除非「孤處的」積極意義遠勝於消極含義。

自由與絕美,這就像是一對普世價值的組合為彩陶罐姐妹的現身提供了妥當的借口,獲得彩陶罐就是為了獲得自由與絕美,二者是一體所系的,但是,在營造了詩的臉面和頸項之後,「孤處的我」有必要發掘與自由、絕美有別的其他屬性,以便切實地把彩陶罐的際遇轉化為他所能私密覬覦的對象。也許,「秀色可餐」就是介於有用性與無用性之間的節點,為救贖的本能添加了一個利益的有力註腳。這對物化為無言客體的姐妹填補了一個欠缺的空位,或可說,反襯了這個主顧身邊其他女性的匱乏。但詩並不因此陽奉陰違地意淫著,這是讀者務必要注意到的一點閱讀倫理。他坦言這對僵化的姐妹——被陶土完全地物化而不可能被疏離出來得到徹底的救贖——只是「歌舞隊」里的演員,其窈窕之狀僅限於「田園之歌」。在這裡,田園之歌不再是對自由與絕美的挖掘,而是在普世價值之外另尋人生的娛樂。歌舞隊里的窈窕淑女其實是匿名的,是消失在人群中的人,是一個既得利益者眼睜睜看著那對姐妹瞬間脫離了自己的掌握,成為他者的一份子,而他作為這項可持續演出的節目的觀眾之一亦未被嬌嬈的姐妹從人海中挑選出來謳歌。她們演繹她們的,他看他的,兩不相礙的局面難免令人生疑:所為何來?

於是,讀者回味「請原諒」這一說法的深層含蘊。落入此地、落入他手,看起來並不是彩陶罐最佳歸宿,儘管贖身是正義的,但被救贖的對象並不必然就感激於這一個新主顧的光臨。與「我的案頭」這個說法不相稱的是,彩陶罐至今還不是歸屬於「我的」:它們太過耀眼地以對視於「我」的「你們」這一人稱複數存在。甚至它們打心眼裡還瞧不起「我」,自顧自得地排練它們的演出,並不是專為這個人,有時竟然會莫名地中斷,中斷他對它們的想入非非。「隨時繼續」的潛台詞當然是隨時中斷,我思故它們在,我不思它們也在,由不得我。它們似乎不忠實於它們被救贖後必須要予以報答恩人這一古訓。它們既不是平等於他的,也不是他親生的,這兩個緣故都限制了他對它們的進一步遐思。既非紅顏知己,又非掌上明珠,這正是一個施救者的兩難處境。他力圖在自由與絕美之外的價值範疇里尋找出路,但看起來收效甚微。

田園之歌太寬泛了,也是一種俗世的遊戲,它並非打開詩人心結的良方,殘忍一點說,把它們納入田園之歌的地步實際上是在暗暗地訴說它們對詩人太見外了,寧肯撲向廣闊的人群,也不肯獻身於他所中意的美的事業。購買這對彩陶罐的那點私心——公心已為自由與絕美所代言——結果被田園之歌搗碎了。儘管田園之歌也挺好看/聽,但這是曠野上的匿名(且又躲躲閃閃)的表達。彷彿彩陶罐通過田園之歌在尋覓它們真正的追求者,而詩人不是兩廂情願的意中人。

詩的四個小節中每一節都有三個長句——請擺脫逗號帶來的對句子的常規認識——或者說,均有三行除了行末有個標點外,近二十個字左右了每一行的呼吸節奏。這種章節體態上的勻稱性暗自輸送起承轉合的配方,彷彿只有寫得勻稱體貼,才對得住這對彩陶罐,從經驗上也可牢牢把持行進的方向,換言之,實在無話可續之際,憑藉勻稱的體制也可發展出並不會太走樣的下文。這種分節形式基本上遵從了常規套路,老練而實惠,快速寫出「自由」、「絕美」的前兩節之後,已然受益於這種情感分解模式,尤其是看到舒緩而巧飾的句子聽命於這一框架,詩人不禁得意於彩陶罐找到了最佳的歸宿:這首詩不正是它們的至福之地嗎?但同時悵然若失的是,句子的耕耘並不必然造成舒服的結尾。第三節當然是一個轉機、一個關鍵,這是涉足自我的一個機會,在這裡整合每一個詞的多種意蘊,使之貼切而明朗,直指當事人現實狀況,乃是當務之急。處理得好,這首詩的長度可能是2:4的比例,也即在自由與絕美的抖擻之後,自我的認證會在篇幅上雙倍於前兩個小節;但如果溝塹太多,跟彩陶罐達成的共識不夠充分,質疑的成分佔了上風,就免不了出現2:2的平衡態勢(從而構成前述的U形連通器)。

