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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一萍《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荒漠》預覽中長篇專號

精彩導讀

中篇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荒漠》是一個相當獨特的作品。曾經大量採訪並且以非虛構手法寫過相同題材的作家,再次將目光聚焦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新疆南部荒原,以小說的形式,講述了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故事:一個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女大學生士兵,跟隨革命的激情,盲目地投身荒漠,和騎兵團團長產生了微妙動人的感情。它讓我們既體察到了當年那種單純燥熱的奉獻與犧牲,也讓我們得以聽到了「那塊土地上最初的愛情的顫慄」。當陳木槿式的充滿理想的知識青年與嚴酷的生存環境相遇時,身心的痛苦不適幾乎是無可避免的,這種經歷往往會與「創傷體驗」緊密相連,許多時候直接被混為一談。如何面對這種痛楚,遵從時勢的要求趨向認同,並終至完成精神蛻變,是敏感脆弱的陳木槿們,同時也是作家需要直面並且解決的問題。從另一方面來說,一支軍隊也面臨著類似的糾結,那些剛剛從戰場上歸來的「愚暗」的「粗野」的軍人,求功之心峻急,用事無情而強橫,但必將接納時代對它的新希望和新要求,作為真正的拓荒者,必將引入知識、文化與人性的另一泓清泉。

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一支部隊應該是一個鮮活清新、青春勃發的集體,但這篇小說里的軍人看上去卻是冥頑的、麻木的、缺少溫情的、乾燥的甚至灰頭土臉的。一般軍事文學作品中的艱苦奮鬥的樂觀情緒,被一種強硬的、普遍的道德不安所代替。也許,不迴避歷史的複雜性和個人心靈與情感的複雜性,文學方能更接近真實。鶯歌燕舞、歡樂吉祥的描述往往流於矯飾,變成逍遙閑適的犬儒文字,它既不能真正解決矛盾,也不能有助於一個集體的成長,尤其對於軍隊這樣一個以生死和鮮血為底里的特殊組織來說,殘酷的事物幾乎是生存的日常必須品,端看它以怎樣一種面貌出現。基於此,在一無所有、寸草不生的「白原」上,作家設置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遙遠的背景,它使整個小說的視域豁然廣闊,意境也變得更為深邃,其時間感、縱深感和精神深度,滿足了我們的閱讀期待。應當說,作品在某種程度上開拓了軍事題材小說的表達方式。

——《解放軍文藝》卷首推薦語

在我心裡,盧一萍是一個入殮師似的作家。用他的文字,整飭那些因為時代、命運、慾望而受難的模糊面容,還遇難者尊嚴與體面。入殮師憑一己的慈悲與想像,將那些一塌糊塗的面目重新塑造,形成一個已非其本來模樣的新樣子。好的文字,究竟是為了對抗「面目全非」而存在的,在被踐踏與毀壞過的生命跟前,許下拒絕遺忘和草草掩埋的承諾。這承諾,讓再卑微的生命,再血肉不清的死亡,都有了光。

——董夏青青

長篇小說《白山》入選《亞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說,作者盧一萍獲2017名人堂「年度作家」稱號

一個入殮師似的作家

——盧一萍印象

文│董夏青青

我大學畢業以後去了新疆工作,算起來和盧一萍已相處五年。這五年里,和他一起去參加筆會,常聽到周圍的人毫不保留地誇他,說他是70後風頭正健的作家,再看看他,照舊是咧開大嘴憨笑,末了不好意思地說哪裡哪裡。何止不像個作家,給他根扁擔,他就能挑起筐子上大集啦。

寫這些,無非是想說,盧一萍看起來不像個作家。而正因為這個,他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

與很多時髦的作者不同,他不是一個因為生活過分平靜,而像找尋稀有礦藏似的在藝術中尋求不幸的閑人。那種人對故事情節有一種愚蠢的敏感,但對生活中的事件卻完全麻木。相比書寫現實的苦楚,更願意在消遣的氛圍里,為多愁善感的人們表演神經衰弱。而那真切的痛苦,如雅斯貝爾斯所說的「無望、無意義、傷心、赤貧和哀憐無助的不幸——大聲呼求著救助,但是所有這些平凡普通的痛苦現實,都被因超拔提升而障眼蔽目的心靈當作不屑一顧的東西推到一邊去了。

