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生活欺負了幾十年,今日仍在北京底層掙扎
一、
我是在出院那天認識袁大爺的。
以前,他每天來按時來病房換垃圾筒,拾掇廁所,但我沒有印象。這天趕上出院,聽說我姓袁,他支著拖把和我聊了幾句。袁大爺是安徽人,全家都在北京打工,自己在望京醫院這家外包的專科門診幹了一年多保潔了。聽到我是陝西人,他臉上露出微笑,說我去過,賣布。
是三十來年的事了,那時袁大爺是挑擔的貨郎,翻山越嶺,也轉過我們那兒的山。雖然他挑的是布,也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貨郎擔子。擔子本身大約只是兩隻籮筐,訂婚交禮的時候常見,主要是其上的琳琅滿目,是兩座別樣的山,一頭是用,一頭是穿,獨獨缺少吃的,大約山民沒有餘錢用在零嘴上,連水果糖也是奢侈。
用和穿卻是必需,無法自產。用的從大的鐵鍋搪瓷盆到小的打火石,後來有了香脂,穿的從針頭線腦頂針到圍巾襪子,印象最深的是綵線,不知哪裡會有那麼多種,媽媽和幾個舅娘都會一股股理起來,慢慢地挑,用來繡鞋墊的花樣子。除了山上開的花,這就是童年家鄉最多的色彩了。
貨郎從山底轉上來,爬上煤炭灰包,把擔子在沙梨子樹下一放,會拿出隨身的小喇叭放「新鞋新襪啰」,小孩子立刻循聲前來圍住,幾個表姐表妹連同我的姐姐是主力軍。記得有一年,貨郎擔來了幾雙高跟鞋,說是外面流行得不行了,幾個姐姐在那裡試穿。我們幾個當弟弟當暗中約定,要是她們買了高跟跟來穿,就暗中給她們把鞋跟剁掉。似乎姐姐們穿上高跟鞋,會大大的丟失我們當弟弟的臉面。還好對於這樣新奇東西,姐姐們只是翻翻看看,沒有人真的嘗試,後來我想,貨郎挑高跟鞋上我們這樣的高山,雖說新奇,卻難免是失策,因為穿了沒法上下坡走路。我想這是姐姐們沒買的主要原因,並非忌憚我們的密謀。
後來又有了高彈褲,松糕鞋,也紛紛穿在了姐姐妹妹們身上腳底,卻不一定來自轉山的貨郎,我們也沒有密謀抵制的心情了。世界變了。
似乎沒有見過專一賣布的貨郎。不過也可能是那種貨郎只有大人感興趣,因此在記憶中忽略了,眼前的袁大爺,或許也到過沙梨子樹下,打開過他的貨單,供媽媽和舅娘們挑選。眼下他卻在這望京的專科病房中,傾倒著牆角和廁所里的垃圾筒,再也不會給那個沒有公路的小山村,帶來外面新鮮的物什和氣息。
二、
再次見到袁大爺,是在醫院樓梯下面的小房間里。這裡本來是放掃帚潔具的地方,加了一張床,保潔員可以在這午休,有時用電飯煲煮點稀飯。和上次一樣,他穿著一件牛仔包質地的牛仔衣,似乎從當年賣布起,他從來沒有真地把行頭卸下來。
屋頂是斜的,只能躺或坐床,站不起來。袁大爺說,他在這家專科醫院幹得並不舒暢,收拾兩層樓病房,加一起工資不到三千,不如他之前在海淀八里庄擺攤賣鞋。早上五點零七分準時到醫院,到中午不閑,下午四點半走,收垃圾兩次,打掃兩次,另外清理手術室和廁所。「手術台上要有血,我得擦」。肛腸中心廁所總是臟,主要是洗臉盆那塊,因為泡藥水,總是擦不掉。我不禁有點不安,自己住院期間,是否也給他製造了一些小麻煩。他大致看起來是個好心情的人,即使不太舒心的時候,也能把一副笑容掛在臉上,正像那些挑擔到山村的貨郎,心裡累也不能說出口,對於精挑細揀最後卻只要了一根絲線的母親和姐姐們,不能表示出不耐煩。
《雞毛飛上天》中的鄉村貨郎形象
袁大爺的老伴在社科院干保潔,工資高些,也比醫院輕省,相比之下,就是時間長,早晨五點就要出門,晚上下班要八點以後,又在十里河那邊,隔得太遠,就兩天回來一次,那邊有個類似的樓梯間,不過是在轉角下面,屋頂是平的。
等到下了班,我們跟著騎電動車的袁大爺一起,去他家租住的東辛店。漸漸離開繁華的望京,沿著京順路一直北行,一旁是高架的機場快軌。走出五環,高樓就消失了,現出京郊地帶的樣貌,四十分鐘後來到東辛店入口。這裡有另一種熱鬧。
