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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詩歌能翻譯嗎?

文/黃杲炘

2013年5月2日《文學報》上讀到黃東成先生的《詩歌翻譯存疑》,文中「開門見山地直白」提出「詩歌能翻譯嗎?」這個「老問題」,答案是:「對此我是持否定態度的。」黃先生認為「詩是不好翻譯的」,因此向外國詩人朗誦自己作品時,他建議「不懂漢語的外國詩人朋友,請只管聽我朗誦時的語氣和表達的情緒,至於內容,大家手裡都有詩集在,可以適當翻閱對照」。

這事至少說明,詩必須翻譯,因為光聽「朗誦時的語氣和表達的情緒」不夠,需「翻閱對照」譯文。所以儘管魯迅說過「譯詩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詩還在譯,譯詩不斷出版,比創作詩似乎印得多也出得熱鬧(如去年和今年外研社出的英漢對照詩集就有二十本)。當然,問題是譯得是否到位?如果不到位,又不能因「吃力不討好」而獲得諒解,那麼是否能改進?而如果能改進,現在就斷言不好譯是否為時過早?

黃先生文中沒有舉例,不知道他寫的什麼詩,但他認為詩都不可譯。我根據自己實踐,認為未必如此,但考慮到篇幅,只能以短詩為例。下面是兩首著名英國「對句」與拙譯:1)蒲柏(1688—1744)為大科學家牛頓擬的墓銘,2)吉卜林為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士兵戲擬的墓銘(讓其委婉自述因怕死而被處決之事):

Nature and Nature』s laws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 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

I could not look on Death, which being known,

Men led me to him, blindfold and alone.

自然、自然法則在黑夜中隱藏;

神說要有牛頓!就全都有了光。

我未能面對死神,人們一覺察,

便蒙住我眼睛,單送我去見他。

譯文反映了原作內容與格律形式:押尾韻,以十二字五頓譯原作十音節五音步詩行。此外,第一首第一行也像原作多用雙聲字反映原作頭韻;第二行中蒲柏套用人們熟悉的《舊約全書·創世記》一章三節句式: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譯文中也用漢譯《聖經》相應句式:「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類似例子很多,但憑這兩個已可證明,詩未必不可譯,至少英詩漢譯有可能較準確反映原作內容、格律形式和詩意。在我看來,這就是譯者要追求的「原詩的原汁原味」。

譯者只能譯他在原作中看到和意會到的東西,意會不到的自然譯不出。但如果向譯者指明,可促使其進一步考慮,深挖掘漢語潛力,讓譯詩更準確反映原作,甚至「逼真」。事實上,一百多年來的英詩漢譯,正是在實踐中一步步這樣發展的。

錢鍾書先生《圍城》第七章講到范小姐,引用了「美國人名言」:

Me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但注釋中未譯成對句,而譯為「男人不向戴眼鏡的女人調情」。同樣,《槐聚詩存》中談到「英譯波斯醹醅雅(Rubáiyát)頌酒之名篇」第十二首時,也譯成散文:「坐樹蔭下、得少麵包、酒一甌、詩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為侶(and thou)、雖曠野乎、可作天堂觀」,而該詩原文是一首反映原作東方韻式的菲茨傑拉德「柔巴依」: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A Jug of Wine, a loaf of Bread—and Thou

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

Oh, 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

我曾覺得奇怪:錢先生的學養可說是最理想的譯者,譯此兩首詩易如反掌,為什麼譯成散文?後來想到錢先生《漢譯第一首英語詩及有關二三事》中所言:關於譯詩問題,近代兩位詩人講得最乾脆。弗羅斯脫(Robert Frost)給詩下了定義:詩就是「在翻譯中喪失掉的東西」(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摩爾根斯特恩(Christian Morgenstern)認為詩歌翻譯「只分壞和次壞的兩種」(Es gibt nur schlechte Uebersetzungen und weniger schlechte),也就是說,不是更壞的,就是壞的。一個譯本以詩而論,也許不失為好「詩」,但作為原詩的複製,它終不免是壞「譯」。

這讓我明白了錢先生為什麼僅以散文譯出原詩含意卻未譯成詩。我想這表明他的一絲不苟:在他認為沒有合適形式容納內容前,寧可譯成散文。我們當然沒這種顧慮,是壞譯可以修改,即使改不好,也可為譯詩增添經驗。下面是對這兩首詩的拙譯:

姑娘一戴眼鏡,

男人不來調情。

開花結果的樹枝下,一卷詩章,

一小方面包,一大鐘美酒佳釀——

身旁還有你,歌唱在這荒漠里——

啊,荒漠里,這可夠得上是天堂!