盧一萍常跟我說起他那家中的兄妹、磨難重重的童年,說起他學習的經歷,說起四川大巴山深處的棚屋和草木。他小時候種地、玩耍時沾上腳的泥巴、熏臘肉時染在衣服上的煙火氣,他從不刻意撣去。不管他日後去到新疆最西的群山,還是回到四川盆地,不管寫一名被打傷耳朵的營長,還是在戰爭中失去男性尊嚴的連長,那股土腥味兒都在。這種味道,既可以說成是對一種寫作口吻的偏好,也可以說成是他對其理解的生活本質所做的象徵性傳達。——這裡說到的生活本質,是一整套話語方式和言說口吻,它像一團霧氣,當它籠罩一個場所、一段景象,身處其中的人們很難發覺。惟有退後,隔開距離,那霧氣對人物面部、聲音、姿態、思想、靈魂所做的曝光、修改,才得清晰。

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中的一段描述,集中、迅速地體現了這種口吻的絕妙:

在任何一出悲劇中,都有一些鬧劇的場面。在我的岳父科津采夫醫生的家中,有一次闖進一個穿著軍官制服的身材高大的小夥子,他高聲喊道:「耶穌給釘上了十字架,俄羅斯給出賣了!……」後來他瞧見桌子上放著一隻煙盒,於是鎮靜而認真地問道:「銀的嗎?」

如同那些給過盧一萍以豐厚精神養料的作家們一樣,他極善於在平穩、遠離禍事的生活流中,截出一個簡易場景,以溫柔質樸卻極端准、狠的口吻進行針對現實表象的愉快審判。他心靈中的災難景象,不是以洪水、地震、火災的自然方式出現,而是某一次談話,一頓午飯,在某個短暫而無奇的日常片段中呈現,人的扭曲、偏狹、怪誕,思想的卑劣以及精神的腐敗集中在一個瞬間里展露無遺。他小說中的每一個文字,都如同凡人們每日展開的生活,含有作為悲劇而論的一切創痛。

前段時間,盧一萍把他前後寫了將近七年,六易其稿的長篇小說《白山》寄給了我。我收到後即刻開始看,卻直到現在也沒有讀完。只因為每看一行,都情緒翻攪,笑了一陣又想大哭一場。我跟在小說主人公凌五斗後頭,看著他被命運扭成麻花,看著他和他成長的連隊被精神世界的雪崩一次又一次掩埋,彷彿看到了一個時代沸騰的大鍋里,無數顆飽受煎熬的心在掙扎著想要爬出。一個時代過去了,留下一片說起來挺美的廢墟,一代人逝去了,留下一片無人著墨的慘白。這一切,不是沒有人見證,只是往往有勇氣說的人,沒能力寫,有本事寫的人,識時務地避而不言。

倒是盧一萍,這個經常自詡為鄉巴佬的有心人,選擇在這寂寞的地方下著最笨的功夫,執意以白紙黑字打掃戰場,以赤子之心重塑人心。對於他來說,作家最大的道德是書寫一切,而不僅是書寫正確的道德。真實即是善與美,他文字的真實一方面在於拒絕美化被貼上標籤的人、塑造善人偶像;另一方面,在於他善於嚴審人性,在凋敝的人心深處找尋無疑的真實。

英雄與貴族的故事,固然激動人心,然而能把螻蟻似的小人物一生寫得驚心動魄,震撼靈魂,也是一個作者應當用文字完成的分內事。

很多人都曾說過,文學是天才的事業,而天才也時常樂意把自己的工作說的輕巧。那些炫目的篇章,彷彿是順手拾得,一蹴而就的。相比那樣汪洋恣肆的才情寫作,盧一萍的寫作更像苦行。當年,他以一篇先鋒小說《激情王國》艷驚四座,作為70後中倍受關注與期待的作者,他本能利用這聚焦的光圈,繼續做個常在文學刊物上拋頭露面的明星人物,然而,在之後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卻走上了一條最為艱難和清冷的修行之途。

在寫《八千湘女上天山》時,他找機會遍訪那段歷史的親歷者,搜集了堆滿房間的素材資料,只為盡量客觀與完整地錄下他們行將掩埋的生命軌跡。待書出版後的許多年裡,每逢有湘女的聚會和故人離去的告別儀式,他都會接到邀請。而這些時候,他也從不推辭,常帶上鮮花與一份真心前去。離烏魯木齊人民廣場不遠處,有一家湘女開的飯館,盧一萍常想帶朋友去給老兵捧場,而滿頭白髮的老兵,卻時常堅持不收菜錢。如此情意,便是因他那份執意還人以尊嚴的深情與果敢。

