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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伊帕爾汗

伊帕爾汗

葉舟

自在說:

北方於我

葉舟

北方,是我全部寫作的詞根之一,就像敦煌,就像新疆和西藏,就像絲綢之路,就像幾大高原一般,哺育了我,教誨了我,也成就了我。北方更是一位神聖的父親,扶我上馬,斷喝我,命令我趕緊。在我的心目中,北方還意味著七星高掛,少年血勇,帶著蒼涼的熱情,讓一個兒子和戰士,找見最後的肅穆與皈依——說到底,一個人的書寫是有特定的版圖和疆域的,是宿命,亦是挑戰。惟其如此,天空將打開,人民和美,大地與歌哭,才能展示出她燦爛的細節,以及莊嚴的法相。

文./

開羅來的理髮師走到頹牆下時,艾尼瓦爾的一坑饢剛剛打熟。

他是在河邊過的夜,身上帶了整宿的水汽。艾尼瓦爾埋下頭在摘爐坑裡的饢餅,發現火苗暗了暗,便知道那個異鄉人又來了。買饢的人這時並不多,但需求量大,一坑饢餅四五十個,分散在不同的筐子里後,人就走光了。饢房也在頹牆下,臨時搭建的一座簡易氈房,四面漏風。艾尼瓦爾的老婆在裡頭擀麵餅,擀好一個,便從門帘下遞出來,不露面,但理髮師能看見她下半截的碎花裙子。麵餅樣子僵,艾尼瓦爾用指頭抓起鹽水,一甩一甩地往上面灑,順帶著也將黑芝麻扔了上去。這一灑,麵餅登時生動了起來,有一層明黃色的光暈,水濕濕的,發黏,也發軟,很容易被貼在爐壁上炙烤。

「朋友,想想看,怎樣才能藏好一把鹽粒,而不被別人發現?」

「哦!我從沒想過,費腦子。」

手上太忙,艾尼瓦爾無心作答。

「再想想吧!你是全伊犁最聰明的小夥子,我不會走眼,你一定能想出來的。」——開羅來的理髮師一邊發問,一邊從兜里摸出一枚粗釘子,嵌在了頹牆的磚縫中,隨即又將肩上的包袱掛起來。接著說:「嘖嘖,別灑那麼多的鹽水了,你的饢能把一頭大象齁死的。」

艾尼瓦爾說:「從沒人說過我的饢咸,我從小就這麼打饢。」

「再想想吧!」催促道。

「什麼?」

「一把鹽怎樣才能偽裝好,不被別的人發現?」

「夠了!」艾尼瓦爾忽然火了,將手裡的大氈蓋猛地扣在坑口上,力氣大得足以把饢坑拍碎。理髮師悻悻的,不明白對方的這股邪火從何而來,悶頭騎上了旁邊的頹牆,將身體放平坦了,枕起雙手,一個人開始望天。艾尼瓦爾知道自己有點過分,便拽過來劈柴墩子,墊上一塊大樹根,揮斧砍了下去。哦,該死的!每一斧都砍歪了,手柄也快震裂了。艾尼瓦爾嘟囔說:「問了我整三天,這個破問題把我的腦筋都想壞了,可你還在問,一點不罷休。」

「抱歉!」

「哦!其實也沒什麼,主要是我的腦子不夠用,你可以問問別的人嘛。」

「我沒朋友。」開羅來的理髮師從頹牆上支起身子,手搭在額頂上,遮住了火辣辣的日光,居高臨下地說:「兄弟,我在伊犁沒朋友,但你算一個。」

「我也這麼看。」艾尼瓦爾和解道。

「感謝主!」

理髮師騰地坐起來,高聲讚美了一句。

夏日的伊犁令人措手不及。入夜後,河谷地帶濕氣大,空氣里能擰出水來,涼得像一塊冰;但日頭一旦升起,整個城市又像淪陷在了饢坑的炭火中,撕心裂肺地酷熱。這從人們的穿衣上就能瞧出來,有的披著羊皮襖,有的裹著粗毛毯子,可年輕的男女們喜歡裙子、夾襖或袷袢。比如艾尼瓦爾和理髮師,都各自穿了一件白色的袷袢,但一個乾淨,另一個髒兮兮的;一個清清爽爽,另一個濕塌塌的。

後者是開羅來的理髮師,天天早上一露面,就像從污水池子里鑽出來的。

艾尼瓦爾知道他自有一套工序,多半不理睬,也不催促他開張。一般來講,理髮師掛完包袱中的剃頭工具,先要躺在頹牆上曬半天。等曬足了,曬透了,才會像還了陽魂似的,跳下來吆喝個人的買賣。半個月前,理髮師初來乍到,在直角尺般的街上溜達了幾個來回,數了數行人,終於瞅准了這一處角落。——這裡位於左右兩條長街的對接處,身後是洶湧的伊犁河,按說是個打頭碰面、人粥稠密的所在,但伊犁城的小商小販們喜歡講迷信,說濱河地帶一般財運不佳,銀錢都會被水流白白沖刷殆盡,無人肯就地設攤。可也有不太講究的,大天白日的將攤子支在了河沿邊,扯起聲嗓吆喝生意,很快就應驗了:先是一個賣錫瓶的站在那裡,錫瓶有上百上千隻,層層疊疊地碼放著。有一日,突然颳起一陣風,錫瓶嘩啦一聲倒了,滾下了河堤,小販跑過去想撈,結果被一個浪頭捲走了,至今屍首也沒找見。接著,哈密來的一個馬掌匠站在了那裡,生意火旺了半年,最終卻被一匹病殃殃的伊犁馬給踢死了。後來,一個衣飾鮮亮的迪化商人瞅中了這一塊,他倒也不急,雇了一個泥水匠,連夜砌起了半堵牆。迪化商人是做藥材生意的,在牆下鋪開了攤子,罈罈罐罐里裝滿了各色藥粉,像他的衣裳一般漂亮。不承想,那天下午來了三個女人,不問青紅皂白,撲上去就將他騎在了胯下,連撕帶打的。街上的人們耳朵尖,知道是他的三個老婆,以前互不認識,都是騙婚騙來的,此番集結而來,就是來討一個說法的。廝打了半天,其中一個三百斤重的老婆抬起門扇大的尻子,將商人的腦殼從褲襠里拽出來時,才發覺他已經嗚呼哀哉了。頓時,三個女人在街上追打了起來,不要命地打,分不清地上是誰的血,反正染紅了半條街。打夠了,她們才想起去哭屍,又抱成了一團,哭得像親姊妹。

