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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將近,錢是看樣子還不上了

「書房即故鄉」

我想有一間書房

不負光陰,靜享慢

「年關」一詞的由來,本來也是圍繞「錢」這檔子事產生的,農曆年底,舊時欠租、負債的人必須在這時清償債務,過年像過關一樣,所以稱為年關。

誰沒向別人借過錢,誰又沒借錢給別人過呢?快過年了,外出工作打工的人陸續返鄉,腰包的緊實度影響著回家的信心程度。過年期間,總免不了要談起錢,「借錢-還錢」的背後飽含了太多世態人情,同時也維繫著親戚、鄰里、朋友之間的情誼,這中間即有各自的盤算,也有相互的情感羈絆,在以「錢」為紐帶的人與人的來往中,一些人漸漸老去,而孩子們也慢慢長大了。

—— 書房書話

還錢的故事

趙志明

1

我們欠著堂叔家一筆錢,2000塊。一直沒還的原因是我們家沒錢,而堂叔又是村子裡最有錢的人,堂叔雖然住在村子裡,但他不是農民,大家相信堂叔一家遲早會搬到城裡去。我的父母的打算是,一定要在堂叔一家搬走前把錢還上,因為一有了距離,人難免會疏遠,就不那麼好說話了。他們的想法是對的。之前,每到年前,主要是我的母親就會上堂叔家的門,目的只有一個:打聲招呼,錢是看樣子還不上了我的母親神態已經夠羞愧,而堂嬸甚至比我母親表現出更多的不好意思來。他們忘了借錢給我們的好處,相反卻好像突然發現借錢給我們是為了有巴望著我們還的想法,或者看到我們因為還不上錢表現出來的卑微,讓他們有了壓力。他們是喊我母親為嫂子的人。

2

堂叔一家說搬就搬走了。他們把蓋在村子裡的氣派的洋樓賣給我的一個堂哥,他的一個堂侄,據說是用這筆錢加上他們的存款,在城裡的清涼花園買了新房。堂嬸解釋說,房子本來真不打算賣,賣了以後落腳的地方就沒有了,根就沒有了,你們不知道,在城裡買個房有多貴,人都要脫層皮了。在城裡買房當然貴了,那是有錢人才幹的事。窮人想都別想,就算買得起房,難道可以在城裡種地?這是當笑話講。堂嬸反覆講在城裡買房的不易,我的父母就有了壓力,他們以為堂嬸這話是說給他們聽的,是有意為此。雖然他們早就打算一定要在堂叔一家搬走之前把錢還上,可事到臨頭,夾在屁眼裡的屎依然拉不出來。錢還不上,不要說面子,連夾里也沒有了。那兩天我父母灰溜溜的,走路都沿牆壁走,不敢抬起頭來。他們怕被堂嬸看見,到時候要是說什麼錢不錢的事情,就落得尷尬了。堂叔一家的東西被二輛大卡車拖走,其實遠不止二輛,更多的東西他們在搬家之前送給了隔壁鄰舍。本來堂嬸想要送我們家一個衣櫃,我們家用的還是我父母結婚時候置辦的那種老式衣櫃,已經朽壞的厲害,結果因為找不到我的父母,就送給了永伢娘。永伢娘事後對我母親說,你們也真是的,再怎麼說,搬家也是大事,你們這樣面都不露一下再有量為的人也要有點氣了。我的父母意識到做得不對,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3

事情唯一或許可能的補救方法就是趕緊上堂叔新家的門。堂叔新家的地址留給村裡的幾個人,沒有留給我們,這也可看做事情在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下去的一個徵兆。我的母親討來了堂叔家的新地址:清涼花園19幢乙單元302室。清涼花園該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吧,可能比我們所住的周家灣更大吧,一連串的數字讓我的父母眼都花了,他們彷彿一下子陷入一個旋轉的空間。他們都不認識字,不知道在一個迷宮樣的花園裡,怎麼才能找到堂叔的家。尤其是那裡面住的凈是些有錢人,這讓我的父母很茫然。等等吧,說不定有其他人已經去過堂叔的新家,知道具體的路線就好辦了。

方閑海裝置作品

4

一轉眼堂叔家搬走已經快兩個月了。兩個月下來,我的父母沒有下定決心去摸門,他們的惰性一直在作怪,每每要準備去城裡,連捎帶的東西也準備好了,第二天又打退堂鼓,不是地頭有活沒做完,就是和某某人約好了去鎮上辦什麼事情,不是怕天氣好去了有可能摸了冷大門,就是怕天氣不好這樣上城會把堂叔的新家弄髒了。以前堂叔家還在村裡的時候,上門那真是太方便了,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籠絡一下感情,藉以達到放寬期限的目的。甚至上門的次數多了,堂叔一家覺得難以忍受,而我父母卻懷著謙卑的態度暗自得意著。現在環境突然發生變化:首先,上堂叔家的門不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能不能找到就是一個問題;其次,在堂叔家因改變地理位置而煥然一新的房子里,我的父母農民式的狡黠在城市格局的套間里再也藏不住。真的,堂叔一家的態度其實左右著我父母的反應。

5

我父母遲疑著沒有上堂叔家在城裡的門。這註定要讓他們後悔不迭。城裡的堂嬸讓人托話了。托話的是鄰村的一個中年男子。他到我們家,第一句說的不是堂嬸交代給他的話。他說的是他自己的話。他說,沒想到周家佬你外面也空了這麼許多的債。意思是,你周家佬家底子雖然窮,可也沒聽過外面欠誰誰的錢,原來是偽裝得好啊。事實上,也就空堂叔家那錢是大頭,其他的生活用度錢是借借還還,沒有失了信度。而堂叔家的錢由於堂叔堂嬸和我父母的默契,已漸漸不為很多人所知。這也助長了我父母拖欠的羞恥心。現在,堂嬸讓一個外村人傳話,在堂嬸也許是一時碰不到本村人,在我父母看來,這就有進一步將臉丟下去的危險。尤其是這筆錢數目也不算小,拖了多年不還,直到人家搬走也不還,就有了賴屁股的嫌疑。堂嬸通過托話人的口告訴我們,他們家現在房子裝修,需要很多錢,他們也已東挪西借了一些,無奈還差一兩千塊錢,別人指望不上,就指望哥嫂這裡了,就算是幫襯一把,他們是不會忘掉這份面情的。可傻瓜也知道,為了讓托話人完整把話從城裡帶到鄉下,堂嬸必須對此番話做一番怎樣的鋪墊。鋪墊的內容不得而知,但我父母的老臉已經黃了。以前是我們家比堂叔家快上一步,搶先將我們的可憐相呈給堂叔堂嬸,現在倒了個個,堂嬸搶先一步說出了她的窘相。況且,有錢人的窘相必定短暫,古戲文里多的就是貴人落難,有袖手旁觀,有傾力搭救,有落井下石等各種世情百相,我的父親是個老戲迷,他自然知道其中的緊要。更況且,堂嬸自曝的窘相也未必是真,有可能只是投石問路,探探我父母的動靜以做進一步的舉措。如果那樣的話,我們的境況就容不得半點樂觀了。