盧一萍平日里穿衣服,從不見西裝革履,哪怕鞋子,也多是部隊里發的制式皮鞋。有時候下班路過街邊店鋪,他也只盯著那些戶外店,買出來的東西,不是打折的戶外鞋,就是防水抗風的衝鋒衣,無非是跟以前穿破了的那些衣服顏色不同而已。他家裡的牆上,掛著一隻馬頭骨,是他從荒原上撿回來的。空落落的眼窩,常年瞪著窗外。盧一萍和這馬也相似,鍾情荒野,他常年穿著戶外服,一有機會便挎上背包,跑向高原荒漠。苦寒凄冷的邊塞之地,他已用雙腳踏遍。他信奉波斯詩人薩迪的漫遊,並長期踐行,利用各種機會,走遍了新疆,藏北、河西走廊、川西和雲南。接近十年的漫遊,把這個廣闊的、山脈縱橫的、帶有傳說色彩的地域變成了他視野和內心的「小世界」。在這裡,「踏遍」不單是字面含義,盧一萍雖年輕,卻像一位懷有最虔誠信仰的老者,以無畏的平常心,一步一叩,丈量了從凡心到聖境的全部路程。走過多少里地,喝過多少碗奶茶,聽過多少次草原上的雷鳴,和多少位智者共飲,這些信息都會在文字里有所昭示。文學固然是虛構,但虛構,不等於閉門造車和信口雌黃。只有親手撫過孩童的臉蛋,親眼見過老人的眼淚,才能將文字捂熱,讓其有人心的溫度。是在這漫遊途中,盧一萍找到了人類心中的愛與善良——這個世界的基點。

在我進疆之前,盧一萍已在新疆待了將近二十年,多少次將性命拴在挎包上,登上高原,從車禍和高原病里死裡逃生。在那裡,他不再是一個為世俗功利牽絆的人,不再是一個搜集一些新鮮的異域故事以圖引人注目的文字販子。他用滿心的熱望與愛,撿拾那些平凡人的命運碎片,織補成一段段的傳奇史詩與美麗天地的牧人輓歌。

有人說,要想在寫作上有所突破,必須學會傾聽內心的聲音。可是廣闊天地,那麼多嘈雜和聲,有多少機會靜下來,一五一十地面對自己呢。為了心靈的安寧,盧一萍把自己隱藏在灶台之前,能在家做飯,就不出去吃喝;將自己安頓於書架之間,讀書一日,勝過日進斗金。這不是為了躲進小樓成一統,卻是為了繞開心口不一、口是心非與言不由衷的陷阱,創造出帶領人們的靈魂飛升的梵音。盧一萍曾如此描述一個理想的心靈鏢師:

它是一個隱修者,而不是大街上的招搖者,更不是任何一群舞秧歌者的人,也不是老年交誼舞大賽上的頻頻獲獎者。它是一個騎著快馬的刀客,它所到達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後來者趕上去後才明白——哦,他媽的,早在很久以前,那傢伙已經到達過這裡了——那時,他們開始在這裡尋找啟示錄。

這段話,道明了他的文字理想,也表明了他的內心所求。他希望在自己的筆下,呈現出人類文明歷程中經受的苦難與歡笑的結晶,這堅硬的晶體,能扛過時間的侵蝕,抵擋潮流的更替,與人類綿延的生命一起共存下去。讓每一代人,都能在這些文字里,找到「休戚與共」。這是太灼目的野心與願景,以至於他願意以最樸實的心靈狀態,去負擔與承受這終生踐行的辛勞。至此,他已從先鋒走進世俗生命,已從荷爾蒙走向沉思。故事的荒誕,已非炫技,情感的洶湧之勢,也不再是氣血衝動的宣洩和嘩眾取寵。沉寂如灰,於熱灰中,煉出了一副為他人命運沉浮而歌哭的熱心腸。

在我心裡,盧一萍是一個入殮師似的作家。用他的文字,整飭那些因為時代、命運、慾望而受難的模糊面容,還遇難者尊嚴與體面。入殮師憑一己的慈悲與想像,將那些一塌糊塗的面目重新塑造,形成一個已非其本來模樣的新樣子。好的文字,究竟是為了對抗「面目全非」而存在的,在被踐踏與毀壞過的生命跟前,許下拒絕遺忘和草草掩埋的承諾。這承諾,讓再卑微的生命,再血肉不清的死亡,都有了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荒漠》精彩預覽