只是,路邊的那半堵頹牆還在,荒涼了一整個冬天。人們捫下心來等待,看哪個倒霉鬼會去替補,免費給伊犁城的百姓們增添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事實上,艾尼瓦爾也是個異鄉人。

剛開春,他帶著老婆將饢房設在了頹牆下時,人們暗藏的幸災樂禍尚未消退,只等著看笑話。孰料,這種不良企圖漸漸被艾尼瓦爾的饢餅給修正了。艾尼瓦爾烤的饢里酥外脆,分量足,金燦燦的,有一股新麥的濃香,重要的是它只賣一個天罡錢,而別的饢房一隻要賣一個半。漸漸地,艾尼瓦爾的饢房聲名鵲起,一天賣三口袋麥粉都不在話下。

但買賣雙方都存了私心,都屬精明人。在艾尼瓦爾看來,饢房的對過是紅烏鴉客棧,全伊犁最高檔最熱鬧的場所。那些戴著大金箍子、身穿貂皮大衣的客人們臨上路時,往往會在前一夜下訂單,一買就是半馬車饢餅,訂單幾乎天天都有,夠忙乎的了。對街上的小夥子們來講,去艾尼瓦爾那裡買饢,運氣好的話,還可以順便瞄一眼他的漂亮媳婦子。閑話傳開了,越說越像一句順口溜。人們咂巴著嘴說,哎喲!艾尼瓦爾的媳婦子,男人看了受不了,女的看了要撞牆。——只不過現在入了三伏,小夥子們都去葡萄園裡消暑了,饢房前頭賊兮兮的眼睛才少了一多半,但生意照舊火。

開羅來的理髮師也瞅准了這裡。

他一點不客氣,將釘子插在磚縫裡,掛起一包袱剃頭工具後,簡簡單單開了張。剃頭匠都有自己的幌子。幌子是一條拃寬的生牛皮,既可以捆紮包袱皮,還可以磨刀。理髮師對艾尼瓦爾一笑,摸出天罡錢,買了一隻熱饢餅塞進了嘴裡,干噎著說:

朋友,我是從開羅來的,剃了幾千里路的頭髮,剃光了無數腦殼呀。

開羅?

對,在埃及!

天山南,還是天山北的?

理髮師知道雞同鴨講了,忙釋義說,怎麼講,反正挺遠的,能跑死一萬匹馬。

啥村子?

呃,村子也不大,你叫埃及也行,叫金字塔也好,不過我喜歡別人喊我開羅來的。我家裡也有一條河,比伊犁河水大,至少大十倍吧。理髮師敷衍道。

你會游水?

對呀!我人生地不熟的,無處借宿,打算晚上游過去,住在對岸的樹林里。理髮師驕傲地說,我住慣了野外,或許還住不慣氈房呢。

這麼著,半個月以來,開羅來的理髮師每天早起,就像從污水池子里撈出來的,先要躺在頹牆上曬日頭。他不像個匠人,匠人沒這麼懶惰的,但懶惰是別人身上的病,艾尼瓦爾也就懶得去計較。——這時,新一爐的饢餅烤熟了,艾尼瓦爾揭開饢坑上的大氈蓋,一股濃烈的麥香突地播散,理髮師不由得咽起了唾沫。艾尼瓦爾用火釺子勾起一隻,高高地遞給了對方。理髮師不接,一副忸怩狀,遞得急了,方說,「兄弟,我兜里光了,僅有的幾個天罡早上被水衝掉了。」「你先吃吧,吃完了再說。」艾尼瓦爾摘下饢餅,乾脆扔了上去,才逼對方接上手。理髮師說,「兄弟,那天我給你剃過頭,剃一次七個錢,我已經吃完了,這個算欠你的!」艾尼瓦爾嘻然一笑,摸了摸頭皮說,「等我的毛再長出來,你恐怕會吃我上百個吧。別惦記我的毛了,你抓緊幹活才對。」

理髮師不答,掰開燙乎乎的熱饢餅,眯眼蹙鼻,先聞了一陣子麥香,然後才細嚼慢咽了起來。

這是上半天的時光,街上的馬車、驢車和行人驟然多了起來,遊走的小販叫聲嘹亮,附近的店鋪都卸開了門板。一個女人在石階上洗氈,幾個鼻涕娃娃在跳毽子,有人正站在梯子上拋漿泥,準備修繕一下破損的屋瓦。忽然,一匹轅馬被飛過的麻雀驚了驚,蹄子遲疑間,車上的甜杏子翻倒在街上,四處亂竄,像一枚枚金元寶。——爐火快敗了,該到了添柴的時候。艾尼瓦爾從牆根下抱來整齊的劈柴,撅起尻子往饢坑裡碼放。一扭頭,發現理髮師正抱膝坐在牆頭上,定睛打望著對面的紅烏鴉客棧,連眼睛都不眨。

打饢需要暗火。艾尼瓦爾待爐中的劈柴燒透後,才舀來一瓢水,潑在饢坑裡,讓它們變成木炭,速度慢了下來。饢坑裡的溫度上升時,艾尼瓦爾接過老婆從門帘下遞來的麵餅,灑鹽水,扔芝麻,又撅起尻子往坑壁上貼。再一扭頭,看見過來了一個長髯老叟,請理髮師剃個頭,再修一修鬢角。理髮師卻說:

「不修!今天我歇業。」

「那你不該掛幌子。」

老叟嘀咕道。

「反正沒心情,你去別的攤子上修吧,別打攪我。」

老叟蹣跚著走了,原先腿腳不利索,不良於行。艾尼瓦爾摹地犯了病,攥著一根羽毛撣子,抽打起空氣中的蒼蠅,邊抽邊罵。不巧的是,又過來了兩個小巴郎子,互相攀著肩,站在頹牆下仰頭央告。一個說,「我頭上生了虱子蟣子,請你給我剃成光頭吧。」另一個則說,「我見了鬼,讓鬼啃成了斑禿,我也要個光頭。」豈料,理髮師不為所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視著紅烏鴉客棧的大門口,老僧入定似的。問急了,理髮師居然憤懣地說,「滾!快滾!」兩個小巴郎子鬆開手,忽然朝上啐了一口唾沫,反身便跑遠了。理髮師卻也不惱,慢慢揩掉了鼻子上的唾液,繼續往死里看。艾尼瓦爾終於忍不住了,搶上前去,在理髮師的脊背上抽了一撣子,抽得他哆嗦了一下。艾尼瓦爾嚷叫說:

「到手的錢被你罵走了,你吃撐了么?」

「噓!」

理髮師催他安靜。

「笨蛋,一個大大大的大笨蛋!」艾尼瓦爾氣不過,開始揪撣子上的羽毛。羽毛被風一卷,停在了空氣中,令理髮師的視線一時間混淆起來。又嗔怪說,「沒見過你這樣做買賣的。難道,你們開羅村子裡的人都缺腦子么?喂,你再不開張的話,我就不認你做朋友了。」

理髮師聞聽,從一群羽毛中跳了下來,撫住艾尼瓦爾的肩膀說,「那可不成。你不認我的話,我會餓肚子的,我不答應。」

「算你聰明。你看什麼看,紅烏鴉那是闊人們待的地方,你看也看不飽。」

「不過,今天真的很邪乎呀!」

理髮師低聲說。

「什麼?」

開羅來的理髮師頓了頓,用目光掃了一眼街面,沉鬱地說,「今早上來了兩班郵驛,都騎著官府中八百里急遞的快馬,停在了紅烏鴉門口。我看見一個女人從樓上下來,簽收了郵驛帶來的信件。哦!那個女人臉白得像一捧雪,慌裡慌張的,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了,我敢打賭。」話畢,理髮師從袷袢下掏了掏,摸出來一根納斯(劣質大麻),給打饢匠讓了讓。對方直搖頭,理髮師便自己點了洋火,咂出一口煙來。理髮師說,「前一天收工時,就有一班郵驛來,昨天來了兩班。蹊蹺的是,今早上才過去了一泡屎的工夫,居然就來了兩匹快馬,頻率越來越急。我猜吧,肯定還有另外的在路上,往紅烏鴉客棧里趕。你敢打賭么?」——艾尼瓦爾撲哧一樂,聊賴地說,「呵呵,你們開羅村子裡的人不缺腦子,缺的是錢,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不過,這一點也不稀奇,我認得那個臉像一捧雪的女人。」

「你幹麼認識?」

「喏,她來買過我的饢,買了一個禮拜了。」

「原先這樣子呀。」

「我還知道,她是英國人,從俄羅斯的奧什車站下來的,我聽客棧的小廝們這麼講。」艾尼瓦爾佔了上風,唏噓地說,「她可真漂亮呀,比我老婆古麗還漂亮。」

「我走眼了。我還以為你是老實疙瘩,原來你也很壞嘛。」

理髮師挖苦道。

「糟了糟了,大事不妙。」

「幹麼?」

「她出來了,那個英國女人從客棧里出來了,又來買饢。呃,我又聽不懂她的話,她幹麼難為我,偏偏要來買我的饢呀。」

艾尼瓦爾躲在剃頭匠身後,哭訴道。

——這時,開羅來的理髮師肅靜下來,慢慢側轉了過去,瞭見一道頎長婀娜的身影,被正午的日光送過來,越來越近。他抬起頭,看見了那一張白雪般的臉,看見了一束搭在胸前的金色髮辮,還看見女人的懷裡抱著一隻鑌鐵罐子。罐子上有一行羅馬體的英文:

伯明翰威爾遜糖廠出品

B

客房在二樓的最里梢,是紅烏鴉客棧惟一的套房。

英國女人捧著幾隻燙乎乎的熱饢,左手換到右手,右手丟進左手,剛出鍋的東西,沒辦法。站在門前時,她才安靜下來,眯了眼盯著門楣上垂掛下來的一副門帘。——門帘是用極細的竹絲編織的,間距勻稱,頂天立地,中間勾連的絲線則更細,在光線下跡近於無。但退後一步看,整副帘子上有一方隱約的圖案,像一棵碩果盈枝的高樹,又像一隻黑白的飛鶴。她多半相信前者,因為從奧什車站過來的路上,嚮導就喋喋不休地介紹說,伊犁是一座蘋果城。哼!中國人的小趣味,有點可笑吧。

可每次進出時,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壞了它。這一回,她矮了矮身子,行了貴族禮,心中默念了一聲:午安!等她閃身進去時,帘子果然沒壞,她頓時有了一種滿足感。