助動車和自行車都在路口拐彎,和公交車不停吐出的人流一起,納入京順路旁的一個入口。入口有一個大幅的拐彎,像是人的呼吸道,這時被人和車流壅塞,幾乎不剩下空隙,機動車根本不可能駛入。不是親身在場,想像不出會有這麼多人,似乎這裡藏著另一座北京的整個人口。路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鋪,招牌琳琅,但都是清一色的平房,整個街道看不出一幢高樓,正像走進路口來的人,雖然形形色色,卻無形中帶著同一種標記,沒人會覺得自己天生不屬於這裡。
沒有分岔的街道,就是連續的拐彎迂迴進入,像是順著呼吸道往下,一直進入胃管,到達消化的底部,人群才在這裡漸漸散開,在周遭放射的甬道內消失,往往連小巷也說不上,只是私搭的平房行列留下的縫隙,人群就在裂隙深處棲居,讓我想起家鄉生長在石縫裡的某種小魚。每天早晨從這些縫隙里出來,匯入主幹街道,經歷幾個迂迴,似乎為了緩住洶湧的衝擊,來到京順路輾轉,去往五環內的北京。
走進一條這樣的裂隙,袁大爺和他的老伴、兒子兒媳連帶一個孫女,住在兩間緊挨的小屋中,租金加在一起八百元。洗澡上廁所在外邊,冬天沒有暖氣,太冷了就開個小電暖器。兒子媳婦住靠里的大房子,袁大爺和老伴帶孫女在過道旁的偏屋內,因為床窄,用木板加寬了一道,屋內不開燈沒多少光線,老伴不回家過夜的時候,早上袁大爺起床,天還黑著,留下孫女一個人害怕,總是哭。
媳婦以前是超市收銀員,懷了二胎沒上班,兒子從前跟著大爺賣鞋,眼下也沒有正式工作,「白天玩」,晚上兼職替喝醉了酒的人代駕,袁大爺提起來有些憂心的樣子。
老伴不在家,我們請袁大爺出去吃飯,帶上了五歲的孫女。在附近一家川湘菜餐館裡,袁大爺講了他賣布的經歷,八四年開始不種地了,一直幹了九年,去過黑龍江、山東、甘肅,還到過青海。每次從如皋出門,從布頭手裡批一至兩千米布,一百三十多人搭夥,坐火車託運,到了當地先存在縣城或集鎮的旅館裡,分批挑布下鄉賣,各人挑80——100米。下鄉一跑幾十公里,要帶乾糧,都是饅頭煎餅,要水喝,有時到了下晝兩三點還沒吃飯。賣得好中午下午回去,賣得不好,頂著星星回旅館,有時投宿在農家,好心人給住,第二天繼續賣。
有次五六個人結隊,走到一個山西河北界嶺下的村子,賣得不大好。當地一個大爺說,翻過眼前的大山,還有一個村子,人口不少。其他的人覺得山高,都回去了。袁大爺一個人挑擔翻山,山可高,都是石頭,爬上去難得下坡,「我有決心」,把包先放著墜下去,人慢慢扶著樹木雜草往下挲,到了村裡,人都特別淳樸,布匹很容易脫手了,晚上回到店裡,夥伴們在打撲克,說袁師傅真牛。第二天再帶130米布去,又賣光了。這是他最得意的一次。
出門在外,遇到好人,也就會遇到壞人。有一次袁大爺和老伴一起挑布到黑龍江賣,遇到當地的達斡爾族,袁大爺和老伴都挨了打,不敢還手,被打了幾十分鐘,頭上打腫,身上打傷,布也丟了,回去自己去醫院瞧傷。另有一次去天津,一同賣布的夥計把當地人的孩子碰到了一下,孩子哭,家長就來打那個夥計,袁師傅和夥計一起求他別打了,人家也不停手。
孫女一直不肯好好吃飯,在袁大爺身邊扭來扭去,這時伸手摸老人的臉,說「爺爺真可憐」!她說,爺爺上班被人欺負,下班回家還要做飯,洗衣服,「奶奶還要欺負爺爺」。袁大爺捏住孫女的手,臉上露出微笑,不是隨常掛出來的那種,說孫女六個月大就是自己帶著,中間奶奶想把她放到孩子外婆家去養,呆了二十天,整天哭,只好接回來。那時袁大爺在六號線地鐵白石橋站打掃衛生,晚上上通夜班,白天接送孫女上幼兒園,這樣帶了兩年,才到瞭望京醫院。眼下孫女六歲,明年要上學了。
「賣布是個可憐活,可是轉念一想,買布的人更可憐。」袁大爺在沂蒙山遇到一個大爺,一輩子沒有見過米是圓的是長的,「說起來我都想落淚」。走到內蒙古赤峰地面,下半年野外的草都乾死了,幾百公里地赤紅,布根本賣不出去。一米布進價兩塊,3塊五齣手,生意好四塊五塊也在賣,布郎苦一個春天,能賺三四千元,下半年還比春天好,在當時就算不錯。
布是貴州威寧縣的人發明的,如皋人仿製,看起來是布,但緯線用的是編織袋的絲。對賣布的人說是棉做的,賣布的人有專門的手法,拿打火機點著了燒,燒完能拉成一條直線,不起球,就說這是布料。但農民買了去做鋪蓋里子,很快就會起球,大半年就不能用了。