陳木槿是四十三天前見到騎兵團團長范翼飛的。從長沙出發,她在路上顛簸了四個月零七天的時間,她感覺自己已變成一堆塵土,聚合不到一起了。眼前沒有別的,只有黃塵,她覺得自己像塵土一樣從道奇牌汽車上流瀉下來,只想和地上的塵土融在一起,有水時變為泥,無水時隨風飄——她只想在泥與塵之間輪迴。有人扶了她一把,她依然沒有站穩,坐到了地上。地上的塵土隨即騰起。又過來一個士兵,把她架住了。她感覺自己的頭腦里塞滿了塵土。好半天,她才看清了一個方形隊列,聽到了表示歡迎的掌聲。她挺了挺腰,想站直,但她沒有做到,她的身體像一個裝著塵土的口袋,塵土已快漏光了。

她接著看到了那個方形隊列前,一個人騎在一匹黑馬上,嘴巴一張一合的,不時揮動一下手臂。但她的耳朵似乎被塵土塞住了,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只有一陣「嗡嗡」的聲響,刺激得她的腦袋疼痛。

那人講完話,跳下馬來,過來跟女兵們握手。他的手很大、很重。她感覺到了。然後感覺到了烈日炫目,看到了蒼黃虛空,看到了大地上的一排樹。然後看清了他。他咧著嘴,笑呵呵的,一嘴白牙。她依然被人攙扶著。他的手很粗糙、很有力,像銼。但他握得很久,像不捨得鬆開。

「你是陳木槿吧?」

「陳木槿?是的,我是,首長。」

「哈哈,好!」他似乎有些驚喜,像是知道她似的,又看了她一眼,「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啊,你喜歡做什麼工作?」

她掙脫了兩個扶她的戰士,終於站了起來:「看書。」

「看書?你也看到了,我們這裡只有荒原,沒有書。」

她想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但他的手掌像長滿了倒刺,她的手一動也不能動。「其實什麼都是書。這荒原是書,人也是書。」

「哈哈,境界高啊!那我也是書了?」

「書很多,但值得讀的書很少。有些書掃一眼書名,就會生厭,翻都不會去翻的。」

「哈哈,我就是那樣的書啰,湖南妹子的嘴就是厲害啊。」

她覺得這個團長與她想像中的團長不一樣。

「你喜歡書,以後搜羅到書了就拿給你看。」

他終於鬆開了手。陳木槿的手開始是乾燥的,最後手上全是汗,像在水裡泡過。

跟陳木槿一同來到騎兵團的女兵有七人,一營分去三人,二營、三營各分去兩人。她和從湘潭入伍的王麗芳到了二營。據說那是團長特意安排的,按他的說法,是滿足她的願望,去讀一讀荒原那本書。

騎兵團墾荒的地方叫「白原」,其實是一片無邊的鹽鹼灘。士兵們剛到這裡時,正值七月,烈日當空,酷熱難當,地上卻白茫茫一片,以為是積雪,有人驚呼,好白的一片雪原!於是,就有了「白原」這個地名。

陳木槿來到這裡時,很多地方已被開墾成耕地,最早開墾出來的土地已種上玉米,長勢喜人;更多新墾的土地已平整好,表面還浮著一層白鹼。這些土地準備在今年種上冬小麥。縱橫交錯的排鹼溝又深又直,像反坦克壕。白楊樹苗已經成排栽上,因為過於纖弱,不時被風按倒在地——曠野上的風像英吉沙小刀一樣鋒利,卻感覺不到。更遠的荒原上,在有塵土不斷飛揚起來的地方,是新的墾荒地。