不用問,卧房在拐角,門前立著一座衣架,掛滿了女裝、帽子和絲巾。外面的客廳偌大,三面透窗,日光像雪崩似的撲進來,亮若天堂。牆上掛了幾幅水墨捲軸,還是中國人的小趣味,蝦米,菜蔬,螞蚱,魚和龍,花鳥,以及一些誇張放肆的方塊字。昨晚上,她將捲軸統統反了過去,露出背襯,希望第二天再翻過來時,變成一張張油畫,變成肯特郡鄉下的風光。她果然這麼幹了,一手捧著熱饢,一手去翻牆上的捲軸。但她很快失望了,每一幅都確鑿無疑,老樣子。於是,她再一次告誡自己說:凱瑟琳,你真的遠離了倫敦,身在遙遠的中亞細亞,在新疆,在伊犁了。

她並不沮喪。她嘻然一笑,踩著厚厚的栽絨地毯踱向了窗前,懷裡的熱饢香氣撲鼻,一絲一縷地喚醒了胃中的飢餓。哦!仔細想想,她已經有許久沒認真進過食了,紅烏鴉的飯菜太劣,劣到了極點,不是烤肉、抓飯和羊油,就是奶茶、麵食與雜碎湯。怎麼說呢,這對一個女人的身材不利,尤其是對一位貴族出身的小姐的冒犯,但她都忍了,在敷衍的笑臉下埋著不快。幸虧,一個禮拜前她出門去散步,在紅烏鴉的對面,發現了這種本地的麵包——她不喜歡叫饢,她討厭那個粗笨的發音——並漸漸習慣了它。呵呵,今早上蠻不錯的,那個烤麵包的小夥子言聽計從,在她的指導下烤了幾隻帶糖的,而不是那種苦哈哈的咸東西。

突然,她像一隻彈簧般地跳起了腳,神色驟變。

她扔掉了懷中的熱饢,撲向了窗下的書桌,聲嘶力竭地尖喊了一聲:上帝!——桌案上凌亂不堪,一片狼藉。她臨出門前擺放整齊的幾冊書、一沓信紙和蘸水筆都挪換了位置,要命的是兩封攤開在桌上、尚未重讀的家書也次序顛倒,高下不平,彷彿被人私自翻動過似的。她有一個固執的習慣,喜歡將母親的信置於右邊,而將喬治的信放在左邊,那裡離心更近,更容易被自己誦讀和感動。可現在,桌子上被人做了手腳,稍一低頭,甚至會看見光線下一枚粗魯的大指紋。

她咒罵了一句,衝過去拽動了一根線繩。

線繩機敏,牽連著紅烏鴉廳堂內的一盞叫鈴。她拽得很粗暴,像一個比賽中的划槳手,差一點將線繩扯斷了。果然,一個紅衣黑褲的小廝忙不迭地跑來,在竹絲帘子外氣喘吁吁的。她喊他進來。小廝撩起帘子入內,頭頂的瓜皮帽掉在了地上,剛戴穩,小廝雙手抱拳欲作揖時,瓜皮帽又掉了下來,窘得他滿臉通紅,汗水涔涔的。眼前的一幕,令她的氣消了一大半,還差點兒失笑出來。她從沒見過這麼古板的人,連打聲招呼都像蛤蟆似的撅起屁股,拘謹死了,與中世紀的玩偶一樣。她沒笑出聲,反而板起了臉,指著一桌的凌亂說:

「貓來做客了?」

「不!客棧里不養貓,也不養狗。」

小廝鎮定地說。

「嗬,那你也別告訴我,說服務員來清掃了房間,更別說剛才颳了一陣風。我剛從街上回來,風平浪靜的,連一隻飛鳥都沒看見。」她有點咄咄逼人,又問,「你是想說風吧,可風在哪兒?」

「天山上。」

「山上自然風大,可它幹麼偏偏吹我的窗戶,弄亂我的東西呢?」

「小姐,請等等!」——小廝忽然叫停,這倒出乎她的意料,不能不閉嘴。她瞧見小廝合上眼,背起手,穿著一雙船型的土布鞋,在栽絨地毯上踱起了方步。她心說,別糊弄我了,你想找見一隻老鼠或旱獺,然後歸罪於它們吧?但又不像,小廝一直抽吸著鼻子,東嗅嗅,西聞聞,簡直目中無人一般。她卻也不惱。她覺得他像馬戲團里的一個小丑,挺有笑料的,所以就寬容了他的孟浪與無禮。好半天了,小廝這才塑下身子,睜大了眼睛,陶醉地盯視著她。

哦!他還是個少年人,雙頰細膩,唇上孵了一層淡黑的汗毛。摹地,她發現這名小廝的目光變了,由剛進門時的懶散和無力,變成了兩道閃爍的精光,貪婪而又滿足,似乎挺矛盾的。的確,她發現他的眼底里有一團發亮的物質,可究竟是什麼,她也說不清楚。終於,小廝穩住了鼻子,試探說:

「小姐,恐怕您還不知道吧?樓上樓下的客人們,悄悄給您起了個綽號,喊得可親熱了。」

「綽號?給我的?」

她驚詫道。

「對呀!都快喊了您一個禮拜了,可您就是獨自待在客房裡,不肯下去跟他們一起進餐,讓他們一睹芳容。」小廝伶牙俐齒的,口氣誇張地說,「為見您一面,有幾個客人還續了房,耽誤了買賣,甚至還拌過嘴,紅過臉,打了賭。真不騙您,騙您我就是這一隻臭鞋。」指了指腳上。

「瞎說!我有什麼好見的,我又不是天使和聖女。」

「小姐比天使還美。」

「呃,你的嘴巴抹了蜂蜜水,可我不願給你小費,你去別的客房讚美吧。」

「小的免費!」

她鬥不過他,但心裡涌過了一陣激動的微瀾,像一枝玫瑰在怒放。她盡量掩飾著,又問說,「你的口音里有一股倫敦腔,你去過英國么?哦,自從我在倫敦上了船,這大半年來坐火車穿過了法蘭西、德意志和俄羅斯,又從奧什車站一路走到了伊犁,你是我見過的最標準的發音。如果不看你,我還真以為碰見了同鄉。」

