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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漢才︱送肉的故事

送肉的故事

文/劉漢才

人老先從睡眠上老,醒的時候多,睡的時候少。不信哪,不信的話你問老趙頭……

這天,老趙頭起的很早。每天老趙頭都起得早,今天老趙頭提前六十多分鐘爬出被窩,給毛驢添草,回屋燒了爐子和炕,燒了兩暖瓶熱水,洗了老臉,往灶坑裡埋了兩個大土豆。又走出房門,抬頭看天,天陰了兩天,沒有一片雪花落下,今天的天頭似乎放晴了一些,日頭露頭,一縷陽光鑽出陰雲的縫隙,撒在屯前的山坡上,雪花耀眼,晃的人睜不開眼睛,老趙頭決定了今日的外出行程。

人老了,覺少了,冬日晝短夜長,躺久了,反倒累得慌,不如麻利起來干點活舒坦。跟孫子東西院居住,連伙不連財,收拾完這院,去西院孫子家喂牛餵雞喂狗,年輕人貪睡,起的晚,他抱柴禾燒炕,燒爐子,壓水燒水,老人慢慢悠悠做完這些活兒,孫子,孫媳婦也起了,老人脫了鞋,上炕哄重孫子,他把那抱不上手的小傢伙攬在懷裡,用棉襖的一角裹著,逗他,親他,小東西笑了,老人的心裡樂了,「我重孫子瞅我樂了,我一時半會死不了——」他笑的喝了糖水一般等待孫媳婦的早飯。

今天,老趙頭等不急了孫媳婦的早飯,「吃了兩個燒土豆,趕毛驢車串門去,給他們三家送點豬肉去。」

老趙頭開春時抓了一頭豬仔,一瓢一瓢的喂到冬月,長成一頭三百多斤的肥豬,昨天殺了年豬,大兒子說感冒了倆口子沒來,二兒子倆口子都有班兒,來不上,只有女兒夫妻倆來那忙活,吃了豬肉,卻不肯拿肉,趙老漢惦念兒女們,留一半豬肉過年時跟孫子孫媳婦全家吃,另一半分了三份,每份都有四十幾斤的肉,要給兒女們送去。哪個兒女吃不著,他心裡滾騰鼓鬧的不落忍。

老趙頭套上毛驢車,孫子把三大塊豬肉搬上驢車,攏好,賢惠的孫媳婦跑出來,給爺爺系帽帶和黃大衣的扣子,把自己粉紅色的長圍脖給爺爺圍上,「爺爺早點回來,少喝點酒……」孫媳婦是本屯的姑娘,老趙頭看著長大的,小時候沒少抱沒少哄,跟他孫子戀愛結婚時,就說下了:不去東屯婆婆處,婚結在自家的大瓦房裡,孝順爺爺,讓爺爺頓頓能吃上現成的熱乎的飯菜。這孫媳婦真是長臉,婚後不僅照顧爺爺的飲食起居,洗洗涮涮,還給老趙頭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重孫子,老趙頭是勤快的老漢,農活家務活少不了他的身影,見了重孫子的面,給孫媳婦買了一條上萬元的金項鏈。

老趙頭趕毛驢車出屯子不遠,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的落下來,沒有風,雪花就那麼直上直下的舞蹈著飄落到地面上,精靈一般無聲無息的,靜靜的。「駕」!老漢喊了一嗓子,卻沒有用鞭子抽打毛驢。這毛驢養了十多年了,是個伴,幹活或出門或早晚是個說話的對象,捨不得打它,如今,人老了,驢也老了,腿腳不靈便了,由著性子能走多快走多快吧。

老趙頭瞅瞅車上的三大塊豬肉,心想把後鞧那一塊給閨女。閨女十一歲那年就沒了母親,十五歲退學回家,一天三頓飯應時應響,餵豬打狗,洗洗涮涮,補補連連,拆洗被褥,手工做父親和兩個哥哥的棉衣,涼鞋棉鞋,抱柴燒火,提水扒灰,所有的家務活全靠了她稚嫩的雙手操持,二十二歲才對象,婚後卻無時無刻不牽掛她的父親,直到現在,棉衣棉褲,涼鞋棉鞋,仍是閨女給做。閨女結婚時,父親陪送一筆厚重的現金,一頭最好的母牛,閨女分家過時,老趙頭把自己打的山上的青石賣了買紅磚給閨女,還給買了上好松木做房木,讓閨女姑爺蓋上大瓦房。人老了,心變的比熱湯麵條還軟,三.五天看不著閨女,一雙老眼不由自主的盯屯北那條閨女回娘家的路口。