除了遙遠的北邊有一列模糊的淡褐色山脈——那是天山的一段,其餘三面都一直延伸到灰濛濛的地平線上——大地過於平整、遼闊,人和萬物很容易被其淹沒。

陳木槿到達駐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通信員哪裡可以洗澡。

那個士兵看看天,笑了笑:「我們一直是靠天洗澡,要洗澡的話,得看老天爺多久下雨。」

陳木槿和王麗芳一聽便傻了。

王麗芳絕望地望了望天上的烈日:「這裡常下雨嗎?」

「今年開春後還沒下過雨,黃沙倒是三天下一場。」

「附近有河嗎?」

「距這裡二十七公里的地方有一條季節河,很多時候水流不到那裡,只有一河亂石頭。」

「吃水怎麼辦?」

「打井,抽地下水,但現在連煮飯的水都不夠用。不過,營里正在打新井,修水渠,估計那時候就有水洗澡了。」

通信員把兩人帶到一眼地窩子跟前,對她倆指了指一截白楊木頭,請她們先坐。兩人坐下後,他端來一盆水:「你們兩個人一起用這盆水洗洗臉,不然,都看不出你們長啥樣了。」

她倆洗完臉,盆子里的水已混濁得跟泥湯差不多。兩人很難為情,怕通信員看到,想趕緊倒掉,沒想到通信員在一邊盯著,趕緊衝上來護住:「你們不洗腳了?」

兩人看著那一盆濁水,臉羞得通紅,王麗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用這水洗腳?」

「是啊。」通信員指了指不遠處一排新栽不久、要死不活的白楊樹苗說,「我們這裡的水一般是洗完臉洗衣服,洗完衣服後洗腳,洗完腳後澆樹。」

那盆水已映不出日頭。兩人半天沒動,覺得臉上很難受,感覺比沒有洗的時候更髒了,像糊了一層什麼東西,有一種噁心的感覺。陳木槿差點嘔吐,說:「我不洗腳了。」

王麗芳說她也不洗了。

通信員一聽很高興:「那好,我剛好有件衣服要過過水。」他把水盆放好,「你們洗了臉,好看多了。你們是第二批到這裡的女兵。第一批是今年三月份來的,五月份和營長、教導員成了家。不過,條件有限,成了家也不能住在一起,平時還是住在地窩子里。」他說著,指了指那眼地窩子,「你們和兩位嫂子住在一起,教導員的家屬是班長,營長的家屬是副班長,原來就她們兩人,你們來後,就像一個女兵班了。」

「她們這麼快就結婚了?」陳木槿吃驚地問。

「她們還不算最快的。」

兩人幾乎是同時驚訝得「啊」了一聲。

王麗芳說:「她們肯定和營長、教導員以前就談過戀愛吧。」

通信員憨厚地笑了笑:「戀愛?我們這裡不興這個說法,不過,你怎麼說都行。」

「那為什麼不給營長、教導員每人挖一眼地窩子安家?」

「營長說,全營八百多人,就他和教導員有老婆,其餘的兄弟都是光棍兒,他們不能搞特殊。」通信員說完,在地窩子入口處停住了,但仍不忘安慰她倆,「現在是有點艱苦,不過以後就會『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

地窩子是從地面向下挖一個四方形大坑,留一個出口做門,在頂上架幾根木頭,鋪上樹枝、蘆葦,再蓋上土就成了。講究一點的,頂上會用稀泥抹平,留一方孔洞通氣,透光。從地面向下走,是一道一米寬的傾斜通道,那就是地窩子入口。從往地窩子里鑽的那一刻起,陳木槿就覺得自己變成了某種動物,土撥鼠?準備冬眠的青蛙?狐狸?反正不再是人類。

地窩子里有一股潮味、泥腥味、人的汗味混合而成的特殊氣味。入口有一道蘆葦編的門帘,可能裡面住的是女兵的原因,還加了一塊布簾。這眼地窩子長四米多,寬三米余,高約三米,入口正對的是一條不足一米寬的過道——其實就是往下挖了兩尺的一道土溝,左側是一道約有一尺寬的土台,那是當板凳用的;右側的土台從門口一直到最裡面,那是床,上面鋪著麥草。過道盡頭有一個更高的土台,就當是桌子了。牆壁上還掏有好幾個壁櫥,可放雜物。營長和教導員的妻子睡在最裡面,床鋪收拾得很整潔。她們出去墾荒還沒有回來。

陳木槿和王麗芳坐在那道土塄上,傻乎乎地坐了好一會兒,好像沒有睡醒。陳木槿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我們幹什麼來了?」

王麗芳盯著她,不容置疑地回答說:「革命。」

陳木槿說:「也像她們那樣先鋪好床吧。」

兩人打開背包,把床單鋪好,把被子疊好,把一些小物品擺在各自床頭的壁櫥里。陳木槿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為此,她的男朋友劉時專門託人買了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英譯本紀念文集,作為離別的禮物送給了她。這套書在進疆的長旅中一直陪著她。她把它們在壁櫥里放好,覺得內心一下充實了許多。然後,她拿出一個小相框,那是男友送給她的,裡面有他的照片,照片後面有他寫的一句話:

槿,永遠愛你。時。一九五年六月

陳木槿把相框擺正,看了他幾眼,幸福地笑了。

王麗芳迫不及待地和衣躺到床上:「哎,終於可以把手腳伸展開了。」她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很快就睡著了。

陳木槿也躺了上去。麥草很鬆軟,有一股麥草的香味。她習慣性地拿出一本書,讀起來。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她覺得在這裡更適宜讀《地下室手記》。

躺在地下,人與外界一下隔絕開來,世界出奇地安靜。

由於時差的原因,一直到晚上九點,太陽還沒西沉。通信員在地窩子外叫兩人吃飯。飯很簡單,就三樣:玉米糊、一小碟炒過的鹽、玉米發糕。

「就吃這個?」陳木槿覺得不可思議。

「中午有菜湯,有時候煮豌豆、烙玉米餅、烤玉米饢,過節時吃拉麵、吃麵餅,會買羊買驢,那時候能吃肉。」通信員一邊說,一邊捻起一小撮鹽,撒在玉米糊糊里。

陳木槿和王麗芳遲疑了一陣,也端起了碗。

只有通信員和她倆一起吃。陳木槿看了看四周:「其他人呢?」

「開荒啊,晚上幹活涼快。」

「他們不回來了?」

「回來,十二點過後吧。」

吃完飯回到地窩子,裡面很黑。沒有燈,兩人在黑暗中坐著,沒有說話。

王麗芳突然說:「我吃飯前睡著的時候,夢見老家了,我夢見我媽在喊我回去吃飯,全是白米飯,還有熏魚。」她說完,就抽泣起來。

陳木槿也跟著她哭了。哭完後,又相互安慰,安慰著又哭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陳木槿和王麗芳是被一個陌生的聲音喊醒的:「兩位新同志,快醒醒,起床,起床!」

陳木槿睜開眼睛,地窩子里已有一層薄光。她看到了兩個忙碌的身影。她們正利索地穿上衣服、整理內務。她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和王麗芳都是和衣睡著的。

「你們已經是軍人了,動作利索點!」一個個子高挑的女兵根本沒有看她們。

陳木槿翻身爬起來,心想,這個女人這麼厲害,她是營長的老婆還是教導員的老婆呢?

「床單、被子按我們的樣子整理好,任何物品都要擺在該擺放的位置,這叫內務;晚上睡覺要洗腳,要刷牙,這叫個人衛生;裹著外衣、穿著鞋子睡覺,下不為例!」那個女兵依然是一邊穿鞋一邊在說。

兩人跟在她們身後,出了地窩子。外面剛有一點曙色。不斷有成班、成排的軍人從地底下冒出,像是荒原一夜間受孕生出來的。集合、口令、報數,班集合成排、排集合成連,然後全營集合在了一起。塵土瀰漫,生機勃勃。陳木槿懵懵懂懂的,跟在那個女兵後面,也匯入了那個方陣之中。

女兵班的序列屬於營部。全營在荒原上跑操。開始誰也看不清誰的臉。每個人腳下都有塵土騰起,最後人像是在雲上跑。兩個新來的女兵最後都掉隊了。帶隊的那個男人沒有往後看,但他好像腦後長了一雙眼睛。他大聲說:「林蘭蘭,那兩個新同志已經跑不動了,帶回!教她們練練隊列動作!」

「是!」那名女兵接著喊了聲,「女兵班,立定!」

陳木槿現在知道了那個叫她起床的女兵就是班長林蘭蘭,她臉黑、粗糙,臉型很好看,頭髮剪成了男人式的,胸部豐滿,身材稍顯臃腫,面無表情。

陳木槿和王麗芳一點也不會隊列動作,隨便站住了。

「向後轉!」

陳木槿胡亂轉身向後,與王麗芳撞在了一起。

「跑步走!」

兩人被帶回了駐地。林蘭蘭很不高興,讓她們站好,敬了個軍禮,然後說:「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女兵班班長林蘭蘭,來自湖南長沙。這個營就我們四名女兵,每天都有八百多雙眼睛盯著我們,所以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要注意。如果我們以後還像今天早上這樣,就會被他們笑話。」她說完,盯了兩人一眼,然後目光右轉:「陸美珍!」

