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圈改造不了楊子姍，但愛情可以

出道十餘年，楊子姍是名利場中的隱形人。她熱愛表演，但角色以外，她拒絕以本人面目過度曝光，直到意識到這可能將成為她繼續演戲的阻礙。

真實故事計劃一直在記錄普通人的故事，這是我們第一次採訪明星。名利場是一切的集合，是加強倍數的喜怒哀愁、貪嗔痴念。名人故事在成為時代敘事的一部分之前，首先是關於自我的故事。

也許從中你也可以照見自己。

一

1月28日，電影《南極之戀》首映發布會。這天等著演員楊子姍的有十個採訪，一場發布會和晚上十幾個電影院的跑廳。在忙碌的間隙，她嘗試玩旅行青蛙，卻弄不明白玩法。每個通告之間的三五分鐘間隙，幾個工作人員圍過去手把手的教她。

楊子姍不是個網民。她從不發微信朋友圈，手機里也沒有新浪微博的app，想發微博都是把照片和文字傳給工作人員發送。休息的時候，她在家投入地學尤克里里，嘗試做菜，過的是在現實中落地的生活。

宣傳期是楊子姍與「外界」聯結的唯一機會。一天通告下來，楊子姍從媒體的採訪問題中學到了好多新詞。

「有人說你是小透明，你有什麼想法？」

「小透明是什麼意思？」

「就是存在感很低。」

「那挺好的呀。」

還有佛系。楊子姍第一次聽到佛系這個詞，聽別人解釋後，她覺得好像有點像自己，有沒有都行，看淡一切。但是，「聽起來有點消極，對不對？」

甚至連「秀恩愛」是什麼意思她都不太拿得准。有記者說你太低調了，秀恩愛都不秀。「我不知道哎，什麼意思？就是把你們的恩愛拿出來給別人看？」

除了帶作品，楊子姍幾乎不在公眾視野中出現。她很少出席活動，沒參加過真人秀，去年與相戀六年的吳中天舉行婚禮，也沒有邀請媒體。

楊子姍2005年發行單曲進入演藝圈，2013年因在趙薇導演的電影《致青春》中飾演鄭微一角為大眾所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楊子姍一個勁兒地躲避媒體的鏡頭，上節目時不會接話，群訪時就往導演趙薇、男主角趙又廷的身後躲。

現在的楊子姍已經好得多了，她能努力地回應記者的問題，真誠地表達自己。甚至給記者表演「絕技」：她的身體嚴重水腫，用手指在腿上按一下，陷下去的坑五分鐘都彈不起來。但是這種通告日還是楊子姍從內到外都不大自在的時候。這天造型師給她搭了一身Givenchy的雙排扣風衣裙，腰收得非常緊，楊子姍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坐在靠椅上，為了保持布料平整，短裙不走光，人得撐住了衣服，要坐得筆直。

在這身衣服里拘著五六個小時，楊子姍喊餓，經紀人說等會給你準備了西蘭花沙拉。「誰要吃那個啊，我要吃粉」，楊子姍撒了個嬌。她饞一口廣西的老友粉，湯鮮粉滑，裡面拌著臭酸筍和辣豆豉，這成了楊子姍撐過接下來的採訪，面對晚上來回跑廳的動力。

從出道開始，楊子姍就相信演員這個職業和普通工薪族沒什麼區別。在明確的工作時間內投入工作，同時在工作時間結束後保有自己的時間，過完全不受干擾的私人生活。很久以來，楊子姍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她每年拍一兩部戲，剩下的時間完全消失，留給自己，拒絕拍戲以外任何增加曝光度的事情。為此，楊子姍的團隊跟她爭執了很久，勸她積極一點，多接點工作，「是為你好」，但楊子姍執拗、堅決地維護自己的界線，跟經紀人爭論過無數次，從沒退讓過。

如今當以「楊子姍」這個真實身份面對攝像頭時，她還是會緊張。發布會通告中間，有個採訪是和趙又廷一起。與《致青春》時隔五年，兩人在《南極之戀》中再度合作，私底下早就成為了好朋友。楊子姍鬆一口氣，開始前拍拍好兄弟趙又廷的肩膀，「太好了，有你在就沒什麼問題是問我的了。」