六里的路程,老趙頭的思緒象紛紛揚揚的大雪,還沒停止收攏,眨眼到了閨女的大門口。拴了毛驢,閨女姑爺迎了出來,老趙頭搬了那塊後鞧肉,姑爺接過扛在肩上,閨女說:「把毛驢車趕院里卸了吧,這大雪咆天的,住下吧。」老趙頭說:「這一落雪反倒不冷了,比前面天暖和多了,我一點不冷,這不,孫媳婦怕往棉襖領口鑽風還把她的圍脖子給我圍上了。」閨女給父親沏茶水,加了兩匙白糖。老趙頭又說:「我得抓緊去,到鄉上,給你二哥送一塊,抹腳拐個胳膊肘彎,給你大哥送一塊,趕落日頭前得到家呢。」

閨女說:「爹,等一會,我給你做了一條新棉褲和一雙新棉鞋,你試試,換上,看趕車路上凍著。」閨女是個懂事賢淑的女人,她知道父親命苦,一生勞累,幼年喪母,中年喪妻,一個人當爹當媽把他們兄妹三人拉扯長大成人,成家立業,給兩個哥哥一家蓋一座三間大瓦房,給娶上媳婦,累彎了腰,人卻在艱辛的生活,苦難的歲月中逐漸變老,大哥因為父親不同意他爭村長,一氣之下搬家到岳父的屯子住,二哥是鄉長,老早就不住屯上了,她去接父親,父親要強一輩子,不肯臨老落閨女眼前,說啥不來,倒是大侄子娶個好媳婦,不嫌棄不說,還拿著當個寶貝似的,成天「爺爺,爺爺的」,可親近了。也算父親晚年有福吧。

「火燒火燎的,老暖和了。」老趙頭換上新棉褲新棉鞋,心滿意足。「到你二哥家,我還能看到我外孫子。」他把杯子的水喝了個底朝天,起身推開房門,走出屋子。大雪飄飄洒洒沒有停的意思。

上了去往鄉里的道路,老趙頭用鞭桿敲打了一下毛驢;「老東西,你還是快點走吧,趕晌午到,我想看看孫女和外孫子呢!」

三個兒女中,數二兒子有出息,二兒子最讓他提心弔膽。考上大學回村當了公辦老師,給他蓋了三間大瓦房,娶了媳婦,二兒媳婦也是公辦老師,兩口子掙工資,日子不用他操心,可誰曾想二兒子轉行上了鄉里,還出息了當上了副鄉長,又去了付字。他就千叮嚀萬囑咐二兒子當官要辦好事,不許禍害百姓,不許拿公家的錢,你要貪占,別說老爹扇你嘴巴子,他還隔三叉五去盤查,二兒子管他叫編外紀委書記。時間久了次數多了,他知道大鄉長煩他這個老頭子了。可他仍然隔段時間便透問二兒媳婦;「大鄉長在外面花不花?要是有花心,你告訴我,我修理他。」

老趙頭把前腳豬肉抱進二兒子外屋。孫女和外孫子圍上來,外孫子給姥爺掃身上的雪,孫女給爺爺摘帽子,摘圍脖兒,解大衣扣,孫女初中生了,大姑娘了,忘情的撲上去,擁抱著親吻爺爺的滿是皺紋的臉龐,老人的心被孫女溫暖的熱熱乎乎的,他捏了一下孫女的臉蛋,目光柔和,語氣疼愛的說:「我孫女越長越漂亮,幾天不見,長這麼高了……」

「爺爺,你想吃啥,我和弟弟給你做,打電話讓爸爸媽媽回來。」孫女說完要動手做飯。「爺爺請孫女外孫子下飯店,吃鍋包肉,你們看,我還給你姐倆一人買一個手機,喜歡不?」老人把粉色的給了孫女,黑色的給了外孫子。兩個少年樂的蹦起來,孫女說:「我陪爺爺喝杯啤酒……」

去飯店的路上,迎面碰上二兒媳,二兒媳說:「我請你們爺仨。」老人說:「我樂意孫女外孫宰我,有錢不給孫輩們花給誰花呢,這是福氣……」在飯店裡,老趙頭點了鍋包肉和魚香肉絲,要了三碗麵條,怕二兒媳跟他爭買單,搶先結了賬。「爺爺,四個人為什麼要三碗麵條?」孫女問。老人說:「我喝二兩白酒就行,你們吃三頓飯,爺爺吃兩頓飯,還不餓呢。」