6

其時正是苦水月里。這是我母親的原話。苦水月原意是青黃不接,筷子頭沾不到油水,引申開來就是搞不到錢,缺錢,所以生活難免清湯清水,要熬過這段苦日子,等到莊稼出來了,在隊里或給人家做活的小工錢結到手上,生活才會稍有改善。手頭沒有錢,還錢就是空談。要去借吧,能貼心的也一樣窮,處在苦水月里,也為錢的事坐在家裡發愁。身邊也不是沒有有錢的親戚,可人一有錢,眼眶子就高到額頭上,即使借兩錢,也像打發上門的叫花子,徒取其辱而已。對此,我的母親從她生活出發,引用的一條俗語比較形象:苦瓜結在苦藤上。我的母親感嘆說,只有這樣,那才是真窮,身邊連一個能提拔照應的也沒有,陷在窮里再也難拔出腳竿來。我的父母親跑了幾處估摸著能借到點錢的親友,失望而歸。明知道堂叔那裡錢不還上於情於禮都說不過去,但也只有坐等下去了。

7

堂嬸託人帶話,也沒指望我們家就能爽快地把錢給送上城,她這樣做,無非有兩個伏筆。其一是給我父母一定的壓力,如果能真能把錢給準備好在那,那麼也就不會太傷和氣。其二是為她進一步的舉動打好伏筆,託人帶話其實也就是提前通知,這叫先禮後兵。當然,也不就是禮之後緊跟著就來兵,禮兵之間有個緩衝,那就是我的堂嬸突然下鄉來了。下鄉就要東家坐西家轉,話話家常,互相奉承。堂嬸此番下鄉是搞的突然襲擊,我母親想避之已經不及,只好卑微地用毛巾在凳子上使勁摸擦,以讓堂嬸坐。毛巾被反覆使用,直到黑印逐漸化淡,看不出來,猶自不肯罷手,要再換另一條毛巾。堂嬸已一屁股坐下來,說,老嫂子,你也太客氣了。我母親又給堂嬸上了一碗涼開水。堂嬸說,不要倒了,我一路喝過來喝水喝得肚子都快要漲破了。然後就話家常。堂嬸是有備而來,我母親是倉皇應對,高下之勢明顯。兩人之間的談心好比是在拔河,堂嬸要把聊天引到錢上面去,我母親則奮力要把聊天引離開錢。當堂嬸心滿意足談到錢的時候,我母親就無法抵擋羞愧潮水般的襲擊了。堂嬸無非就是把托話人的傳話再說一遍,但由於此番是親自出馬,不比托話人的說話要受制於人,堂嬸的敘述顯得更加的圓潤和緊迫。一般欠債的迫不得已會拍著屁股或大腿說: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彷彿這是天大的道理,沒有人不遵循。一般要債的會一臉後悔相痛心疾首說:借米好下鍋,要米難下鍋。以感嘆要債之難猶如要米。由於我們是欠的堂叔家的錢,所以我們從來用不著向堂叔這樣表態,這樣表態隱隱有一種走投無路者的決絕和悲憫。堂叔家也不會用這個典故來暗示我們還錢,因為這無疑罵對方是匹五辣子(匹五辣子,是蘇北新化一帶一個傳奇人物,聰明多智,歷代相傳下來,竟訛化成為無賴的一個代號)。我的母親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句話,這意味著一個人他不光窮,更是窮得連尊嚴都不要了。也許,我母親理解的尊嚴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最起碼的面子問題,就是不能被人看不起。可是在聊天的結束,堂嬸向母親抱怨道:老嫂子唉,你不知道,現在的世道是借米好下鍋,要米難下鍋。當然矛頭也不是直指我父母,堂嬸說的是那些欠她家錢的人家,這自然包括我們家。我的母親就安慰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放心吧,老嬸子,這是賴不掉的。

8

堂嬸那次下鄉之後,我們家依然不能把錢還上。

9

我的母親開始賣小菜。一開始是把地頭的小菜挑一些去市場里賣,一個早上,好歹也能賣個幾塊錢。這只是一個開始。我的母親經歷了一番折磨,很多東西她要重新學習,比如看秤,比如算賬,比如招徠生意。前面兩個是技術性的難題,在經過幾次可笑的失誤之後,母親終於能夠應對,雖然慢,可那損失的只是時間。後面一個則要困難的多。我的母親舌頭非常得笨拙,她常常羨慕那些能攔客的嘴巴,但她喊不出口,通常只是默默坐在自己的菜前,有人來問訊,她就由衷地高興,甚至於讓秤很多。這樣,母親慢慢也就像一個不太會招客的菜農。每天有幾塊小錢的進賬,這對母親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鼓勵。她開始有意識地培植應景的小菜。如果不是欠堂叔家的錢是一塊心病,母親或者可以從賣菜中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感。

10

有一天,我們一家人在昏暗的燈下吃晚飯,結束的時候,又談起了我們家欠堂叔家的錢,白熾燈越發的黯淡。總是這樣,人的情感被轉移到物上,然後再折射回來,瀰漫成一片。那些被燈光照亮的地方,還有那些躲在陰影中的地方,彷彿都感染上了一種不知所措感,都在沉默中難受著。我的母親和父親交流想法,喟嘆連連。然後他們把目光轉到我身上。那時候我已經足夠大,他們希望我能出人頭地,有出息什麼的。也許,就在那天,我的父母驚喜地發現,我已經長大了,個子比他們要高,嘴上有了鬍鬚,雖然瘦弱點,但承載了他們的優點,也就是說,可以幫他們做點事了。我的父親說,要是放在古代,我就已經可以討老婆生孩子自立門戶了。他們要我做的事就是上堂叔家一趟,把我母親以前每到年前必講的說辭再複述一遍,所不同的是由我來說,這隱含著父債子償的善良願望。堂叔堂嬸必不會為難他們的子侄輩,何況這個侄子成熟在即,他們多少會把眼光放柔和一些。這件事之所以由我來做,一來我的父母去登門勢必難堪,二來我多少讀著書不至於找不到堂叔家的門。我覺得這不是難事,也並不丟人,答應去堂叔家一趟。

【】

父債子償的願望

事情還是按照它自己的路線固執地延伸著,我的行為毫無意義。遠在城市的堂嬸終於對我們失去了耐心和憐憫。

11

我。我叫周小偉,小草的小,偉大的偉。堂叔的兒子叫周小亮,比我小一歲,是我的堂弟。周小亮雖然比我小一歲,但我們一直同年級上學。小學裡是同班,初中分班後我們不在一個班,但上學放學依然結伴同行。我們的成績也差不多,但由於周小亮出身有錢人家,他的前途就比我光明的多,這樣他的成績看起來也就比我顯眼。到初三的時候,我學習上有些掉兒郎當,那些為我好的人就拿我的堂弟來說我,包括我的父母,還有老師。他們能接受我的堂弟不學好,卻決不允許我自甘墮落,這無疑是憐憫心在作怪。同時教我和周小亮的任課老師做家訪的時候,必到堂叔家,酒足飯飽之後,周小亮才來我家喊上我,在他家寬敞明亮氣派的客廳坐下,聽老師說話。老師其實也只是順帶著講講我們,他主要是和我堂叔說話。待到老師走後,堂叔才把從老師那裡得到的對我們的建議或者批評說給我們聽。待到填志願的時候,我的父母陪著我去聽取堂叔的意見。中考成績下來後,我比堂弟考得要好,我的父母難免有小人式的得意,而堂叔卻著實為我感到高興。錄取通知書也是堂叔直接從學校拿回,親手遞到我手上。堂叔問我,這下高興了吧。我的父母不會這樣問我,他們只會從他們的角度說我沒有讓他們失望。我的意思是,相比我那不識字的父母,堂叔給我留下更多敬畏和感激的成分。還有,我和周小亮的關係肯定比我父親和堂叔的關係要好。這也許是我的父母想要我去堂叔家一趟的原因,也是我毫不猶豫答應下來的原因。