二

兩年前，我採訪壹心娛樂創始人楊思維，後者是范冰冰的前宣傳總監、現鹿晗的經紀人。她說過這樣一段話，「這個名利場當然是充斥著名跟利，但是不是只有名？名跟利是你的影響力的根本，你沒有名，你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意義，因為你的影響力太有限。但是在利這件事情上是可以做選擇的，我到底要什麼，我要什麼樣的利。」

楊思維認為藝人最寶貴的資源就是時間。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一周只有七天，一天只有24小時。那麼要突破有限時間資源的限制，擴大名聲，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塑造個人品牌。就如現在娛樂圈流行的「人設」玩法，女明星稱爺、吃貨等等，就是塑造個人標誌、拉近明星與大眾距離的一種。

按這個思路，藝人楊子姍所堅持的道路完全走錯了。

實際上，矛盾也很快出現。楊子姍漸漸發現大眾記憶很短暫，「你一直在拍戲（沒有別的曝光），可能過段時間大家就把你忘了，然後一個電影上映之後突然又來了很多的劇本，可是一段時間不拍戲後，過來的劇本就又少了……這樣下去慢慢就沒有人找我拍戲了。」

雖然已經有兩部代表作在手（《致青春》、《重返二十歲》），每次楊子姍出現時都有評論說照片中的這張臉看著眼熟，但想不起來是誰。

近三年，楊子姍曾經拿到一兩個非常想演的劇本，努力爭取後卻得知片方出於票房考量，選了更紅的演員。反覆經歷過幾次這樣的失望後，楊子姍終於發現了她想要的理想生活狀態和成為更好的演員之間的矛盾，矛盾的根本是，所謂佛系的活法在演藝圈根本不存在。

「我喜歡拍戲，卻不喜歡工作……其實蠻難過的，如果演員這件事情長久地當下去的話，你要拿到想要的角色，就必須要有更高一些的知名度，這很現實。」楊子姍說。

《南極之戀》第一階段在南極實拍的戲收工後，趙又廷進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劇組。

楊子姍和趙又廷自認為性格相像，都是有點不爭不搶，淡泊名利，兩人之間還時常有比一比今年誰休息得更久的遊戲。去年，趙又廷憑藉《三生三世》爆紅，以「整容式的演技」成為了老老少少廣泛認知的「姑父」。楊子姍曾問過趙又廷為什麼接這部戲，趙又廷說他也很猶豫，但經紀公司跟他聊了很久，最終說服了他。趙又廷的經紀公司就是楊思維主管的壹心娛樂。

「我覺得他說得也對，演員應該嘗試更多可能，在嘗試的過程中可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積極的效果。那我覺得何樂而不為呢？」楊子姍對我說。

從第一次意識到矛盾存在到說服自己為此改變，楊子姍花了三年的時間糾結，直到去年才下定決心「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情要再多努力一點，再多付出一點。」她開始接拍電視劇，「電視劇其實是提高認知度的好方法，天天在電視上播，就會讓觀眾認識你。」楊子姍說。

諜戰片《紅薔薇》已經完結，今年她還有一部大IP都市愛情劇《原來你還在這裡》，這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導演林玉芬的新作。不過接拍電視劇已經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最大改變了，其他更能展現「楊子姍」這個人本身的渠道——真人秀或綜藝節目，她還是做不到。「演戲以外的事情都會讓我害怕。」

三

戲裡的角色是保護楊子姍的一層殼，而剝除這層殼的她從小就是個安全感極度缺失的人。

「楊子姍剛剛出生40多天的時候，父母因為某些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從小就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對於具體的原因，楊子姍至今也不能從心底理解，「可能對於小孩這件事情沒有太多的準備吧」。上小學時，學校召開家長會，她家都是爺爺奶奶去，不明真相的同學就會笑她，你爸媽為什麼這麼老？楊子姍回到家生氣地質問奶奶，為什麼我爸我媽不能給我開家長會？奶奶一言不發，默默流淚。爺爺奶奶雖然給了她很多愛，但是觀念的隔閡和落後的教育方式，讓他們無力和楊子姍做真正有效的溝通。沒有答案，沒有是非對錯，也沒有安慰，只有奶奶的眼淚讓她感覺到自責，這個問題是不該問的。」

