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我希望我的詩能打動不讀詩的人

誰是黃燦然？

如果你看過蘇珊·桑塔格、米沃什、卡爾維諾、布羅茨基、 阿巴斯、卡爾菲斯、里爾克、聶魯達……這些文學大師中任一一位的中譯作品，你一定不會陌生，黃燦然是一位翻譯家；

如果你喜歡詩歌，有一本叫做《奇蹟集》的中文現代詩集，在2012年正式出版後，重印了三次，這在詩歌早已風光不再的今天，堪稱奇蹟。它的作者就是詩人黃燦然。

1 月 22 日，在剛剛結束的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頒獎禮上，榮獲「年度致敬」的黃燦然選擇單向空間愛琴海店，舉行了一場「世界全是詩·黃燦然《奇蹟集》詩歌朗讀會」。

黃燦然在活動現場講話

讀詩會的主題來自黃燦然《奇蹟集》里的一首詩：

世界全是詩，物質全是詩，

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

……

而我的詩一頁頁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黃燦然《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這是黃燦然首次將他的詩歌朗讀會帶到北京，北京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全是詩，我們全是詩。

「世界全是詩·黃燦然《奇蹟集》詩歌朗讀會」有詩有酒，吸引到 80 多位熱愛詩歌的讀者來到現場。

單向空間還特別為讀者準備了葡萄酒

讀詩會分別由黃燦然、他的朋友和普通讀者上台朗誦。到場的讀者每個人都領到一份精選自《奇蹟集》的場刊，每個人都可以上台朗誦。黃燦然希望這是一場純粹的詩歌朗讀會，他說「如果沒有文本，看不到詩的斷句、空行，像是在聽散文……《奇蹟集》不應只放在一般意義上的詩歌範疇里去理解。我希望它能打動不讀詩的人」。

讀詩會現場，黃燦然與讀者

1.黃燦然：天堂、人間、地獄

讀詩會現場的背景音樂是常常給予黃燦然詩歌靈感的「馬勒交響曲」

天堂、人間、地獄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見因為你以為它在別處。

你身上有人間，但你也看不見，因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獄，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獄，但你以為這就是人間，人間就是這樣。

我也曾像你一樣是地獄人，但後來像移民那樣，變成人間人，

再後來變成天堂人，但為了一個使命而長駐人間，

偶爾我也回地獄，像回故鄉。

這一首詩在第一版《奇蹟集》中，全詩大概有五六十行，裡面有好多世俗的描述。後來就刪減到只剩五六行，有機會可以把刪掉的重組成一首詩。

下班

晚上十一點多，

在開始安靜下來的城市裡，

人行道上的下班者顯得特別多，

他們主要是婦女，他們都特別的匆忙，

急劇拐進了大廈的入口。

下午

下午三點多，酒吧里

一個顧客也沒有，

除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侍應，

坐在高凳上專心看報紙。

這是《奇蹟集》中我印象最深的兩首詩。因為他們一點也不像詩，很沒有詩意，如果任何人看到就覺得我也能寫。但我對這兩首印象很深，無法說它好還是不好，或者好在哪裡。

我覺得寫詩不用很聰明，它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你也不用去很多地方，方圓兩三里就已經寫不完了。詩是在處理個人的關係、處理與語言的關係。