我想知道,這兩首英語原作若出自黃先生,這譯文能否通過,若通不過,未「譯出原詩的原汁原味」,那麼問題在哪裡?要怎樣才算原汁原味?我想,這方面討論有助於廓清譯詩的一些基本問題。

可補充的是,錢先生所引「美國人名言」與美國女作家帕克 (1893—1967)的作品News Item相像,不知道兩者究竟是何關係。下面是帕克對句的原文:

Men seldom make passes

At girls who wear glasses.

兩種文字很接近,也都合律。但never換成seldom後,譯文需作相應調整,例如:

姑娘如果戴眼鏡,

男人難得來調情。

譯文仍為三頓行,卻多出一字,而且儘管保留了原譯的行中韻「戴、來」,還讓詩行中有了「姑、果」和「男、難」這樣的雙聲和雙聲疊韻,讀起來卻似乎沒有「美國人名言」的譯文「乾脆」,但原作的內容與特點大概可算譯出來了。由此也可看出,譯詩中會有「碰巧」的情形,一首詩碰得巧可以譯得比較滿意,碰得不巧就糟蹋了。當然,如果這首詩能夠有幸碰上高手,那麼即使小試牛刀也肯定大有可觀。

另一方面我也想,譯詩會發展,錢先生對譯詩的看法或許也會變化?因為後來看到錢先生收到境外「醹醅雅」譯本的贈書,在回信中稱讚「譯詩雅貼比美Fitzgerald原譯」;另外,錢先生的夫人楊絳先生也有譯詩(很巧,該詩原作的格律與「柔巴依」僅韻式有所不同,為abab,而非aaxa):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上面提到Frost和Morgenstern的斷言,應該說,既然這麼講,他們的詩大概更難翻譯。這裡就來看他們的短詩。先看前者以音義結合著稱的對句The Span of Life:

The old dog barks backward without getting up.

I can remember when he was a pup.

這老犬只轉頭叫了叫,沒站起。

它幼時那模樣,還在我記憶里。

原作兩行詩音節數有異,但都構成抑抑揚格四音步詩行(第一音步都不完整)。第一行前半的發音有意做得讀來不順,以「顯示」老犬回頭叫叫也費勁的龍鍾之態;第二行的發音則輕快流暢,讓人覺得時光流逝之快。這就像蒲柏所說:「得讓音韻聽來像意義的回聲」。而整齊的四頓行譯文反映了原作的格律與內容,且第一行前半以連續幾個第三聲的字來配合老犬轉頭之難,還安排兩個「叫」來反映原作b打頭的兩個詞,同樣做到了原作那樣的音義結合。

一般來說,譯詩中容易「喪失掉的東西」就是這種音義結合,所以黃先生要人家聽他朗誦的「語氣」。由上面例子看,只要譯者能意會到,還是有可能反映的。

下面再看Morgenstern的「像形詩」Die Trichter原作及譯文《漏斗》:

Zwei Trichter wandeln durch die Nacht.

Durch ihres Rumpfs verengten Schacht

fliesst weisses Mondlicht

still und heiter

auf ihren

Waldweg

u. s.

w.

有兩隻漏斗行走在夜色中。

從它們倆身上變窄的細筒

灑下了銀白色的月光

又寧靜又清朗地

照著它們的

林間路

這首詩形義結合明顯,漢譯更易反映,而且譯文解決了原作中「詩行度量單位」不統一問題,比原作合理——但是,前一譯文是「整齊的三字頓」對句,後一譯文的「度量單位」又比原作合理,會被認為不是「原作的原汁原味」嗎?如果會,要改並不難。

上面原詩的作者都已去世,即使在世,也不懂中文,無法對譯文是好詩壞譯之類的問題表態。但我有個特殊經歷,曾同原詩作者就詩是否可譯問題發生「對峙」,結果以翻譯他的詩來驗證彼此的觀點。

