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予電影說出生命本質的使命
人的一個個生命,就是一個個故事,講好一個故事,就是說出了生命的本質,這也是電影真正的使命。可惜,陳凱歌誤解了這個使命。他孜孜不倦地尋找象徵,表達理念,卻輕視了敘事的重要性。
《妖貓傳》劇照
最近這些年,陳凱歌的電影總是不缺乏關注,《妖貓傳》也一樣。
陳凱歌為了拍這部電影而在襄陽建了一座唐城,煞費苦心,電影里呈現出的精美場景和視覺效果讓人直觀地看到了國產電影在技術上的突飛猛進,然而,若果真以為美輪美奐的舞台藝術要呈現的是一個所謂大唐盛世,借用電影中的一句話說,就是你中了陳凱歌的幻術:他在所有美麗的華袍之下,都藏了那隻散發著妖氣的黑貓。
唐城
唐城
陳凱歌電影最突出的表現是象徵性。我們常常說電影要講好一個故事。然而陳凱歌則始終把電影的重心放在象徵上,這部電影的核心理念是「幻術」。電影開始不久,賣瓜翁用幻術變出西瓜,這個情節就是一個象徵,如宋代的青原行思大師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愚人迷於幻術,高人看破幻術,而真正的智慧是在幻術中看破真相。
在胡玉樓中,妖貓附身麗香,給陳雲樵送了一杯蠱毒酒讓他喝下,沒想到他轉手給了新歡玉蓮,妖貓附身的麗香看著她喝下了毒酒。按理說,妖貓與玉蓮無冤無仇,為何讓她死於非命? 因為這個情節象徵著:在幻術(妖貓)的背後,還有麗香對玉蓮的嫉恨。
阿部在日記中說李隆基才是最大的幻術師,如何理解?並不是他營造的如幻術般的極樂之宴,而是唐明皇的愛情,「三千寵愛在一身」迷惑了楊玉環,讓她甘願為他去死,也包括後來的白居易,嘔心瀝血創造《長恨歌》來歌頌這段傳奇。然而這就像幻術一樣,真假參半,真真假假,他愛楊玉環是真的,但是在關鍵時刻為了自己也會拋棄和欺騙楊玉環。楊玉環其實看透了這場幻術,電影中擔任最高解釋者的旁白說,她在接受所謂「屍解大法」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欺騙,但是她並不揭穿,而是平靜對待欺騙,高貴地接受殘忍的命運。雖然傷心於李隆基的薄情寡義,但並不痛恨和怨恨這摻雜著虛偽和欺騙的愛情,而是滿足地接受其中尚存的真實的愛意。電影借著空海的口說出來的是:楊玉環對李隆基的寬恕不僅僅是一種高貴的情操,也是超越人生痛苦的最高的智慧。
實事求是地說,陳凱歌想表達的道理雖然並沒有什麼新意,但是如果真的能夠寓教於樂,加上出色的視覺效果,也可以算是一部出彩的電影。然而,陳凱歌實現了他的初衷嗎? 答案是:並沒有。
陳凱歌在《妖貓傳》中想表達的是寬恕和智慧的理念,然而整部電影在故事層面卻完全圍繞復仇的情節和情緒展開。這個復仇故事的詭異之處在於仇恨的主體並不是苦主楊玉環,而是愛著楊玉環的白龍。楊玉環自身的犧牲所表現出的對命運的超脫與愛 (包括她所接受的眾生對她的愛),本來可以成為超越悲劇與怨恨,拯救人生和人類的一個思想資源,也是陳凱歌著力表達的理念。然而在電影的故事層面中,卻被徹底抹殺了其現實效果,白龍化身而成的妖貓不僅殺死了與楊玉環之死有直接關係的人,甚至有不少無辜的人也被牽連進來,慘遭荼毒。這裡我們看到了兩個邏輯的衝突:以理念和象徵形式呈現的楊玉環,並不願意沉溺在仇恨之中,她的智慧讓她認清假象,超越假象,並智慧地接受假象。而善於幻術的白龍卻沉溺於對李隆基的虛假幻術的仇恨之中,苦苦為楊玉環報仇。