慈悲經

「約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們把一頭忍耐、

無過錯、忍耐的羔羊，

一頭溫順的羔羊領向死亡。」

啊，忍耐、無過錯、忍耐的約翰，

忍耐、無過錯、忍耐的屠夫，

忍耐、無過錯、忍耐的羔羊！

這首詩的靈感來源於馬勒的「第四交響曲」。

禮物

我永遠記得這個場面：有一天

我爬上我們木屋家門口對面的小山頭。

那是個美麗的小山頭，山腰有一片柳樹林。

風一吹就樹葉翻飛，而風永遠在吹，

我們住在木屋區的十多年間，那個小山頭

像我的心靈一樣豐富，它就像我的心靈，

高於我，遠於我，超越我，但永遠在我的視野里。

那天下午我站在小山頭上，整片木屋區在馬路邊

就像一堆廢鐵皮，跟附近的廢車場沒什麼兩樣。

我看見母親蹲在我家門口的水龍頭邊洗鍋，

她原來高大的形象此刻在我眼底下變得弱小，

我隱約聽見刮鍋聲，我看見在她背後，在遠方，

高樓如林，幾片白雲飄過上空。

當刮鍋聲再次把我的目光吸引到母親那裡，

加上我的想像。我能漸漸看清她輕快的動作，

那一刻，我領到了母親和貧窮給予我的禮物，

她一直是我的護身符。

這首詩是獻給我母親的。

這首詩還有點改變。這也是涉及到詩歌怎樣處理和面對語言的問題。

如果大家有第一版的《奇蹟集》就會知道，為了方便（內地讀者的理解）我把這首詩里的「木屋區」改成了意思相對接近的「棚戶區」。

其實香港的「木屋區」是有特指的，它並不是有些翻譯的書里說的度假木屋。

香港的木屋區指的是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90年代之前，四五十年間一些移民來到香港時，沒錢租房子、無家可歸，順便在馬路邊就買一些木板、鐵皮，搭建起來的一種房子就叫木屋。

木屋相當於貧民窟，但是它那種髒亂，隨時有可能被颱風掀倒，變成一片廢墟是連貧民窟都比不上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有一次我去工廠打工，路過一個越南人臨時的難民營（70年代末、80年代的香港是一個難民中心，好多越南難民會坐船逃離越南，跑到香港，香港會收容他們）。當時我就覺得對我這個木屋區的小孩來說，他們要比我家好多了。比如說我要衝涼，穿個褲衩就在馬路邊解決了，要麼就到附近的公廁去沖涼。

這期的新版《奇蹟集》我又改回了「木屋區」，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感到很親切，好像這才是我要的那種東西一樣。

2.黃燦然的朋友們：我時時感到城市之神，在盛夏

▍黃燦然的朋友詩人藍藍：城市之神

我時時感到城市之神，在盛夏

最強烈的陽光里，最濃密的雲團里，

最迅猛的暴雨里，在電風扇的嗡嗡聲里，

在街燈柱油漆剝落的鐵色里，

在路邊石縫一撮撮小草的淺綠里，

他醒著，提醒著，我時時感到

他的心靈，他的注視，他的呼吸

出入我的身體，刺激我，平靜我，

攪動我，撫慰我，在我視野里閃爍，

在我腳步里輕踩，在我天空里俯望，

在我孤獨又完全沒有孤獨感的存在里存在，

在我長久沉默中，百無聊賴中，興奮莫名中，

我感到他就是我，正透過我的心靈

感受著廣大的世界，透過我的目光

注視他自己的形象。此刻，當我站在街頭，

我看見城市之神朝我疾馳而來，這一回

他是一個衣服潔凈，皮膚潔凈的扎著馬尾辮的中年漢，

騎著自行車，車前車後系滿物品，

當他經過我近旁的垃圾箱，他剎車

伸出一隻腳搭住箱口，俯身往裡面望，

他沒撿到什麼，便飛也似地離去，

像照了照鏡子，便飛也似地消失。

詩人藍藍：我覺得黃燦然的《奇蹟集》里有一種特別讓我感動，也讓我很敬佩的東西：就是他有一種嶄新的目光，在最普通人中間，最日常生活中，發現那些奇蹟。我覺得能擁有這種目光和洞察力的人，不是那麼多。