「客棧里偶爾有英國人,我聽會的,覺得也不太難。」

「聽會的?」

「當然!但我不認識字母,你們的字像蚯蚓一樣。」小廝道。

她撫了撫桌案上的信瓤,略略踏實下來,又驀地問,「嗨!說了半天,你還沒講我的綽號呢,客棧里的人們究竟是怎麼捉弄我的呀?」

「伊帕爾汗!」

「什麼?」

「他們私下裡喊您伊帕爾汗。嘿嘿,全叫開了,連紅烏鴉客棧里的洗衣娘、廚師、掃地丫鬟和馬車夫統統都叫您伊帕爾汗。不信的話,您出去問問吧。」

「不!其實我叫凱瑟琳·波爾蘭德,叫我馬嘎特尼夫人也行。」她急了,這事關她的身份和名譽,沒法不急。又嚷道,「我的丈夫叫喬治·馬嘎特尼。呃,這名字也許饒舌,但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馬繼業,怎麼說呢,他是個混血兒,有一半來自他的中國媽媽。喬治很優秀,一米八的個頭,帥極了。知道么,我和喬治是在泰晤士河邊認識的,那天霧挺大,我很馬虎地丟了傘。可喬治是個細心人,他從傘上發現了我的乳名,刺繡下的,他就在濃霧中大喊波爾蘭德、波爾蘭德。這麼著,認識了剛剛一個月,他就對我展開了攻勢。他挺浪漫的,有一肚子的奇思怪想,居然三天兩頭就跑到肯特郡去看我,我沒法不被他俘虜,我的心腸挺軟,這你能瞧出來吧?」她越說越激動,越來越亢奮,面色潮紅,彷彿在旅途上醞釀了大半年的話,終於能夠一吐為快了。又說,「哦!我和喬治認識三個月就結了婚,婚禮蠻樸素的,就在一間鄉村的教堂里完成了婚誓。這事不怪他,他走得很急,因為女王陛下下了詔書,正式任命喬治為英國駐克什米爾公使的中國事務特別助理。其實,他此前乾的就是這份活,只不過未被任命罷了。太風光了!在肯特郡,人們都對波爾蘭德家族豎大拇指,尤其那些跟我一般大的姑娘們,呵呵,簡直嫉妒死我了,恨不得把家裡的傘統統扔進倫敦,砸中哪個白馬王子算了。喏!我丈夫喬治是1890年去了喀什噶爾的,粗粗算來也有七八個年頭了,我是他妻子,我不能不來陪他。所以呢,你不能喊我別的,叫我波爾蘭德小姐也行,但最好稱呼我為馬嘎特尼夫人吧。」

「夫人,大家沒一點惡意。」

小廝申辯道。

「是么?」

她有些意猶未盡,但更多的是為了糾正這個僕人,也為了發泄這一趟漫漫長旅上積攢的不快。便說,「知道么,喬治很孤獨,也挺想我。我了解我的丈夫,他在婚後三個月就走了,但他不停地給我寫信,不停地寫呀寫,來安慰我,好讓我開心。哦!他隻身一人在喀什噶爾,雖然口口聲聲說那裡是中亞細亞最富庶最繁華的城市,說那裡有精美的飲食、熱鬧的巴扎、漂亮的絲綢以及瘋狂的歌舞,他還說那裡有一座外國人俱樂部,每個周末都有定期的酒會或沙龍,他還說自己多年來花錢建了一座CHINA PARK(中國花園),專門等著我去做女主人,生一大堆孩子,等等的。反正他說了很多,就像他經常愛唱的那些歌,什麼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唱著天國的讚歌,什麼為女王陛下照料東方,什麼英國的戰靴到了哪兒、哪兒就有女王陛下的曙光……但我作為妻子,我知道喬治很寂寞,真的寂寞。他在信上的那些話,只不過為了粉飾太平,讓我別擔心。我此番前來,就是替我的丈夫瓦解寂寞,分擔不快的,可我沒料到我竟幹了一件蠢事,蠢到了家。我居然在伊犁的這個破爛客棧里,滯留了有一個禮拜了,遲遲動不了身。」一念至此,她的眼圈忽然紅了,噙著淚水,哀告說,「喬治愛聽我彈琴,說我的琴聲里有一種單純而憂傷的元素。在肯特郡的老家時,我一邊彈,他會在一邊旁若無人地伴唱。或許吧,那是婚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在琴聲中,我發覺自己越來越愛他,離不開他。臨來前,我想給喬治一個大大的驚喜,所以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拗地帶走了一架鋼琴,搬上了輪船,搬到了法蘭西,又搬上了駛往奧什的火車。上帝!我沒料到會這麼遠,即便天上的月亮徒步來伊犁,來喀什噶爾做客的話,也早已到了吧。可事與願違,來伊犁的路上,那幾座冰大坂開始融雪,洪水沖毀了道路,加上接我的管家雇來的一幫亞塞拜然的挑夫們太蠢,竟然讓鋼琴陷在了泥漿里。唉!管家先把我送來了,安頓在了這個客棧,他又折返回去迎鋼琴了。先生,我在等鋼琴,等了一個多禮拜了,我不想下樓,因為我不願認識誰,也不想招惹誰,但拜託大家也別取笑我,褻瀆我,別給我起什麼綽號。」

「小姐,不,夫人,您真的誤解了。」

「我相信直覺!」

「夫人,伊帕爾汗是『香姑娘』的意思。」小廝篤定地說。

「香姑娘?」

小廝回說,「對呀。大家都議論說,自從夫人您入住了這間客房後,整個紅烏鴉客棧里都飄滿了一股淡淡的馨香。一定的,香氣是從這門縫裡漏出去的,從您的窗口上飄下去的,一朵雲似的,罩在了每個人的頭頂,吹也吹不走。您下樓去買饢時,掃地丫鬟和洗衣娘碰見過您,她們鼻子尖,非說您的裙子也香,您的頭髮也香,您戴著的那一頂帽子也香氣撲鼻,險些饞死了她們。後來,大家商量來商量去,一致覺得其實是您身上的肉香,香氣是從您的肉里發散出來的,不是什麼破香水,也不是您塗了脂,抹了粉,所以大家愛喊您伊帕爾汗。」