「到!」另一名女兵向前一步,出列立定,轉身面向兩人。

「我是副班長陸美珍,來自常德。」

陸美珍長著一張圓臉,頭髮也剪得很短。她的個子稍矮一些,看上去很結實,腰身更顯粗壯——陳木槿不知道她和班長當時都已有身孕。在得到班長「入列」的口令後,她動作利索地站在了排尾。然後,兩人分別走上前,報了自己的姓名、入伍地。

「你們入伍已經四個月,雖然在路上走著,但一路都有老兵,很多東西看也看會了。我們現在的任務是開荒,沒有更多的時間來訓練你們,很多方面都得靠你們自己。」

她說完後,講了挺腰、收腹、列隊、立正、稍息、轉身、擺手、敬禮、齊步走、正步走這些部隊隨時要用到的隊列要領,然後教兩人一步一動地走,兩人像熊一樣笨拙地跟著學。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荒涼的營地似乎柔美了一些。

其他連隊陸續跑步回來。官兵們的軍裝很破爛,都是補丁摞補丁,甚至有人裸肩露背。看到女兵,一些年輕戰士不好意思,都往隊列中間擠。

吃過早飯,回到地窩子里,林蘭蘭盯著陳木槿的壁櫥,喊了一聲:「誰的?」

陳木槿一聽,用早上剛學會的軍規立馬站起,立正站好,答了一聲:「到!」

「你這是幹什麼?」

「怎麼啦,班長?」

「你是要顯示你能讀外國文學?The Brothers Karamazov、Death House"s Note、The Insulted and Hurt People,顯示你還能讀英文的?還有這照片!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十足的小資產階級情調!而你,現在是個革命軍人!」她的聲調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利,最後嘴唇都發白了。

陳木槿沒想到班長也會說那麼標準的英語。她有些蒙,不知該說什麼:「班長……」

「把它們放到該放的地方去,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至少現在不需要!」

「是……」陳木槿忙著去整理相框和書籍。但她不知道哪裡是該放它們的地方,只好把它們放進提包里。

「這是新社會,該扔進垃圾堆里的東西就不要把它捧在手上。」副班長在一旁強調說。

「難道要我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不!」陳木槿在心裡對自己說,假裝沒有聽到副班長的話。

「你們兩個平時不用的私人物品在包里放好,可以放在這個大的壁櫥里,要擺放整齊。」班長指了指挨著出口的一眼有兩尺深、遮著一塊白布的壁櫥。她的聲調低了一點,她似乎想努力平緩自己的語調。

陳木槿像獲救似的趕緊把自己的提包放進去。

然後,兩人領到了自己的武器,但不是步槍、衝鋒槍,而是一把鐵杴。

陳木槿扛著鐵杴,跟隨開荒大軍,加入開荒的隊伍里。

當時,騎兵團提出的口號是「讓死亡之海變良田」,營地西邊、南邊的荒地已經開墾,看上去已像一片廣闊的田野。北邊的鹽鹼太重,暫時不宜開墾,於是二營向東面的大沙梁進發。

部隊小跑兩公里,便是沙漠與鹽鹼灘的交接地帶。鹽鹼灘上遍地是死亡後的蘆葦樁杈,經過鹽鹼的常年侵蝕,不但不腐爛,反而變得異常鋒利,一不小心,就會把腿腳刺傷。再往東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可供官兵們開墾幾十輩子。沙漠呈現出別樣的美——初升的柔和陽光照射其上,一片瑰麗。

女兵班和營部的官兵一起,行進到就近的沙漠邊緣,開始勞動。工作簡單而原始。女兵負責用鐵鍬把紅柳和駱駝刺挖出來,男兵把高處的沙子拉到鹽鹼灘上。他們使用的工具是在一塊寬兩米、長三四米的木板兩頭打孔,拴上粗繩,後面三四個人向下壓住木板,前面幾個人則像拉犁一樣往前拉。這種工具雖然簡陋,但效率高,有時一次可以拉掉一座小沙丘。

在這之前,陳木槿很少參加過勞動,很快就滿身黃沙,滿臉的沙塵被汗水衝掉又粘上,已看不出面目。手上滿是血泡,全身疼痛,腰彎下去就直不起來,直起來就彎不下去。她很快就看不出女人的樣子了。