在活動現場朗讀詩歌的詩人藍藍

維特斯根坦說過，我們應該對每一次的日出都感到震驚，那麼巨大的一個星球會在東方的天際升起來，懸在太空當中。黃燦然在《奇蹟集》可能就是有這樣的一種奇蹟。

▍黃燦然朋友曾寒冰：母子圖

在上班的巴士上，前面右邊第一排

坐著一個高大、健康、英俊的少年，

他身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顯然是他母親。她不時指點窗外的景物，

一邊描述和評論。不是絮絮叨叨那種，

而是聲音堅實，吐字清晰，起來特別享受。

他母親總是點點頭，或低聲回答，像情人一樣。

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不惹眼。但因為他兒子的緣故，

你會愈看愈覺得她漂亮，美麗，迷人，性感，

她染了淡淡的赤色頭髮，一綹綹髮絲

輕柔的散在頸上，一個大耳環，偶爾搖晃一下。

黃燦然的朋友曾寒冰用粵語朗讀《母子圖》

3.中場休息：詩、民謠及其他

▍吳虹飛：倉央嘉措《情歌》

通過黃燦然的小站而相互結識的吳虹飛獻唱了一首改編自倉央嘉措詩歌的《情歌》

▍單讀紀錄片：《黃燦然和他的背洞》

導演劉寬：我當時（拍攝紀錄片時）超級忐忑，黃老師坐在我旁邊，我也不太敢看他。其實這個片子是一個很短的版本，有一條很重要的主線。

黃老師對鏡頭非常有意識，而且拍攝的時候他講你們就隨便拍吧，但是不要把我拍得文藝腔。其實我們差點就有一些文藝腔的做法，比如在拍的過程中，有一個場景是海邊。那個海很美，就會有一個思維的慣性：要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美麗的空境，一個詩人在那邊讀詩，好像很符合理想的拍攝環境。

事實上我們到了海邊，讓黃老師坐在那裡擺了一個動作，我們都覺得這個感覺特別地不對。如同黃老師說的，海邊讀詩，是讀給誰聽呢？那就是擺拍，很做作。但是我們在詩歌會上讀，是讀給大家聽，這才是一個特別好的狀態。

包括黃老師自己卧在被子里，病怏怏地拿著他的國產手機，錄的那個聲音，就非常對，因為他是一個真誠的狀態，而不是在表演。我們是跟黃老師共同去完成這個影片拍攝的，包括黃老師因為翻譯了阿巴斯的詩集，對阿巴斯有很多的了解，他還談到阿巴斯拍攝的一些方法對我的啟發很大。

所以對於我來說紀錄片，一個特別理想的狀態就是，它是和我一起共同的生長出來。

我特別感激黃老師，對我有這樣的信任感，我一直覺得拍攝這部紀錄片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為它可能會奠定我們人生的底色。黃老師很像一個放風箏的人，而我們就像那個風箏，會因為各種風向，去很多很多地方。他在下面拉著風箏，讓我們知道你最在意的東西，或者你的初衷，出發的地方是在哪裡。所以特別謝謝黃老師。

4.黃燦然的讀者：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禪的一生

▍現場讀者：《頌歌》

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禪的一生：

我歌頌一個好人，人間如此多險惡人生如此多憂患世界如此多陰霾

而他仍能通過不斷修補創傷和損害而保持完整仍能

平穩地度過一個又一個晚上仍能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工作休息

幫助別人散步爬山旅行買禮物送禮物交水費電費煤氣費仍能

在上班途中拐進茶餐廳喝一杯咖啡看窗外陽光從一棵樹掠過另一棵樹並且仍能

分辨出那其實不是陽光掠過而是風掠過而陽光只是靜靜地照著樹也照著風也照著陽光中樹葉綠色的搖晃。

我歌頌一個壞人，人間如此多道德人生如此多判斷世界如此多審視而他仍能通過不斷修補創傷和損害而保持完整仍能

平穩地度過一個又一個白天仍能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工作休息

幫助別人散步爬山旅行買禮物送禮物交水費電費煤氣費仍能

無視眼裡的怒火眼前的黑暗心中的鬱結腳下的陰晦肺里的燥熱呼吸里的廢氣仍能

在回家被妻子孩子鄙視的途中拐進茶餐廳喝一杯咖啡望出窗外看見樹葉在陽光中搖晃仍能

既不抱怨自己也不敢抱怨別人在鋼絲般的生存線上活著並能得到善的耐心而謹慎的扶持。

我歌頌一個平庸人，人間如此多卓越人生如此多成果世界如此多輝煌

而他仍能通過不斷修補創傷和損害而保持完整仍能

平穩地度過一個個白天一個個晚上所構成的昏暗日子仍能

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工作休息幫助別人散步爬山旅行買禮物送禮物交水費電費煤氣費仍能毫無建樹毫無見識毫無精神毫無涵養毫不羨慕別人毫不想提高自己或抬高自己仍能