這時我想到小時候家裡蓋的被子,說是「白洋布筒子」,就是袁大爺說的這樣,很快會起球,擦在光身子上硌得慌,還經不住幾次下水,一洗就抽了。會不會就是袁大爺賣的這種布?腦子裡也依稀浮現出,媽媽和賣布人交涉,燒了布來看線是否拉直的情節。看來也許在某一次,袁大爺真的挑著擔子或者扛著編織袋到過我家那個小山村,或者是他的夥伴,他的布曾經摩挲過媽媽的手,晚上蓋在我的身上。
「布太差了,只能賣一次。」有的夥計第二次賣到甘肅的酒泉,被人家罵,說你們又來騙人了,趕緊走。賣布的要會說,袁大爺屬於很會說的,兒子的大姨父曾經和他一同去販布,袁大爺一包布賣完了,大姨父的還沒動,「他不會撒謊」。到九三年不幹了,因為布頭髮了財不做了,袁大爺跟新的布頭不熟,其實也是不想糊弄了,改行刷了幾年油漆,99年全家來北京,中間只回過老家兩次,是因為在當地拉板車的大哥病重過世。
在北京,袁大爺依舊是賣布,在大紅門市場批發,到官園橋擺攤,早上三點起床,和老伴從蘋果園的住處踩三輪車,一個多小時到官園橋趕早市,五點鐘擺貨,有些人到市場買菜,就順便看布。袁大爺還學會了縫紉,給人做被套枕套。賣的布和轉山時不一樣,都是棉質的花色不,化纖的少,更不用說編織袋做的,「擺攤位賣假的不行。」
以後菜市場拆遷,賣布的生意不好做了,改成賣鞋,又幹了四年,前些年市場改造,小攤位升級成大攤位,租金上漲,袁大爺改行在萬柳修鞋配鑰匙,把賣鞋攤位留給兒子媳婦,勉強又擺了幾年,關張了。配鑰匙的生意競爭也太大,不到四百米的街道有四家,袁大爺干不下去,進了地鐵,以後又來到望京醫院,和老伴一樣幹上了保潔。
兒子是眼下袁大爺的心病。在家鄉上到初中,十六歲那年來京,在餐館端了兩年盤子,不幹了,賣了幾年鞋,又不幹了,現在說是代駕,天天晚上都有活,他又不一定出去。兩口子窩在家裡,常常吵架,孫女批評他們「你們倆不行,不如爺爺奶奶」。問她怎麼個不如法,「她說,你們自己想想吧。」說到這裡,袁大爺又笑了起來,孫女這時耐不住性子,已經從他身邊跑回家了。
孫女在北京沒有學上,明年要回老家,她雖然出生在北京,卻不討厭回去,看天氣預報除了北京,只看合肥的,問她,她說「合肥是我老家,我當然關心」。袁大爺打算明年不在醫院幹了,帶孫女回老家廬江縣上學,自己可以在老家做點小生意,配鑰匙修鞋什麼的。
這麼多年來,在北京其實比販布辛苦,冬天騎電動車太冷,袁大爺把牙齒都咬壞了。不過能比家鄉多掙點。現在年紀大了,也掙不動了。至於老伴,她比袁大爺小十一歲,不想回老家。老伴上班也很辛苦,一個多月前騎電動車到麗都飯店換公交,路邊一家餐館倒油污,老伴轉彎時車摔了,崴了腳,當天還去上班,前幾天腳才好。
孫女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了回來,用大人腔問,「你們還沒有吃完呀,到底是不是在吃飯呀。」我問她「你是要爺爺陪你回老家去上學嗎?」小姑娘攥著爺爺的袖子,說是的,他不回老家,我就不回去上學。
袁大爺臉上又露出了隱約的微笑。
三、
最近一次去東辛店,我騎著一輛摩拜,在街道入口處被穿制服的綜治隊員攔住,說是共享單車一律不準入村。街口路旁已經攔下了一排共享單車。
街道依舊是人群擁擠,似乎順從著地轉偏向力往裡流動,到了底部的中心區,我不太費力找到了袁大爺一家租住的地方,意外的是,他還在這裡。
兩年不見,他穿的還是那身牛仔布衣服,但態度變了不少。他不願意出去吃飯,站在門框上說,自己要做飯帶孫女,是新生的這個,大孫女已經回安徽上學,不過是在外婆家。
說話的當口,光著膀子的兒子路過我們身邊,和媳婦一起,抱著嬰兒去巷口乘涼,袁大爺望了他們一眼。兒子還沒有找工作,依舊是乾乾代駕。袁大爺自己也沒有在望京醫院上班了,沒有什麼收入來源。
問他怎麼沒有帶孫女回老家,袁大爺欲言又止。他的臉上又現出微笑,和那次帶著孫女在餐館吃飯不同,是掛上去的,像在當年挑布轉山的生涯中,需要隨機取出來。


※你供養的蛙,你都不知道它其實是個大師
※今天西方對中國的了解,不如馬可·波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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