12

我呼周小亮。周小亮回電問我在哪。當時我站在煤建路上,一個公用電話旁,那是一家小店。我跟周小亮說了,周小亮說,煤建路啊,離我家已不遠了。這樣吧,你待在那別走開,15分鐘後我騎車來接你。我就在原地待了15分鐘,15分鐘後周小亮還沒出現,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漸漸失去了信心。我想,煤建路這麼長,是不是周小亮在我不知道的什麼地方也在焦急地尋找我呢。於是我就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後,我又想,要是周小亮這時候趕到,在那小店旁豈不是要看不到我了嗎。我趕緊又往回走。回去站了一會,周小亮還是沒有到,我懷疑是不是我地址說的不夠準確,煤建路是煤建路,可煤建路上小店難道就此一家嗎?這樣一想,我就覺得除了我站的地方,整整一長條街的兩面都晃動著堂弟張望的頭顱。我開始沿著大街奔跑起來,先是左,後是右,我跑得那麼快,快到只要堂弟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待上1秒鐘,我就不會錯過他。我跑了幾個來回,累了,又回到有公用電話的那家小店。我突然想到我幹嗎不再呼周小亮一次呢。

13

煤建路是一條老街,它的兩旁都是些不起眼的店鋪,賣各式各樣的物品。它們的櫃檯一律陷在屋子的暗處,好像一個老年人癟嘴癟舌的模樣。在我奔跑的過程中,我發現我超過了一個又一個行人。這些行人真的是行人,他們一直走著,並不停下來向某個店鋪看上猶豫的幾眼,或貓著腰手臂搭在櫃檯上和老闆聊上幾句。他們一路走著,眼神一路飄著,好像他們不緊不慢只為趕往另一處地方。相反,那些店鋪卻對行人有著天生的好奇和渴望。這些店鋪,無人問津,它們靠什麼生存呢?很明顯,它們不是展覽館,不能依靠展覽就能存活下來。跑著跑著我覺得孤單起來。我真想走進店鋪,和每個老闆說兩句話,裝做對他們的某件物品感興趣,問問價格和性能,然後說聲對不起,再轉進隔壁的店鋪。這樣我就能在這裡詳細把煤建路一條街搬到這裡,像一個導遊一般告訴你們這裡有什麼,忘了我此行的目的,任天空從我的眼裡翻落。

14

周小亮問我到哪去了。我說沒到哪去,我一直在煤建路上。周小亮說奇怪那我怎麼沒看到你呢。原來他也騎著車在煤建路上好一陣來回,一直在尋找站立不動的周小偉,就好像周小偉一直在尋找一動不動的周小亮一樣。兩個人真是一對小兄弟啊。周小亮說,現在好了,你就站在你站的地方別動,等我騎到你眼前吧。我於是就一動不動,果真看到周小亮,我的堂弟騎著車,吱嘎一聲停在我的面前。他其實也沒什麼大變樣,但我就覺得如果淹沒在人群中,我還真不能認出他來。周小亮,他黑了,也更胖了。

15

周小亮騎著車帶著我,沿著奶香路,轉一個大彎,過一座小石橋,抬頭就看到了清涼花園。在清涼花園裡,我們下來推著車走,周小亮邊走邊告訴我留意哪些建築,比如花壇,一定是要在六個角的花園左拐,然後是變電器,找到這個巨大的傢伙,它旁邊就是19幢,從中間那個樓梯上去就是乙單元,302在3樓,靠左手的那個門。這就到周小亮家了。周小亮比比畫畫,不厭其煩地給我尋找醒目的路標,就是為了我下次再去他家,就可以自己直接上門,不用他接了。(真實情況是自從那次以後,一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能夠上堂叔家。)他們的客廳比原來鄉下的那個客廳要小很多,一張八仙桌放在那裡,古舊不堪,甚是寒磣,可那是正宗的紅木傢具,客廳靠西面的牆上掛著賀喬遷之喜的橫匾,是堂叔所在的單位送的,有署名。客廳裝修得很簡單,地面是馬賽克,沒有鋪木板,沒有他們鄉下的家那樣光潔。隨後我又參觀了書房和周小亮的房間,覺得那才是城裡人應該有的房間。堂叔堂嬸都不在家。他們在下面。周小亮從哪裡摸出來一隻足球,在地上拍了兩下,問我,我們去傳會球吧。他換上足球鞋,足球服,給我找了一條大短褲,我穿的是假冒的運動鞋,便宜貨,那時候所有的運動鞋我們好像都習慣稱之為「耐克鞋」,可以跑步踢球打籃球。周小亮告訴我,他的父母在小區里開了家「水老虎」店,也就是鍋爐房,賣開水,我們踢球時會經過那裡。

16

果然在開水房我看到了堂叔和堂嬸。開水房除了沖開水外,還兼賣冷飲,一個冰櫃放在門口。堂叔坐在鍋爐旁的椅子上,一個電風扇對著他吹,這麼胖的一個人,坐在鍋爐旁,雖說有電風扇對著吹,可臉上沒有汗也是讓人覺得奇怪。我覺得堂叔奇怪了,就只喊了聲叔叔,並沒多看兩眼。堂嬸站在門口,見我們兩個過來,就給我們拿冷飲,冰櫃門給凍住了,堂嬸費了很大勁才打開。堂叔問我,畢業後想在哪裡工作。我說,可能留在常州不回來了。堂叔說,留在常州也好,畢竟大地方,人有發展。然後堂叔又說,你要是想回溧陽,我倒可以幫你找個好點的工作,常州我就幫不上什麼忙了。旁邊堂嬸說,你也別說大話了,以為還是那時啊。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堂叔提前退休了。原因是,堂叔幫他自己的二哥,也就是我的另一個堂叔,在他的部門裡謀了個職,那是前兩年的事了。誰知道這個二哥突然在今年貪污了數目不詳的錢,並且事情敗露了。作為領導的堂叔除了逼他的二哥吐出臟款,還引咎辭職了,以換取單位不再追究他二哥的事情。可他的二哥並不領這份情,只罵堂叔犧牲兄弟保全自己。鬧的凶的時候,二哥腰裡別了一把小攮子揚言要殺了堂叔,大家都別想有好日子過。終於兄弟之間再無走動。堂叔退休後,就在小區里開了這家開水房,每天出售開水,因為是夏天了,所以還兼賣冷飲。在我們等堂嬸取冷飲的時候,有居民拎著水瓶過來打水,他們把一毛兩毛的硬幣扔在作為櫃檯的一張桌子上。堂叔任由硬幣在桌上堆積,只有要找錢的時候,堂叔才會打開他身前的抽屜,那裡面全是白花花的硬幣,在硬幣上面,有一個塑料飯盒,裡面才是整齊的紙幣。我的堂叔,他老了,體態臃腫,神色睏倦。我怎麼也想像不出眼前的這個堂叔竟和我們眼中最有錢的堂叔是同一個人。想到他每天看著角幣紛紛灑落,每天籠絡硬幣,把它們按幣值用報紙成十成百地捲起,每月或每星期把這些硬幣再送到銀行,我都為他感到難受。我的堂叔,他以前可是掙大錢的人。現在他卻只掙這些小錢。一時間,我都為我的父母感到羞愧和不安了。