「文革」中我同弟弟都在工廠做工,既不需學技術,業餘時間他就練習寫英語詩,我則練習譯詩。但後來有了分歧:我認為他連VOA和BBC都沒聽過,怎麼寫英語詩?所以希望他也譯詩,彼此有個伴;但他認為詩是不能譯的,理由是他構思的英語詩句連自己都無法譯成滿意漢語。我說他能用英語寫出的,一定也能用中文譯出,譯不出是他中文有問題;他說我的中文也就他那點水平。反正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決定:他拿出一首自己的詩,我譯給他看:通得過就是可譯,通不過就是不可譯。

過了一陣他拿來他的四季組詩Nature, Men and Life,我看了暗暗叫苦,因為沒想到他寫的是這種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而當時這種詩我幾乎沒譯過。但是大話說出了口,只能硬著頭皮譯,而且要儘可能不留破綻,以免被他挑剔。幸好正工傷在家,有時間反覆修改,結果,譯文完全得到認可。下面是組詩第一首《春》的原文和拙譯:

Upon the hillock green, near th』 old oak tree,

Idly we lounged in th』 drowsy balmy air,

While lazily the tickling languid breeze

Caressed our faces, gently ruffled your hair.

The rolling fertile fields stretched like a lawn,

Peaceful and calm, without a trace of strife.

We murmured with a mellow breath deep-drawn:

「Precious is life! How wonderful is life!」

』Tis true, you loving hearts of youthful mirth,

For where could be the lad or lass to whom,

More wonderful is something on the earth,

When life is in its first sweet burst of bloom,

And nature, all her beauties in arrays,

Before the dazzled yearning eyes displays?

青山上空氣芬芳催人入夢鄉,

傍著老橡樹我們懶散地躺下,

慵倦無力的柔風在呵人作癢——

輕拂起你髮絲,撫弄我們臉頰;

眼前,草地般的沃野綿延起伏,

寧靜安謐,沒一點紛爭的痕迹;

我們深吸著甘美的空氣,低呼:

「生命是多麼珍貴!多麼神奇!」

是啊,充滿愛和青春歡樂的心!

當生命之花第一次怒放呈艷,

大自然又處處展現色色美景,

哪裡會有這樣的姑娘或少年:

他們被美所迷的渴望眼睛裡,

世上會有別的比生活更神奇?

當然,黃杲昶不是詩人,他的認可在有些人看來或許無足輕重,但Frost畢竟沒說過只有詩人寫的才是詩。而在1987年,這首《春》同組詩中其他的詩發表於美國詩協的《美國詩集》,所以算作詩應無問題。

現在看來,當時我在這件事上也有片面之處,詩畢竟是有不可譯的,或者說,極其難譯,例如對句On Cardinal Wolsey:

Begot by Butchers, but by Bishops bred,

How high his honour holds his haughty head!

每行詩中,各詞首字母一樣,怎麼譯?幸而多數詩並不這樣,或多或少是可譯的,但究竟能譯出多少卻只有譯了才知道,而且不同譯者或所花時間不同等等會有不同結果。

另一方面,拙譯也未必無懈可擊,但黃杲昶沒有吹毛求疵。因為他明白,譯詩要求與寫詩要求有所區別,能準確反映原作的內容和格律形式,傳達原作的情緒和詩味就可。再說,以我當時一個初學者能譯成這樣,那麼可以想像,譯詩中縱有不盡人意之處,在高手筆下定可圓滿解決。但是憑什麼讓高手挖空心思來翻譯你的詩?

所以,既然詩必須要譯,就譯了再說,如果內容基本正確,總比光光聽「語氣」好,而且若對譯文不滿意可以修改,不譯則沒有可能改進,只能空談。畢竟譯詩與語言都在發展,而個人能力有限:我譯不出,別人或許譯得出;當今譯不出的,以後可能譯得出;這種文字譯不出,換一種文字說不定能譯出。有些詩千年之前肯定譯不出,如今不也在譯?問題是,這些詩要讓現代人仍感興趣,才會找有可能譯的去譯。

所以我覺得,與其斷言詩不可譯,給譯詩潑冷水(甚至讓人誤解:既然詩不可譯,那麼怎麼譯都可以),不妨看看翻譯是否盡了力,提提不足之處,以利改進。也希望對譯詩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原詩的原汁原味」,因為眾口難調:喜歡五七言的就說這種譯詩「詩味寡淡」,而喜歡自由的又稱之為「呆板、不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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