二兒子從裡間走出來,跟父親說話,問父親腿疼不?屋裡暖和不?從台上倒了一小杯白酒,給父親溫熱上,又說:「外邊下著雪呢,別回去了,呆幾天吧……」老人尾隨二兒子去了裡間,二兒子跟另外兩位同事要一盤尖椒干豆腐一盤樹椒土豆絲,二兒子說:「下鄉回來,鄉食堂師傅家裡有事,所以才上飯店的,吃完馬上還得下鄉呢……」他怕父親罵他吃公家的,「我們自己花錢。」

老趙頭出來給三位鄉官要了一盤狗肉爆炒紅辣椒,那是二兒子最喜歡吃的。數九寒冬最補的。大鄉長吃口狗肉,已是淚流滿面……父親勞苦一生,為了兒女忘了自己,把心掏出來,他孤獨卻牽掛兒女,他辛勤卻為兒女勞作,不是送青菜就是送雞蛋小雞鴨子,昨天殺年豬全家沒去吃豬肉,他卻因為兒孫少吃一頓肉,而心裡難受巴拉,今天,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趕著毛驢車,親自上門送豬肉……父親老了,當兒子的,卻很少回家看看陪陪老人……大鄉長下鄉後,給妻子打電話:「讓爹在咱家住幾天,你去給買頂好的棉帽子,買件好的羽絨服。」「咱爹說啥不住,趕毛驢車走了,不用你告訴,我和女兒給買了,女兒給穿戴上了,女兒還給爺爺買了一副純羊毛的手悶子,爹在咱這給大哥借一萬元錢。」「噢。」

天和地,田野和村莊,白亮亮一片,雪片仍然飛舞。起風了。風和雪攪在一起,分不清天和地。從家到閨女家再到鄉上,往北,走的是直線,往大兒子家則要往西南拐,八九里的路,下午兩點,老趙頭到了大兒子家。

大兒子兩口子在老丈人的屯子是借住的房子。

老趙頭早年喪妻,他的父親在他十八歲時病逝,沒有家業,憑著勞而苦幹自己娶了媳婦,那時是六十年代,人們都在生產隊上幹活,他用早晚下雨陰天雪天,上山打石頭,蓋起兩間石頭平房,大兒子十七歲那年孩子他媽病逝,他靠打石頭賣石頭還清了為妻子治病落下的饑荒,大兒子大了,下地勞動,有人給老趙頭介紹女人,那時他正中年,但眼看大兒子到了訂婚結婚的年齡,自己怎能再續弦,他打石頭,從深深的石頭坑子一塊塊的把石頭背上來,用馬車拉回家,買了松木,在屯裡第一個給兒子蓋起三間磚石結構大瓦房,二十一歲就給完婚了。

幾年前,大兒子花錢爭村長,老人看大兒子文化低脾氣酸臭性格強硬,不是當村長的材料,再說花錢買村長目的不純,上去就想摟,他看不下去,更不想看著大兒子在這條道上犯錯誤,大兒子前腳花錢,他後邊收錢,還把這事捅到鄉上,結果,老大一票沒有,老子得罪了兒子,老大一氣之下,不跟父親住東西院了,大瓦房空了,搬到老丈人跟前。跟父親不說話,勁勁的,綳著臉子。老趙頭可不管大兒子高興不高興,該來就來,有啥東西,三個兒女平分。只是很少在大兒子家吃飯喝酒。大孫子結婚過大禮,他老天巴地的起早給送來兩萬元錢。

老趙頭抖落一身雪,跺跺腳,扛起腰條一大塊肉,開開大兒子家的鐵大門。大兒媳婦聽到動靜,笑呵呵的迎出來,二小叔子給她打過電話,她包了餃子,煎了雞蛋,等待公公的到來。

大兒子把毛驢車趕進院子,卸了毛驢,給毛驢添了草料。大兒媳婦把公公扶上炕頭,解了鞋帶給脫去棉鞋。「先喝杯水,暖暖身子,我去燒水下餃子。」大兒子卷了一根旱煙,點燃吸了一口,然後把煙遞給父親。