17

吃完冷飲,我和周小亮在小區里找了塊草地傳球。一開始我們只是用腳把球盡量準確地往對方腳下踢,後來我們慢慢放開,盤帶也有了,顛球也有了,傳球也隨意並且不隱藏力道和講究腳法了。從小直到堂叔家搬走,我和周小亮幾乎形影不離,度過了我們的童年少年,還有青春期的開始階段。我們一起看動畫片,一起做冰棒,一起捉泥知了,一起游泳,一起學騎車,一起學英語單詞,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回家,一起長小鬍子,一起學會叛逆,一起去鎮上理髮,租書,打撞球,一起到鄰村看露天電影,一起和別人打架,一起開始對女性開始朦朧的嚮往,一起玩遊戲機,一起參加中考,然後我們分開。我們分開後,各自交了女朋友,各自學會了抽煙喝酒,各自看了A片,各自迷上了足球,各自在一個城市上學,一直到現在。周小亮抱著一隻足球對周小偉說,我們傳會球吧。周小偉想到自己的使命,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好吧。他們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了,沒有互為參照物地成長,好像彼此消失了一樣。他們在這個小區,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這個星球的草地上踢著足球,他們的歡笑從草地上茂盛地往上長,他們的汗水流過身體,滴在傍晚的綠色的草地上。這塊草地躲在幾幢樓中間,從他們開始踢球的時候,這裡就是一大塊陰影,現在太陽更低,陰影的面積更大了。有時候,足球會滾到小區的道上,阻礙了一個行人或者一輛汽車的前進。他們吃驚地看著球在水泥路上滾,然後沮喪地由靠近的一方去把球揀回來。哈,你輸了。失誤的一方則更謹慎地玩球,直到又一次失誤出現。他們相視而笑。他們好像不是兩個人在玩著足球。經過的行人可以感覺到兩個大小夥子的快樂,可看不到這兩個小夥子身旁隱匿著那麼多的奔跑的身影,他們把在各自學校踢球的經歷全帶回來了。他們融合在各自的球隊里,奔跑,傳球,進攻。在足球後面,是腳和身體的跟進,是喘氣的咻咻,汗水的淋漓,喊叫的呼應,像潮水一樣推動著足球。天很快暗淡下來,球依然在兩個身體間傳遞著。兩個痴小伙哎,堂嬸出現了,她說,不要再玩球了,回家吃晚飯啦。

18

直到吃過晚飯,我都沒想好怎麼才跟堂叔堂嬸說那件事情。收拾桌子之後,堂叔進他們的卧室看新聞聯播,堂嬸和我還有周小亮坐著談天。問過我爸媽好,又問了些家裡村裡的事,堂嬸開始說周小亮的事給我聽,說周小亮就愛踢什麼足球,可平時又找不到人踢球,有你來陪他踢球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周小亮說,小偉你不知道他們多老古董,連踢足球都不許,好像是多大的壞事。堂嬸說,你敢說踢球不影響學習嗎?周小亮不說話,過會對周小偉訴苦說,我媽還是什麼都管,整天學習成績什麼的,她就看到這些,整天羅嗦。媽,你不知道你有多羅嗦。堂嬸說,好啊,現在就嫌我羅嗦了,等我老了還會是養人的天啊。周小亮說,你老是這樣說,好也被你說到不好啦。堂嬸轉過來又跟我說話,這次是問我工作的事情。你還是別回來啦,堂嬸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溧陽是個小地方,不懂得用人才啊。原來堂嬸的單位里,新來的一個大學畢業生,竟然被委屈到只能幹掃掃地這樣的雜活,連堂嬸都看不過去了。大學畢業生都只能掃掃地,而我只是一個中專畢業生,我要是回來還有什麼能讓我干呢。我雖然不大相信,卻還是嚇了一跳,未來陡然變得沉重起來。出去了就別回來。我的堂嬸給我忠告,你不像小亮,你自己考出去了,能夠留在外面真的不要回來。小亮要是當初中考的時候自己不考砸,也就能出去啦。結果只能考本地的技校,畢業之後能有什麼出息呢。堂嬸喟嘆一聲。我和周小亮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都把頭悶到桌子上。

19

這時候有個女人過來串門,手裡拎著一串粽子,才煮熟的,還冒著熱氣,用一個塑料袋裝著。看樣子是一個鄰居,和堂嬸顯得很熟悉。她進門看到我說,哎呀,你家有小親戚在啊。堂嬸說,是周金輝那邊的侄子。周金輝就是我堂叔。女人打量了我幾眼。我想她一定看出我的寒酸了。雖然剛吃過飯,這個女人還是盛情邀請我們吃她的粽子。才煮熟的,趁熱吃才好吃。她很殷勤。堂嬸說,我真的吃不下了,怕吃了不消化,晚上睡不好覺呢。這樣吧,讓他們兩個吃吧。於是,在堂嬸和那個女人的目光注視下,我和周小亮剝開粽葉,開始吃那冒著熱氣的粽子。周小亮吃得漫不經心。我不能像他那樣,只有一口一口一五一十地吃著那粽子,一直把它吃完。那個女人一直看著我們吃,好像急於知道我們對粽子的評價,可她不問,我們也就沒說。女人張大著眼,好像失望於我們默默地吃她的粽子。我好不容易吃完一個,那個女人忙不迭地說,啊,再吃一個吧。我看著堂嬸,堂嬸也說,要吃得下就再吃一個吧。我說我吃不下了。旁邊周小亮突然把光粽子扔在了桌上,大聲說,粽子還是生的呢。那個送粽子的女人嚇了一跳,狐疑地看了看我。是有點生。我說,不過,還好……那又怎麼樣呢,我皺著眉頭吃完了一個裡面夾生的粽子,硬硬的米粒被我艱難地咀嚼,下咽,消化。但我不可能像周小亮那樣直呼:粽子是生的。其實我吃到發現裡面夾生的時候,我就放慢了速度,盡量先啃食粽子的外部,想等周小亮發現粽子是生的,然後由他把這個事實說出來,那樣就可以放棄吃它了。可周小亮吃得太慢了,也許他對粽子充滿了厭惡,因為她們要他吃它,他根本就不想吃這個粽子,他吃,只是做做樣子,或者,只是陪陪我。所以等到我吃完了,他就把粽子扔到桌子上,皺著眉頭撅著嘴巴說,粽子是生的。其實他根本不知道粽子是不是生的,他只吃了粽子的外圍一點點。那個女人看了看周小亮扔在桌上的粽子,那上面有周小亮的牙齒印,但她看不出生的痕迹。於是又看看我,好像明白周小亮只是不想吃粽子所以才說粽子是生的,而我呢,我把粽子吃進肚裡,卻說是生的,那就是說謊了。如果是生的,我會一聲不響的咂咂有味地把它全吃到肚裡嗎?我吃了她的粽子,卻又附和周小亮的隨口之詞(啊,周小亮的有錢人家的公子哥脾氣),那不是很無恥嗎?我被她看得很不安,我應該能知道這個女人送粽子來的用心,就是想讓堂叔一家嘗嘗,剛煮熟的就送過來,她是堂嬸的一個朋友呢還是堂叔以前的一個下屬的妻子?她沒想到粽子竟然會有可能是生的,這讓她很惶惑,而這惶惑竟然是我給她的,我不應該說這粽子是生的。後來她說,啊,生的,可能是太急著出鍋了,明天我再送幾隻過來吧。她笑起來閃閃爍爍的。兩個家庭婦女繼續她們的話題。我則跟著周小亮到他卧室里,聽歌,看他畫的畫。