「為了不讓奶奶難過，她選擇了獨自承受傷害。而為了避免受到傷害，她開始遠離人群，和同學交往也盡量避免熟絡起來，這樣才能避免被問到和父母有關的問題，避免面對任何潛在的衝突。久而久之，楊子姍就習慣了一個人待著、沒什麼朋友的狀態，也習慣了被笑話、挑釁也不和人爭辯，而是扭頭就走，回到家一個人生悶氣。」

「有時候實在憋得難受，想對人傾訴，自我評價過低的她，又會開始浮想聯翩，會不會給朋友添麻煩，糾結半天還是選擇了寫信。一開始寫的時候，楊子姍會堅信一定會給到對方，但是寫完之後卻沒有了這個衝動，而是直接撕掉，或者丟到馬桶里衝掉。對她來說，能夠寫出來，這個儀式就已經『完整』了。」

——《楊子姍：被趙薇和娛樂圈規則改造的孤僻少女》騰訊娛樂紅人訪第27期

奶奶支持熱愛唱歌的楊子姍報考了南京藝術學院，但初初走上演藝之路，她就發現這條路跟自己想像中太不一樣了。想要唱歌，楊子姍就需要服從唱片公司的想法，唱一些蹦蹦跳跳的愛情歌曲，這不是她，她也無法在公開場合表演。楊子姍無奈放棄當歌手，轉當演員，陰差陽錯去台灣演了幾年偶像劇，又意外幸運地被趙薇選中演了與她本人大相徑庭的鄭微。

因《致青春》的上映，楊子姍的事業終於初有起色，被大眾作為一個新人演員重新認識。但就在同一年年末，奶奶突然病重離世。等楊子姍得到消息趕回南京，奶奶已經陷入昏迷，她沒能和奶奶說上最後一句話。

這件事成了楊子姍心裡永遠的傷疤。「我總覺得她都在，她都在，她都在，有空的時候再回去吧，但其實有空的時候也沒回去，真的是忽略掉了這個事情。沒想到人突然沒了，永遠沒辦法去彌補這件事。」五年過去了，每次問到關於故鄉、親情與遺憾的問題，她都會提起奶奶，她會講起奶奶做的拿手菜雪裡蕻炒肉絲，講起奶奶年輕時的樣子，關於奶奶的一切都讓她難以平靜。

劇照 |《重返20歲》

三年前，我第一次採訪楊子姍。彼時楊子姍主演的《重返二十歲》大受好評，「國民奶奶」的形象深入人心。我問楊子姍，如果重返二十歲，有什麼想改變的事情。她說沒有，「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過去所有的經歷，一環扣一環走到現在。我肯定我的現在，我也必須肯定我的曾經。」靜了一會兒，她說不對，有一件事想改變，如果重返二十歲，她要陪在奶奶身邊。

當時，楊子姍接《重返二十歲》的唯一原因就是可以演一個老人，這是她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奶奶的愧疚和愛。為此，楊子姍全力以赴，自費找了一位老年表演藝術家學習，並調動了自己從小和奶奶相處時的所有經驗，最終憑這個角色拿到了中國電影表演學會的金鳳凰獎。不過，對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很多觀眾看了《重返二十歲》後受這個角色觸動，想到自己媽媽也有年輕的時候，紛紛回去看了看父母，表達對媽媽的愛。

四

寫騰訊那篇報道的主筆鐵梅與楊子姍相識多年，她在去年加入了楊子姍的宣傳團隊。她說這篇文章的末尾她下結論說楊子姍「已經完全和明星這個人設握手言和」的結論下早了，表層的楊子姍好像確實融入了娛樂圈的環境，「被娛樂圈的規則改造」，學會了如何在面對媒體時得體微笑，但正如本文開頭所說，外人要想再走近楊子姍一步，就會發現她還是划了一條嚴格的界線保有自己的內心領地。