在回家的途中拐進茶餐廳喝一杯咖啡不知其甜不知其苦仍能像領工資那樣認真付錢仍能在無邊無涯無盡的乏味里搖蕩身體搖蕩雙臂像搖蕩著一葉扁舟浮沉在人海里。

我歌頌芸芸眾生，他們不修鍊不打坐不覺悟有過一點或幾年的理想但很快破滅

有過利他主義念頭但很快打消有過愛情但很快掉進婚姻有過美好願望但從未曾美好過

雞毛蒜皮是他們全部的事業為雞毛蒜皮爭吵是他們全部的智慧他們都不是佛而仍能

不遜於佛仍能在無明中嗔痴中貪妒中教導並帶領自己活得像佛一樣老甚至比佛還老

在人生的十字架上一釘就是幾十年——幾十年啊——輪迴過多少次涅槃過多少次復活過多少次仍能

為死者流淚為生者勞作為自己添衣為將來作打算為過去愧疚為現在憂煩仍能

信佛信基督信誠實信責任信自己信別人信明天會更好太陽照樣升起！

讀者：我讀黃老師的《頌歌》那首詩我就好長啊，還有老師為啥不加上標點符號，我覺得那樣好像好念一點，為什麼沒有加標點呢？

黃燦然：對，這很考驗（對詩節奏的把握）的。我覺得你這麼大膽起來朗誦這首詩，勇氣可嘉，要把握這首詩的節奏是很困難的。我發現這首詩很難加標點符號。這個標點符號，就是靠朗誦的人給它標標點符號和停頓。這首詩很多是跨行的，我當時是感到沒辦法標，這個提問是很好，但是我沒辦法很完美回答你這個問題的。

▍現場讀者：《因為悲傷》

在中環地鐵站，一對老夫妻

用普通話問我去東涌怎麼走

我溫順地——幾乎是孝順地——

陪他們走十分鐘，給他們帶路。

他們一定以為遇到一個好人。

而我只是因為悲傷。

讀者：黃老師，因為我感覺您對質樸勞動者的那種真誠的熱愛，很容易感染我們，可能是因為大家內心深處都會喜歡這樣簡單的生活。但是就我自己的經驗而言，其實他們沒有那麼簡單，我覺得有時候太理想化，我感覺您會特別歌頌人性中好的那一面，忽略了生命的源頭。當然可以說這個詩人只記錄他感到快樂的那一瞬間，這樣評論我會心裡很暖，但其實不太負責任，就像外賣小哥很累、很辛苦，如果你只寫他們的快樂，我覺得其實是有點不負責任。

黃燦然：非常好的問題，如果剛好我的詩，都是很痛苦的話，你的問題可能就是另外一個了：就是生活中有很多快樂的東西，你為什麼不寫呢？所以問題還會反著過來。另外你這樣問也完全是沒問題的，就是說，我們是不是同一首詩也應該寫快樂，也應該寫悲傷，但這樣，是不是所有的詩都差不多。

從一個詩人的成長的階段來說，比如說我早期80年代的詩是非常陰暗陰沉的，其實那個時期我已經患抑鬱症了，人總會有不同的階段，包括《奇蹟集》裡面都有很多寫痛苦的，並不是表面上看到的。

讀詩會結束後，黃燦然為現場讀者的《奇蹟集》上簽名

黃燦然《奇蹟集》詩歌朗讀會活動結束了，不知道黃燦然老師那些「不讀詩的人「有沒有被「打動」，但毫無疑問黃燦然用他」不聰明「的方式書寫或翻譯的文本，讓「更多人爬山、走路、手拉手……」（選自黃燦然《新年快樂》詩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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