20

在周小亮的書房裡,我跟周小亮坦白了這次來訪的目的。周小亮要我晚上住在他家,我想起我來不僅是為了陪周小亮踢球,吃鄰居送來的粽子,和周小亮促膝談心,抵足而眠。我跟周小亮說我這次來是有任務在身的。知道嗎,周小亮,我家欠了你家2000塊錢,這錢已經一拖再拖了好幾年,早就該還了,可就是一直還不上,現在還是還不起,因為我們家沒有錢,你媽第一次託人傳話,第二次親自上門,就是要我們還這筆錢,我們也知道不能太拖下去了,這樣對你們不公平,可是,我們家還是沒有錢,所以我的父母讓我過來跟你爸媽說說,打個招呼。你看,我就要畢業了。畢業了我就能工作了,那時候我的父母就不用供養我讀書,而且我也能掙到錢了,那時候,我想,最多半年時間,就能把你們家的錢還上了。我說的時候很誠懇,並沒體會到羞愧,或者說是羞愧感並不強烈。周小亮顯然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會他說,我去幫你把那女人趕走。他好像從來不知道我們家欠他家錢的事情,一直以為我只是一個他從小玩到大的堂兄弟而已。

21

送粽子來的那個女鄰居走後,我跟堂嬸說了我母親要我轉說的話。本來我想,跟堂叔說可能更管用,可是吃過晚飯後,新聞聯播起,一直到現在,堂叔就沒有出來過。我跟堂嬸說了這番話後,就很想從堂叔家逃走。原來跟人說這樣的事還是很難為情的。不過好在堂嬸很有耐心,她很認真地聽完了我的陳述,然後安慰我說,回去跟你爸媽說,別為錢的事太多心了,老叔子老嬸子難道這麼不講人情嗎。我把這個看作是對我們最後一次要求的默許。我的任務基本完成。我起身告辭,周小亮送我,一直送我出了小區。他問我,這麼晚了住在哪兒,回去顯然是不可能了。我告訴他我住在一個朋友家中,我那個朋友的父母為他在城郊買了幢房子,目前就他一個人住,我住過去很方便,而且已經提前電話聯繫過了。這樣,周小亮才放心回去。

22

第二天我回家,跟我父母詳細彙報了事情的進展。我的母親鬆了口氣。開始問我一些其他的事情。譬如堂叔堂嬸好嗎,我想到堂叔發福的身體陷在椅子里的礙呆樣,回答說好。譬如小亮見到你後還親熱嗎,我說親熱。譬如說房間大不大,我就具體說了說。譬如說還做了些什麼事,我就說了足球和粽子的事。我的母親知道堂弟還能和我玩得投機,感覺很欣慰;粽子的事情她批評我傻。問及晚上住在哪裡,我說住在一個朋友家。如果說此行還有不如人意的地方,就是住宿這件事了。母親的意思是晚上我應該睡在堂叔家,和堂弟擠一張床,抵足而眠什麼的,那樣無疑能增加我和堂弟之間的兄弟情誼。

23

不過,事情還是按照它自己的路線固執地延伸著,我的行為毫無意義。遠在城市的堂嬸終於對我們失去了耐心和憐憫,將一個巴掌狠狠甩在我家庭的臉上。是的,那是一記響亮的巴掌,隨著那聲清響,我的父母顏面幾乎丟盡。我的父母迅速衰老,以對應恥辱漣漪般的擴散。他們是農民,他們根本無法想像法庭,那是一個讓人眩暈的場所。然而堂嬸現在已經是個城裡人,和眾多的城裡人為伍,她已經不懼怕法庭,甚至敢於為了一點錢而要上法庭了。堂嬸要為了2000塊錢的債務,和我的父母法庭相見。那又是種怎樣的相見場面。法院是不講人情的地方,堂嬸的臉已經鐵青得可怕,臉放到刀也斬不進的地步,這和法院給人的感覺已經非常吻合了。據說,堂嬸首先是在西門菜場和一個上城買菜的人揚言的。這不排除謠言的可能性,我的父母更願意相信這是謠言。可那是真的,雖然誰是那個上城買菜的人始終揪不出來,我的父母無法和她做到三對六面,但在眾多張口舌後,這個消失的沉默的人無疑證明了事態的確鑿性。我的母親牙齦發炎了,只能啜稀飯,講話也講不清楚,為了減緩疼痛,她用一隻手掌托著捂著腮幫子,好像那面腮幫子里的牙齒會突然掉下來。即使這樣,我的母親還得起早摸夜,繼續賣小菜。生活到了這個地步,真的是不易且不齒了。就是在鎮上那簡陋的菜場里,堂嬸的弟弟,隔著菜攤證實了傳言不是流言。他說,嬤嬤,我姐說了,那筆錢再不還的話就只有上法庭解決了。

【】

借錢還債

是的,沒有憐憫,小時候我們就這樣了,長大了,在沒有憐憫的路上我們更邪惡,更勇敢

24

母親賣小菜,用一根扁擔,一頭菜籃子上別把秤(曾經丟失過一把秤,價值50元,等於一個星期的菜都白賣了),一頭菜籃子上掛張小板凳,這樣忽悠忽悠挑著上街。路上遇著的都是些上街喝茶的老頭,他們也都趕早,邊走邊咳,咳得咯噔咯噔的。遇著了說話,母親一開始挺難為情,後來也就坦然了。伊挑著菜擔子,走得很快,一會超過一個喝茶的老頭,一會又超過一個喝茶的老頭。扁擔在肩上嘎吱嘎吱響著,告訴人們母親一路走得有多快。

25

母親賣小菜,趕早了能在菜場里揀個好旮旯,然後用塑料瓶子去接來自來水,敷在鋪開來的菜上,讓水一層一層滲下去。一切擺弄停當後就坐在菜後面的小板凳上,開始等顧客。母親不會攔顧客,對那些能言善辯者,母親羨慕之餘有些不屑,瞧那些個逼嘴。一句俗口,多少有些憤憤之意。母親也不會結交朋友,她來就是賣菜,到點市場上人散去,她也就回家。賣得好就高興點,賣得不好則失落些。她不怎麼和擠在她邊上的同樣是賣小菜的人搭話,是不想讓人知道她賣小菜的苦衷。那些賣小菜的,母親眼觀耳聽,知道她們都是碎嘴皮子,過話筒。

26

堂嬸的弟弟側著身子把腰彎向我母親的時候,真像個買菜的。母親以為是個買菜的,心裡一陣高興,她抬起頭,看著這個隨時準備挑走一把小菜,留下一塊兩塊錢的男子。她沒有認出來這是堂嬸的弟弟。當他說出那番話後,母親腦子裡亂得厲害。一時間,亂糟糟的市場消失了,那些晃動的身影叫囂的聲音都不見了,母親坐在板凳上,她身前的小菜攤子移到了她的身後,緊跟著也小下去了,小板凳也沒了,母親坐在地上,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絲動靜。那一瞬間,困擾母親多日的牙疼不治而愈。真的,牙就不疼了。

27

母親沒有按時收攤。別人都走了,母親還坐在那裡,想著多賣點菜出去,其實,她神情恍惚得厲害,有人來買她的菜,她都沒有反應。買菜的人咕噥兩聲就去別家了。現在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有攤位的還在繼續賣菜,但已經沒有來買菜的人了。疏疏散散的幾個人就像嚴重脫髮的腦袋上的幾根毛。市場顯得很空。有個賣紅薯的女人一直在看著我的母親,這會兒人少了,就推著由柴油桶改裝的烤箱過來這邊。「沒生意做啦。」賣紅薯的女人搭訕。她問母親剛才發生什麼事了,那個男人是什麼人,為了多少錢要打官司。剛才一幕她看在眼裡,連說的話也由別人口中知道了。市場上有什麼事傳得是真快。她們兩個在漸漸毒起來的陽光中聊起來。