「肉香?」

她嚇了一跳,蹊蹺地問。

「一個比方吧。小的剛聽了夫人的話,深覺有理,夫人跟馬嘎特尼先生好像還在熱戀當中那樣。熱戀的人不免會,怎麼說呢,不免會散發出一股氣息。在中國,人們叫它心氣兒,平頭百姓也愛叫它肉香,一種心底里的東西嘛。」

「咦,怎麼個香法呀?」

她好奇道。

「抱歉!我的鼻子不夠尖,我剛才抽了兩根納斯,但我知道香還在,快熏死我了。」——小廝又恢復了剛進門時的顢頇樣子,眯眼蹙鼻,背起手踱步,慨然說,「我會找出來的,我一定會說清楚的,夫人。」

「可我喜歡這個名字,伊帕爾汗。」她喜興道。

「這個也免費!」

「呃!先生,那我就更不肯下樓去了,免得大家白白聞了我。」幽默道。

小廝陡地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說,「夫人,您遠道而來,就是伊犁的客人,是紅烏鴉的客人,我們歡喜都來不及呢。但有些話需要先提醒您,不光伊犁,不光喀什噶爾,最近連整個新疆都兵荒馬亂的,街上的賊娃子和化裝進城的土匪很猖獗,哥薩克的騎兵也經常騷擾邊境線,據說屠殺了幾個村子,放火燒掉了大片大片的草場,搶了無數牛羊。街上傳言說,朝廷和皇上都知道了,沒準兒會重開戰事,給老毛子來個狠的。」說到這,小廝攥起拳頭,一下子擊在了牆上,疼得他齜牙咧嘴了半天。又叮囑說,「夫人,您千萬得留個心眼,不怕貓,也不怕狗,但請您晚上把門窗關好,您桌上的物件可都金貴著呢。」

「你又在怪罪風吧?」

「對呀!夫人有所不知,天山上有一隻斑斕猛虎,它專管風,它的胃就是一座大風庫。它有個壞毛病,喜歡站在山頭上往伊犁看,往喀什噶爾看,一瞧見香噴噴的漂亮太太,它就忽地吹一口氣,等你愣神的工夫,它就會下嘴吞了你的。」小廝做了個虎嘯的怪臉,惟妙惟肖,又唏噓說,「反正,全伊犁的漂亮太太都被吃光了,今年夏天數您最漂亮,馬嘎特尼夫人,不騙您!」

「先生,我記住你的話了,我真的很愉快。」

「如此便好。」

「再見!」

「伊帕爾汗,回見!」

小廝鞠了一躬,擰身出門。

她偏偏不從。她忙亂了一陣,將三面窗戶統統敞大,讓日光徹底噴涌而入。——異域的正午,天空深藍,水洗似的,猶若一片明凈的弧形之瓦,罩在頭頂。她自小習慣了肯特郡那種晦暝難分的天氣,陰鬱,霉濕,霧靄纏綿,心裡好像時時生了一層蒼苔。但伊犁卻不,雪崩般的日光砸下來,毫無陰影,連空氣中的灰塵彷彿都長了一雙隱形的翅膀。她記得一位愛爾蘭的詩人說過:啊!日光燦爛,猶如一本發光的書。對!她篤定地說,伊犁也這樣,伊犁就是一本日光之書。

她的心情好極了。她對著窗外河谷一帶的蘋果林,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後來,她彎腰撿起地毯上的饢餅,沒摔碎,還燙。她吹掉了灰,一口咬成了月牙狀,狼吞虎咽了起來。她一手持饢,一手搬來圈椅,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將早上郵驛送來的兩封家書依次擺好,打算再讀一遍。——其實,這一路上喬治和媽媽的信就像上帝的信鴿,一步不差地追攆著她,總會在她落腳的地方扇起翅膀,咯咯咯地叫她。不說媽媽了,光喬治寄來的信就有一大摞,都被她按時間順序,仔細裝進了行李中。嗬!滯留在紅烏鴉客棧的這一個禮拜內,喬治的信越來越多,越來越快,今早上她剛讀完了一封,另一封又在樓下喊她。這讓她覺得喀什噶爾離伊犁並不太遠,興許就在伊犁的郊外呢,誰說得准呀?

現在,先讀誰的呢?

她邊吃邊思忖,左喬治,右媽媽,媽媽當然啰嗦了些,但她喜歡說肯特郡,說倫敦,自然感覺親近;而喬治雖說談的都是陌生的喀什噶爾的瑣事,有點乏味,有一點點無聊,但喬治離自己的心臟更近。不是么?

當然,麵包也不錯,不像前幾日那麼咸,那麼齁。

這得歸功於自己,她暗自慶幸。早上,她抱著一罐白砂糖去交涉,烤麵包的小夥子也不太頑固,將她帶進了陰暗的氈房,讓他的戴著頭巾的太太將糖粒化成了水,揉進了麵糰,這才烤出了如此噴香的麵包,這不免令她得意。

哦!臭喬治,兩撇小鬍子的喬治,長了一雙大腳丫的喬治,喜歡在頭髮上抹髮蠟的喬治,愛穿槍駁領西服的喬治,吹牛的喬治,女王陛下的喬治,我的心肝喬治……,她念叨著,乾澀地咽下了一口饢餅,打算從喬治開始:

波爾蘭德,我的寶貝!