一對彩陶罐不分彼此,作為一個整體擺在眼前,尤其是它們不輸出現實的友誼而念念不忘歷史風雲,這對於以之為歌詠對象的規矩之詩來說,已構成了壓抑之陰影:彩陶罐和觀看它們的人之間的距離不可能再近了,生活的鏡像不能更多地藉此湧現,施予彩陶罐的和藹目光最終躲藏於眾多群眾無所思地觀看陌上歌舞隊的目光叢中。他妥協了,也可謂膽怯了,在「田園之歌」響起的剎那,現實之蒼白暴露無遺:那兩位「雙臂支在腰臀」的窈窕淑女並非只為他一人演出。怎麼會突然被陌上歌舞隊這一形象所干擾?難道是靦腆於直面相對而手足無措,不得已把性感的女孩放進一個略顯安全、以免尷尬的大眾場合?這一安排估計是性格使然,在慾望似是而非的釋然之際,他也徹底喪失了對彩陶罐的進一步親昵的權利。彩陶罐既是歷史的又是公共的審美對象,這一判斷受到句法結構的迫使,他已無力回天把這對彩陶罐變成呢喃的琥珀。

虛榮未曾得以滿足,現在,還存一線生機:把這對彩陶罐當作一個提示,向外界傳遞心機——彩陶罐並未佔滿詩人的心房,請君入甕,一解苦悶。詩的第三節那個恍惚、趔趄、倥傯——明明看到對象的雙臂與腰臀,卻又迷失於句法上的轉換,被一個類比的場景奪走了言辭的份額——太迅疾地從「案頭」移向「陌上」,使讀者錯失了他本可以大膽吐露心扉的一幕好戲,而且,一旦彩陶罐由此變成了掏心窩的對象,就還可以在另一首詩中反覆歌詠。只可惜「恰是」這一太過習慣性的用詞擠佔了詩人與彩陶罐之間親密關係發展的空間,就好像生生掐滅了一對萌生愛戀之火的男女那剛剛燒亮的篝火。

他並不毀壞這已生根的詩,昭然於他的失勢與他在這樣局面下如何創造出得體的尾聲之間,一切都陳列在讀者面前,為提供給讀者關於他對彩陶罐的「發現」只有光禿禿的一言(「發現你們雙臂支在腰臀」)而自責,但這還不算太壞,還不是一首壞詩。褪去彩陶罐那朦朧的、招惹是非的胴體形象,或許得到的才是人生暮年的真相。如果能夠舔到時間凹處的苦澀,就會更懂彩陶罐作為禮物並非因為其重量,而恰恰是它們永不可能走入人心的這一殘酷的現實。所以說,真切的禮物正是「所為何來」這一自問的產生。田園之歌雖秀色可餐——把伊人放入一個歌陣去看時,衝動或邪念才不被輕易發現——但並不能吃飽,算不上最香的大餐與最後的慰藉。已被納入公共場合來審美的彩陶罐不可逆轉地成為時光的小小甜點,卻難以應對詩人思念之饕餮。田園之歌的設想有那麼一點言不由衷、情非得已,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得遵守句法結構的禮數,以自我的失敗與無奈為底線,禮貌而機智地向彩陶罐鞠躬。

從田園之歌歌舞隊歸來,彩陶罐已不再純屬於詩人了,詩人作為施救人/恩主的地位也動搖了。彩陶罐已沒必要對它們的主人無話不說了。彼此生疏已成必然。眼瞅著對小精靈的歌詠變成了咫尺天涯的訣別。「孤處的我」並未改變,善有善報的邏輯機制失效,無時不在已縮減為「工余」:彩陶罐已經變成工作之餘稍稍一瞥的對象。二者都同時存在於同一空間,但彼此形同陌路。詩人幾乎想像不出在二者關係方面還有怎樣的改善空間。非禮勿視的早期告誡逼迫他自問這演的是哪一出。他已看不到彩陶罐的不驚慌之時的表現,所見到的只是沉默,亘古至今的沉默,遠勝於人的沉默。除了自由與絕美,彩陶罐帶給人的就是永遠的苦悶。相形見絀之下的卑微的人的苦悶。原以為彩陶罐走進了人的世界,成為人界的一部分,一如那沉默的「案頭」,誰料得到這對飽經滄桑的上了年紀的彩陶罐自成一體,始終以「彼一時空」作對,見證人界的荒蕪和孤寂。你中無我,我中無你,這也來得一個乾乾淨淨。不能彼此擁有的壞處無非是:其一,再現了人的孤獨和苦悶,文雅一點說,就是知音難覓的真相再度顯現;其二,不能因擁有彩陶罐的芳心而順勢便利地踏波尋源,以滿足對史前期文明一探究竟的胃口。

但是,讀者要警覺的是,「苦悶」亦有兩種:一種是詩人作為當事人得不到彩陶罐回眸生輝時的無奈與無趣,那是真切的心頭針刺的感覺,另一種是言明在詩中的苦悶,這種苦悶因言說的坦率和勇氣而不致奪人性命,反而顯示出人跟自我的苦悶鬥爭的壯舉。彩陶罐曾經作為一個增量被引入詩人的生活,期待這一變數帶來可喜的變化落空之後,生活的進程並未變得更壞,反而,詩人對生命之源的認知因苦澀而更為老到、深邃。不可逆轉性雖然令人遺憾,但作為人與物的對話、交際的真相輪廓,作為時間運行的本質,它有利無害,至少,在我們看來,這是詩人代我們受過,預先為我們體驗了「不能」與「不可」這一斷然決然中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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