28

這樣,我的母親有了她在市場上的第一個朋友,這個賣紅薯的女人是我一個初中同學的母親。我的初中同學叫王海。當母親說起王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已經記不起當年的初中同學長什麼樣了。但是王海的母親知道我的名字。兩個母親談到自己的孩子,發現年紀差不多大,在同一個學堂里讀過書,有可能是同學的時候,她們就各自說出了自己孩子的名字。我母親對王海的名字跟我一樣陌生,但當王海的母親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她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怎麼不早說呢,原來你兒子就是周小偉,你就是周小偉的母親啊。兩個母親頓時親近了不少。母親跟我說,她(指王海的母親)怎麼對你印象這麼深呢。但我是真記不得了。王海到底是誰,她的母親怎麼一聽到名字就能想起我,而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你同學的媽真好。我的母親對我說,真是個熱心人,知道他們逼債的做法,很是憤憤不平,說她要來幫助我們,說要回去跟你同學的爸爸商量商量,明天早上給答覆。這個答覆就是,他們願意借錢給我們還債。但是他們的錢在銀行里,存的是死期,如果不到期拿出來就沒有利息了,如果他們取出來給我們,只要我們承擔銀行的利息錢。也就是說,他們只不過把錢從銀行換一個地方,除了有可能承擔的風險外,他們這麼做沒有任何不利,相反能得到我們的感激,如果這件事情傳揚出去,他們還將得到鄰里的讚譽。不過如果到時候,他們的錢我們還是還不上的話,那除了借出的錢錢讓他們揪心,還要承受鄰里的笑話那是肯定的。這個世道還有這樣傻的人嗎,竟然去幫助人,家裡就是有十萬八千的家產,也不應該平白無故的幫助人啊。難道真的是錢多到燒都燒不掉嗎。他們肯定也隱隱有這樣的擔心。所以他們提出一個要求:錢,我們給你準備在家裡了,讓你的兒子來拿。順便同學之間玩玩,王海回來了。

29

傍晚的時候我騎著車去王海家。那個村子我知道,沿著去後周的公路直接往前騎,就能看到一個村子淹沒在一大片農田中。那是個叫方里的村子。母親讓我去方里的王海家,美其名曰是看望老同學,其實是去借錢。但我不知道王海家具體在什麼位置,村頭村中還是村尾,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母親說,怎麼會呢,你同學媽說你以前去過他們家。你去的那會他們還是老房子,現在蓋了樓房了。但我還是想不起來。王海是我的初中同學那是無疑了,我也肯定去過他們家,也許還不止一次。一路騎著一路想著,我總要找出一點熟悉一點話題,母親臨行前交代,要對人客氣點,哪怕是你同學家。客氣的意思就是低卑。半路上下起濛濛細雨來,濕了我的頭髮,我的視力被阻,看不很遠。額頭的頭髮垂下來,往下滴著水,然後在臉頰上流淌。其實雨很小,有點像霧一樣,雖然感覺全身都在往下滴水,但並不是真的,我的衣服好像還能抵擋一陣子,貼肉的地方還是乾的,這讓我好受點。之所以傍晚前往,是因為我同學,也就是王海的父母要到傍晚才能回到他們的家。其實王海的母親跟我母親說我可以早點去,王海在家。母親的意思是早去了大人不在家也沒用,不如晚點去,母親的意圖只是錢。我害怕我根本不認識王海,或者王海真是我同學,但我已經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了。我只希望這雨不要大下來,最好在我回家的時候能停下來。

3

我們家所在的村子叫周家灣,周圍的村子計有大沈家,小沈家,潘家,霍家等。從小我們就會念這樣的順口溜,比如:大沈家小沈家,逼上燉蛋蛋(我們的方言,家念guo,蛋蛋也念成guoguo,是以壓韻)。潘家,旮旯頭;霍家,翻跟頭。周家灣後頭灣,並起來打台灣。周家灣是最大的,所以最有氣勢,可以嘲笑周圍的一些小村小隊。在我小時候,光靠念這些順口溜就能把諸如大小沈家潘家霍家之流的小孩子弄哭。但是後頭灣我始終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相信兩個灣並起來就真能把台灣怎麼樣。在我們村口有座橋,就叫周家灣橋。孩子們經常從橋上往河裡尿尿,邊尿邊說,尿台灣嘍尿台灣嘍。其實台灣跟我們周家灣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現在都21世紀了,全村上下仍沒有發掘出一個台灣佬親戚就是明證。跟我們村有關係的只能是周圍的村,相互村子裡的孩子們經常打仗,形成割據勢力,在形勢緊張的時候,落單經過別村是件危險的事情。

31

我在好像是王海家的門前停下,那果然是王海家。不過,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敢確認。那是一幢小樓,有圍牆,圍牆裡面是院子,一扇鐵門,上面還有鎖。我想有鎖可能就沒有人在家了,立了有一會,就想還不如去村口等王海父母。王海父母騎著一輛三輪車回來了。坐在車上的王海母親大臉盤子。遠遠看見我就親熱地招呼我,哎呀周小偉你來啦。看到王海母親我想起來這真是我同學母親,不過我沒想到的是王海龍竟然改了個名字叫王海。改名字是為了復讀考學校,而王海龍改名王海後,果真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學校。現在我就知道為什麼王海母親對我印象深刻了,當王海還叫王海龍的時候,他和我同班同學,有一次中午王海龍在操場和幾個男生追逐打鬧,突然小腿骨折了,不知道一起玩的人中間有沒有我,不過後來送王海龍去醫院的人中有我。腿骨矯正之後,王海龍上著石膏回校繼續跟班,直到跟不上趟了才休學一年,然後再中考又復讀的。在他跟班的那段時間,他母親留在學校照顧他,有時間和精力熟悉他兒子的同學們。我跟著王海父母又回到小鐵門前。他們開始以為我摸不著他們家了,我告訴他們我找到了這裡,發現鐵門上鎖才到村口等他們的。王海母親說,周小偉你真好記性。王海父親說,你沒喊王海,王海在家呀。他們開始喊,王海王海,快下來開門。王海龍跑下樓,開了院門。他母親說,王海,周小偉來啦。語調里有一種慫恿的熱情。於是,王海龍就很熱情地跟我握手。他們非得要我吃了晚飯再走。王海龍父母忙晚飯的時候我和王海就在樓上聽歌聊天(第二天我還從他那裡借了兩盤磁帶,後來直到磁帶丟失了也沒再去還他)。我想還是不吃晚飯得好,幾次下樓,卻都被他們擋回樓上,我也就不好再堅持了,那樣顯得我來他們家只是為了拿錢。有一次,我幾乎聽到他們喉嚨口的怪罪:周小偉啊周小偉,是不是沒有借錢的事你就不會想到來看看我們家王海啊。我很羞愧,而且晚飯也快好了,這頓可以說是為我而準備的晚飯,我要是不吃的話就太辜負他們的一片心意了,雖然沒有我他們晚飯還是照吃。我和王海龍繼續聊天,得知去了天津的王海乒乓球技藝突飛猛進,竟然拿了天津市乒乓球賽業餘組的冠軍,讓我大吃一驚。要知道王海龍骨折之後手術並不是很圓滿,當時他走路就有點瘸相,到現在,王海走路依然帶點跛,沒想到卻促成了他的球技。