哦,上一封信還沒說夠,我就匆匆交寄了,真的很後悔。你知道的,一對你開口,我的話就像伊麗莎白姨媽家的那隻破手風琴,越拉越長,怎麼也講不完。(順便,姨媽的門牙補了嗎?她家的那隻癩皮狗還喜歡在半夜裡吠叫嗎?)……,告訴你吧,昨晚上喀什噶爾又颳了一場沙塵暴,不大,但也不小。早起,我就帶領僕人們將CHINA PARK沖洗了三遍,里里外外亮得像一塊玻璃,比這片綠洲上的任何東西都亮。相信我!寫信的這一刻,CHINA PARK的院子里落滿了雲雀、燕子、紅腹灰雀,另外還有幾隻美麗的GOLDENORIOIE(金鶯)和HOOPOES(戴勝鳥)。門外的克孜爾蘇河面上,照舊吹來了一陣陣巧克力味道的風,令人陶醉。

我還做了禱告。我祈求該死的塔克拉瑪干在你到來之前,收回它的狂躁和魔法,別再刮魔鬼般的沙塵了,好給你一個不錯的第一印象。——你應該知道,喀什噶爾是整個中亞細亞的聖城,這裡惟一升起的一面「米」字旗,就在CHINA PARK的上空,女王陛下會保佑你快樂的,波爾蘭德。

呃,波爾蘭德,現在我要給你隆重介紹一位先生,一位學識、德行與智慧集於一身的紳士。

他叫彼得洛夫斯基,乃俄國沙皇陛下派駐喀什噶爾的總領事。他幽默風趣,擅長朗誦普希金,在喀什噶爾的外國人俱樂部中,他的酒量數第一。我與他相處甚睦,惺惺相惜,雖說為了各自國家的利益偶有不快,但我尊敬他,愛戴他,始終以「兄長」視之。這不,今早上這位紳士大駕光臨,還帶來了他的一隊哥薩克精兵,不問三七二十一,就將院子牆角下的幾株吉格達爾(沙棗樹)連根挖掉了,移栽上了石榴樹。這位紳士說,吉格達爾太難看了,簡直配不上美麗的凱瑟琳小姐。對他的盛情,我深表贊同,因為石榴樹剛到了它燦爛的一季,花蕾綻放,彤紅一片,像極了你曾經穿過的一件曳地長裙。

對了,波爾蘭德,等你一到喀什噶爾的話,我想我們應該第一時間就去拜訪這位紳士,以表謝意。——要知道,彼得洛夫斯基先生心地善良,溫文爾雅,也很隨和。不瞞你說,他可是整個喀什噶爾乃至中亞細亞最有權勢的大人物。前幾年,那個來自瑞典的探險家斯文·赫定,就將彼得洛夫斯基稱為「新察合台汗」,這當然是一份敬意。我想,這位紳士一定會接待我們的,不僅會為你斟一杯伏特加,還會沏一杯香濃的咖啡,而他親煮的咖啡,在喀什噶爾是絕無僅有的。

另外,喀什噶爾的按辦大臣潘效蘇,今早上也差人送來了一隻錦凳。凳子上蒙了一塊彩色絲綢,綉滿了松枝與仙鶴。哼!這是中國佬愛玩的小把戲,我對此不屑一顧。先說這些吧,再續!

吻你!

18∕7∕1897 你的馬嘎特尼

媽媽的信寫在一頁粉紅色的信箋上,藍色墨水,像她的人一樣整潔。

波爾蘭德,為你祈禱!

這些天,我一直拿著最新版的中亞地圖,特別是新疆方面的,我掐指計算,你應該到了天山的南側盆地了吧?但願你一路順暢。……哦!孩子,你的月經還好吧?要知道你每次來月經前,你疼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多可怕,這是最讓媽媽揪心的事。記住,月經疼痛時,除了向上帝祈禱外,你一定要卧床休息才是,別那麼著急趕路。……現在,在倫敦流行的是一種裝飾了白鷺修長羽毛的小耳帽子,就連女王陛下在禮拜日的禱告會上也戴著這樣的帽子。親愛的女兒,可我沒法給你寄一頂,因為這種流行的時尚瀰漫以後,整個大不列顛土地上的白鷺已經至為罕見了,人們開始從美國西部印第安人的沼澤中獵殺這種候鳥,然後再源源不斷地輸入倫敦,整個市場上的羽毛價錢看漲。

在中亞的喀什噶爾,我相信也有白鷺的,你可以讓喬治想想辦法!下回見!

11∕5∕1897你的媽媽

她讀完了,也吃完了一塊甜饢餅,甚至將掉下來的碎屑都拾進了嘴裡。在整理最近的幾封書信時,她忽然覺得喬治太粗心了,也太不像話了。——媽媽的信紙都是光潔典雅的粉紅色,可喬治的呢,喬治的信紙越來越黑,越來越粗糙,尤其是手頭的這幾封,像隨意撕下來的一片片紙頭,邊角料。況且,喬治的拼寫越發地潦草,字母也丟三落四的,勾勾畫畫,塗抹的痕迹非常重。蘸水筆也可能壞了,滴下來的墨汁暈染一片,不使勁猜,還真的讓人費解。

呃,這對人的確不太尊重,這也不像一位紳士的品行。她暗忖道。

但是,對喬治的怨怪並不妨礙她的好心情。她忽然有了一個怪念頭,在空曠的客房內撲哧笑出了聲,笑聲若一隻野鴿子,在日光下羽翅繚繞。她去盥洗室凈了面,擦了粉,描了眉,又從衣架上擇出一件火紅色的曳地長裙,無袖,低胸,裙裾上鑲滿了一道道蕾絲。她匆忙換在身上。臨出門前,她又摘下衣架上的那頂帽子,歪斜地扣在了頭頂。

下樓梯時,她看見紅烏鴉廳堂內的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紛紛舉起頭,將目光焊在了自己身上。她不二話,下巴揚得很高,暗中拎起了裙擺,咚咚咚地用鞋後跟回擊了眾人的無禮眼神。