老趙頭掏出錢放在炕上,「有我一萬,有你二弟一萬,我知道你還有兩萬饑荒,快過年了,把外面的饑荒還清了吧,我的錢不要了,還你二弟的就中,娶兒媳婦是正事,爹不能賣獃,爹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要錢有啥用,抱著大重孫子比抱金磚都樂呵。」

「爹,我想,我想過了年,搬回去……」飯桌上,大兒子認真的仔細的發現父親真的確實老了,滿頭白髮,臉龐的皺紋如土地的壟溝一樣數不清,眼睛渾濁手哆嗦,腰彎的像一張弓,七十六歲的老人卻耕種著自己的十一畝土地,養驢養豬養雞種園子,幫孫子種田鋤地割苞米扒苞米,割草喂牛,抱柴壓水燒炕燒爐子,哄重孫子……賣了房前屋後的楊樹,攢了錢,一分錢攥出水,捨不得花,前前後後拿出三萬元,給孫子娶媳婦。

妹妹打來電話:「爹在你家嘛?二哥來電話說,今年春節時,咱們仨家全都回爹那疙瘩在一起過年,咱爹還能過幾個年,咱們當兒女的……」

老大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院門口,四輪子突出的響。老趙頭的孫子孫媳婦,劈了噗嚕的闖進屋,「下這麼大雪,天快黑了,接爺爺回家,怕爺爺一個人走丟了。」孫媳婦靠著爺爺坐下,爺爺問:「牛飲了嘛,狗牽棚去沒?」孫子一一答了。去年冬天,孫子玩麻將耍錢,老趙頭拎著棒子找孫子,嚇得孫子推倒麻將撒丫子就跑打那以後,孫子把心思全用在農事家務上。「我重孫子呢?」「我媽哄著呢,爺爺,你那屋的炕我都燒了,爐子火牆都熱乎乎的,一暖瓶開水,沏茶等你回去喝呢。

老趙頭被大兒子和孫子扶四輪的車鬥上,車斗里有一壺二十斤的白酒,凍豆包凍豆腐粉條,還有兩把旱煙,一袋用黃大衣包著的蘋果,都是大兒媳婦給公公拿的。大兒子說:「爹,過年時俺們哥仨全回去,咱們在一起過團圓年……」老趙頭說:「別忘了喂我那頭毛驢!」

四輪車駛出大門時,雪停了風停了,大地田野村莊一片雪白一點寧靜。老趙頭隨著突突突的響聲和車斗顛簸,閉眼搖頭小聲哼唱:老漢今年七十六,趕著驢車給兒女去送肉,日子順心天倫樂,我活不夠……活不夠啊……

日頭卡山,祖孫仨人進院到家。老趙頭下車去拿掃把,掃院子里的雪,他貓著腰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往前掃,院子里地面上留下兩行筆直的腳印。「爺爺,明天再掃吧,要不我掃,你進屋歇著吧。」孫子說。「吃飽了,干點活,消化消化食兒。」老趙頭頭也不抬。

掃完雪,天黑透了,老趙頭在院子走一圈,牛趴著倒嚼,雞進架了,倉房的門鎖了,給孫子屋的爐子又添了木頭,才去哄重孫子,小傢伙認識他,跟他樂,給他笑模樣。

八點多了,電視里一片歡歌笑語,他一瞅見那些女的露肚臍眼露胳膊露腿,又蹦又跳就心煩,回來東院自己的屋子。爐子上,孫媳婦用飯盒給熱的殺豬菜和一小杯白酒,他把菜和酒端上炕,炕上有兩個紅紅的大蘋果,自己慢慢的一口肉一口酒喝起來……老趙頭的閨女半夜起夜,看見窗外一顆流星划過,鑽回被窩,迷迷糊糊又睡了,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頭老黃牛經過他們家大門口,朝西走去,她在後面追……

早上,孫媳婦喊爺爺吃早飯,卻怎麼也叫不醒他老人家了……他安詳的含著眼睛,嘴角掛著知足的微笑,就跟還在睡覺一樣……枕邊兩個紅蘋果,一口沒動……

作者簡介

劉漢才,1963年生人,龍江縣景星鎮北溝村農民,齊齊哈爾市作家協會會員,龍江縣作家協會會員。在《章回小說》、《北方文學》等刊物發表《沒有童話的年代》、《民辦教師》、《女紀委書記》、《暴雨來襲》、《秋色醉人》、《我要告倒你》等小說二十萬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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