32

晚飯後他們又一次盛情挽留我。他們很有把握地說,天又下雨,晚了不回去我父母是會想到的,他們家又不是別人家。又說,這麼晚了,讓我帶這麼多錢回去他們也不放心。等等。我就住了下來。他們家濕氣很重,也許是淫雨的緣故,也許是新房的緣故,到處都是濕里濕糟的。吃完飯我們玩四付牌的升級,坐在王海的大床上,那床也是新打的,房間里只有這裡光線亮點。一張小方桌正好可以放在上面當牌桌,我們四個人盤腿而坐,很容易感到疲勞。我和王海對家,他父母對家。他母親喊王海王海,喊我卻是小偉小偉的,我想到在學校的時候她好像也是這樣,喊王海龍全名,喊我卻是小偉。她看上去很活潑健談,不時的笑,因為是四付牌,手抓不開,有時候就會把一門兩門牌反扣在桌面上,出錯牌的時候表情很無辜也很誇張。相反王海的父親卻不怎麼說話。我們晚上吃了韭菜,四個人都吃了韭菜,房間里瀰漫了韭菜味。我注意到王海的母親牙齒上面嵌著一根韭菜葉,在牙齒表面打成團,非常醒目。想避開不看卻總是能看到,我的頭就有點暈了。我懷疑我的牙齒說不定也嵌了一根韭菜葉,試著用舌頭舔了好幾遍,感覺牙齒縫裡真有嵌物,可能是肉也可能是韭菜的碎片,只有盡量少開口說話。有一陣子外面雨下的大起來。我們就停下來聽雨聲。其實雨聲聽不出什麼名頭。但王海的母親一說,聽,雨點子又大起來了。我們就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牌,垂聽起來。王海的母親還起來把窗打開,以便我們能更清晰地聽到雨聲。雨夜的空氣清新,沖淡了房間裡面重重的韭菜味,但窗子很快又被關上。四個人又團團坐下,韭菜味又開始包圍我們。直到王海的父母回到他們的房間,我和王海睡下後,韭菜味才開始減輕。

33

我和王海龍關了燈,在黑暗裡說著話,回憶往事。上初中的時候,王海龍的腿沒有受傷之前,我確實來過他家。當時,他家還是磚瓦房,帶個小院子,有桃樹和梨樹。卧室在東面,東牆上嵌一扇兩葉的窗戶,一根電視的外天線就豎在窗戶邊。那時是春天,桃梨都開花的時令,方里村後有塊被水環繞的一小塊土地,王海龍稱之為蛇島,其實是幾家人家的菜園子,上面有很多的蛇,什麼樣奇形怪狀的都有,那些蛇會在曬太陽的時候吐出紫色的霧,捉蛇的人都不敢上這個小島,我們問王海龍是真的嗎,王海龍點點頭說是真的。我們就計划去這個蛇島上探險,於是來到王海龍家。最大的問題是不要被蛇咬到,要穿上長衣褲,走沒有草的地方,手裡還要拿上一根棍子。到小島上只有通過一條船,那是一條小木船,船主人看得很緊,不輕易給人用,這也被我們看作蛇島兇險的一個證據。王海龍可能還說過別的什麼,好像是說蛇島下面是一個寶藏,這是就它四面環水的地理特徵說的。其實那次探險什麼也沒有探到,連一條蛇也沒有看到,在春天嗡嗡作響的空氣里,我們空自緊張了一回。失敗讓王海龍備感沮喪,他似乎還想再組織一次,但已經沒有人響應他了,雖然為了增加誘惑力,他添加了詳細的關於寶藏的傳說,而忽略了眾多可怕的蛇。那個擁有小船的人,他其實是看守寶藏者,從他的祖上開始,看守寶藏就是他們父子相傳的任務了。但眼前的王海已經不記得這些了。他像一個成年人那樣下結論說,什麼地方沒有蛇呢,什麼地方沒有未被挖掘的寶藏呢,什麼地方沒有死人呢。少年時期的王海龍不是這樣的,在我的想像中,當他的同學們不再受他鼓動後,他沒有放棄,n多次偷偷走上小島,置身於遍地吐著火焰的蛇群,看到那紫色紅色黑色藍色的霧氣氤氳,甚至有一次,他放棄了所有安全的裝備,渴望被最毒的毒蛇咬到,渴望死在小島上,消息傳出,以向我們證實他所言不虛。那情景又會是怎樣呢,他傷了一條腿的時候,他的媽媽是那樣傷心,如果他死了,他的父母也會傷心而死嗎?這啟發了隨之潛入我腦海的一個夢。

34

我,在濛濛細雨中向一個叫方里的村子出發,找一個叫王海的人。細雨打濕了我的頭髮,有些水打到我的眼睛裡。我來到了方里的村子。已是黃昏。雖然下著雨,可黃昏還是來臨了。我找不到王海的家。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孩子,他在村後放幾隻鵝,知道王海這個人和他的家,自告奮勇要給我帶路。我懷著感激跟在孩子的後面,轉了很多條彎路,後來就出村了。他在一個墳墓前停下,對我說,這就是王海的家了。說完孩子就跑了,他的幾隻鵝跟在他後面搖搖晃晃,幾團雨線中的白影很快就變黑了。王海給我開門,我們坐在墓室搖曳的燈光下,談的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在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我好像裝的很心安理得,可我是多麼的怕啊。醒來後,夢境揮之不去,窗外是淅瀝的雨聲,旁邊一側躺著王海,他響著鼾聲,可多像是假的,我摸了摸他的腳,有點冰涼地貼在我手指上。我覺得我好像在墓室里,躺在一個死人的身邊,我不能吵醒他,周圍漆黑一團,找不到窗;即使摸黑打開窗,打開了還是黑暗。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村子,陌生的家。我睜著眼睛,體會到小時候經過鄰村的恐懼:那麼多孩子的眼睛逼上來,惡狠狠的不帶半點憐憫之情。是的,沒有憐憫,小時候我們就這樣了,長大了,在沒有憐憫的路上我們更邪惡,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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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的父母早就起來了,做好了早飯,然後喊我和王海起床。我沒有刷牙,只洗了把臉。他們已經把做小生意的傢伙都搬上了三輪車。吃完飯,我等了他們一會,可他們好像忘了他們答應的借錢給我們的事,於是我只好說我要回家了,然後他們才恍過來,拿了錢給我,一再囑咐我要收好了,又拿出欠條來讓我簽字,在一式兩份欠條上我都簽了周小偉,他們收了一張,我收了另一張,他們說等還了錢他們的欠條就會還給我。我又一再地跟他們說謝謝。王海還在吃飯,他父母給我錢的時候他沒有抬頭看這邊,我走的時候他已經跑到樓上去了,在陽台上跟我說再見,讓我經常來玩。王海的父母要我和他們一起走,王海的媽媽騎三輪車,他的爸爸騎自行車,也準備要趕早市了,他們已經比平時晚了。可我不想和他們一起走,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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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叔家那頭的窟窿終於填補上了。我的父母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了。他們覺得他們不再欠堂叔家什麼了,他們還覺得和堂叔家再沒有什麼關係了,也不是毫無關係可言,現在我的母親可到底對堂叔一家頗有一番微言了。她把矛頭指向堂嬸,認為所有的事體都出在我的堂嬸身上,我的堂叔在我母親眼裡依然是一個好人。當沒有經濟糾葛的時候,我的母親頭腦里的小農意識抬頭了,無債一身輕,她再也沒必要感到低卑了,現在堂嬸出現,我的母親可以平等對待之,也就是說,可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了。畢業之後我順利留在了常州,工作其實差強人意,不過,在我母親看來,常州總比溧陽強,而且,當她得知周小亮的工作並不好,好像堂叔在周小亮工作一事上並沒有起到什麼關鍵性的作用之後,她的滿意加強了。原來,考慮到我如果回溧陽工作,勢必要找堂叔幫忙,這件求人的事情讓母親到底收斂和保留許多。現在這最後一件制約消除了,我的母親覺得真的沒什麼了,真的不用和遠在城裡的堂叔家有任何交道可打了。事情真的是這樣嗎?可還錢的故事,那種影響還遠沒有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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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病和一個婚禮