街上的日光像一塊透明的白地毯,綉滿了中亞細亞的夏天。她抬腳邁過了門檻,塑下身子,略略停頓了幾秒鐘,朝左右兩側的長街深望了一眼。行人稀少,街景寡趣,這個火辣辣的午後,人們都去家裡或樹陰下乘涼了。她忽然有點失意,覺得冷清真是一份罪過,尤其當一個白種女人站在街上,尤其這一件石榴色的長裙亮相時。

可她並不氣餒,有三個人就足夠了。

她收腹挺胸,暗暗將臀部抬升,邁起一種貓步,妖嬈地朝對面的饢房走去。——艾尼瓦爾正在貼饢,新一爐的烤制開始了,爐火正旺。當她的身影拋過去時,艾尼瓦爾剛直起了腰,眼睛忽地瞪圓了,比牛眼還大。她發現麵包師的太太也撩開了門帘,不錯眼珠子地盯著自己,嘴角上文了一朵花似的。另一側,那個邋遢的理髮師本來躺在頹牆上打盹兒,此時也撲騰跳了下來,瘸了瘸腳,顯得很窘。

「先生,我專程來告訴你,謝謝你的麵包!」

她懇切地說。

「麵包真香!」

再道。

自然,麵包師聽不懂她的話,但從她的手勢上,似乎又猜見了什麼,謙遜地點了點頭,彷彿在說不客氣。她的目光掠過艾尼瓦爾,又對著女主人打招呼。古麗大方地斜出來半個肩膀,用笑意回應了她。——上帝!她突然停下了,她發現麵包師的太太居然才是個大美人,美得無以復加,像正午的一個夢,像一隻工業時代的精密儀器,像一座鑲滿了彩繪玻璃的小小教堂。她有點尷尬。心說,比起眼前的這一位精美的中國瓷人,自己不過是一間窄小作坊里,剛剛捏塑完的泥胎粗坯罷了。念想至此,她反倒輕鬆了下來。她說:

「拜託一件事,我肯定會付小費的,先生。」

什麼?

她看見了夫婦倆的疑問,忙用手語比劃說,「外邊真的太熱,我決定不再下樓了。煩請你們一日三餐,將烤好的甜麵包送到客房裡吧。我會付小費的。」

沒問題!一點小事而已,太太。

她得到了答案,伸手抹下了寬大的帽子,頻頻致謝。這是一種禮節。但麵包師忘了手上的軟餅,美人古麗也一直瞅著她,目光中纏滿了艷羨和欣賞,好像在這個短暫的空隙里,她也被饢坑燒製成了一片優美的中國瓷。忽然,她指著氈房門前垂掛的一根撣子說:

「可否給我一根羽毛,彩色的那根?」

古麗依言拔下了一根,款款遞在了她的手中。

「哦,上帝!」她愉悅地接過來,在帽兜上找了一圈,終於找見了一線縫隙,將彩羽插了進去。讚美說,「簡直太漂亮了,這是什麼鳥的羽毛呀?」

「野雞的!」

「什麼?」她看見理髮師瘸著腿,慢慢走上前答話。

「紅尾錦雉。」

她喜興地問說,「先生,你會說英語?你是個理髮師吧,你會英語?」

「呵呵,除了英語,我還會講法語、德語和俄語,這難不倒我,因為我在歐洲漂泊過,像一個浪子那樣。」——理髮師很大度,邊回話,邊將內容翻譯給艾尼瓦爾兩口子聽,但語氣里不乏賣弄。「太太,我從埃及來,我是一個開羅的理髮師。想必你也知道的,我回家的路被戰亂和瘟疫給阻絕了,我滯留在了這個該死的地方,天天做夢都想回到金字塔下去。」

「呃,難怪你一直盯著我的頭髮看,想做一單我的生意?」她問。

「不盡然。」

她忽然譏誚說,「莫非賣鏡子的人都不照照自己?賣水的人會被渴死?一個理髮師留這麼長的臟頭髮,十天半月都不洗,讓我怎麼放心呢?」

「為了襯托你的金頭髮,和你身上的香氣。」

「Shut up!」

「太太,你現在是整個伊犁城的伊帕爾汗,香姑娘。」理髮師讚美道。

「先生,您稱呼我什麼?」

她頓了頓,囁嚅道。

「伊帕爾汗!」

「這您也知道呀?哦,上帝,幹麼客棧內外的人都這麼稱呼我,這麼見外?」她一半埋怨,一半歆享地說,「我究竟做了什麼呀,難道聖母瑪利亞給我灑了甘露?難道我的到來讓大家不快?難道……」

「因為薰衣草!」

「薰衣草?」

她驚詫地問。

開羅來的理髮師誠實地笑了笑,指著她身上火紅色的長裙說,「太太,你一定路過了巴黎郊外的普羅旺斯,你也一定在薰衣草的花田裡走過,所以你的裙子上沾滿了歐洲的花粉,你慷慨地把薰衣草的味道帶進了伊犁城,帶入了新疆。」

「是的,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先生!」

她真想給他一個擁抱。

(中篇節選)

選自《西部》2012年第11期

原刊責編:孫偉

本刊責編:鄢莉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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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2期目錄

自在說

北方於我 |葉 舟

再發現

伊帕爾汗 |葉 舟

那一番美好的顫慄——關於《伊帕爾汗》(創作談) |葉 舟

好看台

中篇

大河 |邵 麗

鈦鋼時段 |楊少衡

晚餐 |川 妮

短篇

一夕 |呂 新

宗師的死亡方式 |馬笑泉

天的子 |周李立

推手推

長夜 |陳 年

江湖匯

世界第一等戀人 |杜 梨

再回首

靜翕:李峰、張廣慧、陳勇勁作品展 |傅中望

翠柳街

敘述圈套背後的終極表達 |喻向午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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