導演試圖表現的當然是要讓前者超越後者,但是情節的發展卻恰恰相反。楊玉環在電影中始終是一個純粹被動的角色,無論是被人愛,還是被人欺騙和出賣,直到後來被人同情,被人報仇 (她自己並不想報仇),被人寫詩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假象),她完全是無力的,她的理念也是無力的,無論是她的智慧洞察還是菩薩一樣的寬容,在電影中完全沒有任何行動和影響,只是被別人推著轉來轉去,甚至要通過旁白和他人的闡釋,才能道出。電影甚至通過旁白誇張地說她在極樂之宴上就已預感到悲劇的命運,卻只有無奈。而那一隻黑色的貓,才是真正的行動者,它的意志產生了真正的效果:憤怒和復仇、恐怖和死亡。理念上的寬恕超脫與現實的復仇殺戮使電影的主旨顯得異常扭曲,電影中的佛法與智慧完全沒有推動情節,改變主人公命運的作用,而它的對立面,陰暗的算計與因愛成恨,才是推動所有人物命運的真正力量。電影的理念與人物的命運完全成了兩張皮,故事與觀念分離成了兩端,以至於電影不得不用尷尬的旁白才能吐露自己的意旨,或者乾脆把人物的對話變成了瓊瑤般的煽情:
「白龍,那個問我們是不是百合少年的楊玉環,真的死了。我和你一樣心碎。」
「百合少年永遠不在了。貴妃,卻是永遠的貴妃。」
……
悲劇藝術表現力量、命運和意志的衝突,優秀的悲劇總是在情節的衝突下表現人物內心的衝突,從而在觀眾心裡激起情感的狂風巨浪,如拉辛的《昂朵馬格》,莎士比亞的 《哈姆雷特》。然而《妖貓傳》中卻看不到人物的內心衝突,無論是一心復仇的白龍,還是三十年後的和尚空海和寫詩的白居易,都是單向度的人,沒有任何心靈矛盾產生的情感深度。甚至是逃難的李隆基,在馬嵬坡設計殺死楊玉環的時候,只是顯得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無情無義,結合他在逃出宮城時的一聲吶喊:我還是皇帝! 電影在此處沒有真正深入人的內心,去表現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李隆基。如果說導演想的是批判李隆基高高在上,對他人的冰冷無情,那麼今天坐在銀幕前的觀眾,體味到的則是高高在上的導演對一個千年前就已經埋在地下的唐明皇的冰冷無情,對那個在馬嵬坡與愛人經歷生死別離的李隆基的殘酷冷血。這個瞬間,那個以寬容與智慧的理念教育觀眾的導演,自己倒像是變成了沉溺於對李隆基的憤恨情緒的黑貓。
利科在《時間與敘事》中說,敘事的功能在於建立事物之間的時間聯繫,並由此確立其事物的因果秩序,因此亞里士多德在《詩學》認為,描寫可能發生的事,才富有哲學意義。敘事的重要性在於它是對時間的描述,而人的生命正是在時間中展開:從動機到行為,從原因到結果,這是人生根本的操心和焦慮之處。然而,陳凱歌恰恰輕視了故事的重要性,在以敘事和時間延展為核心的電影藝術中,他只是把敘事當成了第二位的工具,似乎敘事只是幻術,他孜孜不倦尋找象徵,表達理念,似乎這樣才顯得有文化,比講故事顯得更加高級,更加接近人生的真相。然而,離開了在時間和行動中展開的生命故事,所謂的理念不過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覺,空有其表,並不能真正打動人心。電影在結尾處借白居易的口說:故事是假的,情是真的。然而,倘若故事本身被人勘破了虛假,情感和理念只能變得沒有根基,蒼白無力,就像華美的楊玉環,只能通過旁白才能表達她的心思。
無論歷史還是當下,人的一個個生命,就是一個個故事,講好一個故事,就是說出了生命的本質,這也是電影真正的使命。可惜,陳凱歌誤解了這個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