我想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憐憫,我也不會去憐憫任何人,因為包括你我,其實都不懂憐憫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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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在水房裡堂叔陷在椅子里的表情嗎,堂叔真的生病了,而且是一場大病,是癌。消息傳到村裡的時候,堂叔已經奄奄一息,大限將至了。幾乎全村人都出動去醫院看望堂叔,或者去堂叔家裡,適值不在家的也託人帶上禮,不管禮重禮輕,那是一份人情啊。我說幾乎,那是因為我們家沒去,父親本來要去的,被我母親制止了,很多人都來邀母親的,但她回絕了,捏了個什麼理由我不知道,反正是在堂叔患病期間,甚至是他要死的那段時候,我們都沒有去看望過堂叔。這是不應該的。也許母親只是不想見到堂嬸,那是母親看得很重的一段恩怨。如果換了是堂嬸生病,我想母親會樂意一去的,人死為大,恩怨也就消泯了。堂叔生病,母親其實也是很關心的,在人面前,她就不止一次感嘆,說像堂叔這樣好的人怎麼會得這個惡病呢,並希望堂叔好起來的。母親雖然沒有去看望過堂叔一次,但她卻對好幾撥去看望堂叔的人說起過,如果大醫院看不好,不如信信邪,兩頭都不放棄,機會總要大一點。後來堂嬸真的就堂叔生病這事搞了點迷信活動,堂叔竟然真的就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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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叔生病期間,周小亮來過常州一次,在我這裡住了三天,然後回去了。一開始我們避開堂叔這個話題,中午飯我們各吃各的,到晚飯才在一起吃,還都喝了酒。我已經知道堂叔的病情嚴重,周小亮的表情卻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不輕鬆。白天在我上班期間,周小亮給屋子打掃衛生,頓時清潔明亮了許多,他還給我買了一把鮮花,插在我桌子的花瓶里。他還談起了小建的事情。小建是我們另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夥伴,現在金壇,一個電器公司上班。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想請那女孩子吃肯德雞,趁機表白自己的感情,可是他不知道怎麼做把握更大一點,效果更好一點,他不知道怎樣去握那女孩子的手。那麼你呢,周小亮問我,有對勁的女孩子了嗎?我說沒有。以前的女朋友畢業後就斷了,現在剛畢業,什麼都還要慢慢來,沒想到找女朋友的事情。他也沒有確定關係的女孩,不過網上認識不少女孩,他都喊她們妹妹,其中一個很喜歡他,是那種看的出來的喜歡,可是他不知道怎麼辦。你知道,周小亮對我說,我爸現在這樣,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來。周小亮,也許在等他可憐的父親死掉,既然是非死不可的,那為什麼不早死早好呢。不是。周小亮很愛他的父親,不想他的父親死掉,他在盡一份兒子的責任。堂嬸為堂叔的病情,或者說是生命,信邪,雖然是抱著一試,卻也是全力而為。作為當事人的兒子,周小亮的行為被賦予了某種神奇的意味。比如說這次周小亮來常州,就是因為命數上說,周小亮只有東行,不能北上,才能對病人有利。於是周小亮東行,先到了金壇,在小建那住了幾天,接著來到我這裡。這樣巫醫規定的時間也就到了,他可以回去了。在堂叔最危急的時候,周小亮告訴我,甚至在溧陽城裡,他可行動的區域也被嚴格規劃,只有在劃定的區域活動,他的父親才有可能度過危機,而只要他擅自走出這個範圍,他的父親就會暴斃身亡。其實,堂叔真的是命懸周小亮的雙腳。而周小亮呢,雙腳被他父親的生死所束縛,行走之間,難免舉步唯艱。不止一次,周小亮心中湧起衝動,想走上不能踏足的界限,那樣,如果命數是真的話,那他父親必死無疑,關鍵是周小亮就可以提前獲知和宣布他父親的死期了。他被允許行走的是他父親的陽界,他被禁止行走的就是他父親的陰界,只要他走在陽界上,他父親就能存活下來,如果他膽敢踏上死地,他的父親就大難臨頭了。可誰也不能保證周小亮在意識中有多少次想踏上死地,或者是其意識已經在他父親的死地翩翩起舞。死亡只是一個證明而已。可是不。周小亮害怕了,誰叫他是他的父親呢,難道他可以大逆不道到製造他父親的死亡嗎。周小亮回去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們談起了堂叔的病,堂叔的死亡。雖然我尊重堂叔,愛他如愛我的父親,希望他好起來,不至於死去,可我還是顯得冷淡了。當堂弟終於忍不住流出眼淚的時候,我竟然在想著他是不是想過要親手終結自己父親的生命。

39

堂叔終於好起來了。這讓所有人都感到寬慰。幾年之後,周小亮結婚了,婚禮被安排在溧陽最豪華的酒店舉行。在堂叔生病期間,凡是去看望過堂叔的村裡的人都被邀請去參加了婚禮。那是一場盛大的體面的婚禮,參加婚禮回來的人都讚不絕口。我們家沒有被邀請,因為我們沒有在堂叔生病期間去看過堂叔。現在堂嬸利用堂弟的婚禮而不需用堂叔的葬禮來給我們一個難堪。也許,堂嬸根本不是想打擊我們,在她眼裡,我們沒有那麼重,她只是利用婚禮的機會給眾人一個答謝而已。可是我的母親又一次受到了打擊,這次她連一句怨言都找不到。在眾人不厭其煩誇談喜宴的時候,我的母親覺得丟人到家了。

40

回頭說借錢給我們家的王海一家。我的母親在規定期限之前把本金和利息還上了。王海的母親本來這樣說過,因為我和王海都是獨生子,沒有個兄弟姐妹的,不如走動親熱起來,好同學也勝過親兄弟啊。可是我再沒有去過王海家,因為我覺得彆扭。我的母親本來要強求我的,逼我要在正月里去王海家拜年。可我覺得如果把這作為借錢的附加條件,那有什麼意思呢。我根本不想去王海家,他們幫助過我們,憐憫過我們,我們就非得有什麼表達嗎,那還不如他們一開始就不要伸出援手,我也不會接受的。我現在長大了,心裡有點恨恨的。我想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憐憫,我也不會去憐憫任何人,因為包括你我,其實都不懂憐憫為何物。也是在幾年後,那時候我的母親和王海的母親的姐妹情誼已經涼了下來。母親目睹了王海的母親在街上羊癲風發作,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這個突然的場面讓母親一陣昏闕,當母親醒過來擠上前去的時候,她的姐妹已被人拖往醫院了。母親沒有想到這個幫助過我們的好女人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其實她的可憐不光於此,早在王海龍上初中的時候,她的丈夫就嫌棄她了,當時她是一個農婦,而他卻在水利局上班,他在外面賭,也在外面嫖,家底搞的一塌糊塗。後來因為作風問題,他被單位開除,而她開始做一系列活計,終於使這個家又像點家的樣子了。在他們幫助我們的時候,是他們最好的時候,可是後來,王海的父親又開始不學好了,王海的母親之所以主動提出要把錢借給我們,也是怕放在銀行不保險,會被她男人取出糟蹋掉。等我們把錢還上的時候,王海也就畢業了,這筆錢正好派上用場,因為剛工作的時候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錢。現在他的男人要跟她離婚了,而王海竟然很厭惡她……我的母親好不容易把事情的枝節弄清楚,暗自慶幸還好沒有拖欠他們的錢不還。因為我們是窮人,習慣被人憐憫,卻不知道怎樣去憐憫別人。

(完)

本文選自《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趙志明 著,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

責編:野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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