實際上，與其說是楊子姍是被娛樂圈規則改造的，不如說是愛情改造了這個曾經自我保護慾望極強的女孩。楊子姍叫老公吳中天「我們家吳老師」。自兩人相戀至今，吳中天都是給楊子姍托底的人。

他們在台灣拍偶像劇時相識，非科班出身的楊子姍還是個「很新很新」的演員。她跟吳中天說想去上表演課，吳中天說你別去，「我帶著你看電影」。他學導演出身，把自己十幾年裡看的最精華的片子揀出來，手把手教楊子姍怎麼看，中間不斷倒回去琢磨偉大演員的精彩表演。

楊子姍從小就是個享受孤獨的人，不喜歡人群，就想自己待著。但與吳中天戀愛後，兩人異地時可以天天24小時開著視頻通話，從來不關。在這段關係中，兩人既可以一起獨處，又能相處。

與楊子姍不同，吳中天是個人格非常安全的人，他接得住楊子姍扔過來的一切情緒，包容楊子姍性格中的所有面向，鼓勵楊子姍追求實踐任何奇怪的想法。

這段深切、親密的關係給了楊子姍穩固的安全感，讓她慢慢把自己的重量放到對方身上，知道從此有人和自己一起承擔，苦樂與共。兩人吵架，從來都是楊子姍發火生氣，吳中天在邊道歉邊哄，「他老哄著我，我也就沒話說了嘛。」

兩人緊緊綁在一起，彼此絕對信任。直到現在，楊子姍拍每一部戲，吳中天都會幫著看劇本，一起聊角色溝通想法，「在表演上很多的觀念是他教我的，所以在演戲這一塊我非常信任和依賴他。」

《紅薔薇》播放時，每看兩集，兩人就討論一場。《南極之戀》發布會一天從早跑到晚，楊子姍回到家裡還是跟吳中天聊了兩個小時他對電影和角色的想法，「你告訴我我有哪些戲演得不夠好」。「他對我太熟悉了。我演得真，演得假，演得尷不尷尬，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南極之戀》中，楊子姍為角色設定與導演爭論很多次，「這個人太……一個『樣子』了，她的人性呢？我要演她的人性，我要演她的脆弱，她的崩潰，她燃起希望的時候、崩潰的時候都是很強烈的。」

劇照 |《南極之戀》

楊子姍希望這個角色「主動性再強一點，人性的弱點再強烈一點，把自己撕開一點。她自我保護的意識太強了，一直都僵著。我希望看到她開始在很強硬地撐著的時候，最後能把她脆弱的地方挖出來，更加生動。」

楊子姍跟導演從拍攝爭到錄音，一次都沒贏過，「他不聽我的」，楊子姍笑。最後楊子姍說服自己。「世上的人千奇百怪什麼樣的人都有。有的人就是這樣的，死到臨頭了還很在意她的自尊。」

演得時候楊子姍有點「憋」。吳中天看完對她說，你演得真摯。這讓楊子姍可以徹底放下心來。

她相信愛情在特定的人之間發生，是會永恆的。

你覺得你遇到了嗎？

「目前還算是。」

採訪收尾，我問楊子姍，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遇到和《南極之戀》中同樣的困境，她和伴侶有一個先離世，剩下的那個要怎麼辦？

「想過。」

楊子姍曾和吳中天討論這個問題。她說，總有一天我們兩人之中有一個要先死的，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們每次聊天、每次坐下來討論問題的時候，都把它錄下來。我們倆隔一兩天就會談話，從我們年輕的時候錄到老，我們之間的交流是非常多的。錄完我們都不要看它，等到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再把錄的片段拿出來看。一天看一個，一天看兩個……如果看完了還沒有死的話，就放著聲音陪伴自己。

他說，不錯哎。

「但後來我們也沒這麼做。」楊子姍哈哈大笑，梨渦深深。

文 | 顧玥

編輯 | 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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