好不容易等到中間休息。聽到喊聲,官兵們往地上一倒,便睡著了。再一喊,又彈簧樣「唰」地彈起,開始勞動。中午沙漠里的氣溫高達四十多攝氏度,人像在火上烤著,但每人每天卻只有一軍用水壺的飲用水。沒過中午,陳木槿的水壺已空,她和王麗芳差點渴死。班長和副班長口渴的時候,每次都抿一口水在嘴裡含著,慢慢下咽。所以直到收工,她倆的水壺裡還有水,但她們並沒有給她倆勻一點。

收工時,班長說:「你們記住今天口渴的感覺,在沙漠地區生活,水就是命,像你們這樣喝水,只會渴死。」

從那以後,陳木槿和王麗芳再也不敢大口喝水了。

開荒的時候,午飯和晚飯都是送到工地上吃。真正的休息是吃午飯和晚飯時的半個鐘頭。吃飯的時候,頭髮里的黃沙落進碗里也不管了,如果硌牙,就囫圇咽下。因為太累,很多人飯還沒有全部咽下去,就已倒頭睡去。

幾乎每天都要干到凌晨才收工。陳木槿已累得沒了人形,臉晒黑了,臉上手上已曬脫了皮,嘴唇乾裂起皮。身上和頭髮里凈是沙土,衣服被汗水濕透又晒乾,汗鹼結了很厚一層。因為身體早已累得麻木,她對這些已沒有心思去在意了。

這樣緊張而又勞累的日子每天重複著,過去的一個半月就像一天,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

陳木槿連思念劉時的時間都沒有了。她想夢見他,沒想最後夢見的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天晚上,她夢見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在一塊泛黃的雪原上。整個風景和人都像一張老照片。他頭上戴著一頂解放軍的棉帽子,上面的紅五角星很醒目——那的確不是蘇聯紅軍的軍帽,身上穿著俄羅斯那種長到腳踝的毛皮大衣。風把他的大衣下襟一次次往後吹,他的鬍子很長,風一吹,就會遮住臉,所以,他總要用手握著。就這樣,他的右手握著搗亂的長須,左手揣在衣兜里,腋下夾著兩本書。他看上去很冷。陳木槿像是和他早已相識——感覺比今生還早。當他在地平線上還是個黑點的時候,她就知道那是他。他們並沒有相約,但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等他。陳木槿沒有夢到等他的原因。他把那隻握著鬍子的手騰出來,揮了揮。他嘴裡噴出來的熱氣給他的面孔罩上了一層薄霧,但他的眼睛很明亮。她向他跑去。她能聽見腳踩在雪地上發出來的那種聲音,還有風從耳邊掠過的聲音。她撲向他,像一隻鳥飛進另一隻鳥里。她這才意識到,她穿著解放軍的黃軍衣,衣褲都有些肥大,褲腿有點長;她頭上戴著一頂黃軍帽,扎著兩條過肩的髮辮。軍衣和軍帽都已洗得發白,肩頭和膝蓋都有補丁。他們緊緊擁抱著,她的頭頂在他的下巴上,他的鬍子拂著她的臉,有些酥癢。她穿的是單衣,卻沒有感覺到冷。他把大衣解開,把她包進去。他們成了一個人。但陳木槿接觸到的是他赤裸的身體,很熱。她抬起頭去吻他。她在他茂密的鬍子里找到了他的嘴。他的嘴裡有酒的味道,可能是伏特加。他的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髮辮。他腋下的書掉到了雪地上。她的手撫摸著他乾瘦的胸脯,乾癟的腹部——他是流放歸來?還是依然被流放著?她對他充滿憐愛,她是那麼愛他。她想把自己獻給他,是的,她很想。他們倒在雪地上,雪是熱的,那麼鬆軟,像新棉絮一樣。他的鬍鬚蓋住了她的臉。一隻鳥飛進另一隻鳥里,不停地飛進去……溫柔而有力地飛行……一切都是彼此的:翅膀、羽毛、爪子、心肺、每一個細胞……

天空和雪原仍是老照片的那種暗黃色,他們也是,像時間的一瞬。

當他們彼此變得像無風的雪原那樣平靜,陳木槿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體異常蒼白,殘留著被羊癇風折磨的痕迹。他看上去像受難的基督那麼衰弱。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起來,有些憂傷:「我還得回去。」

陳木槿也坐起來。她看到他們的衣服凌亂地扔在十幾米外的地方,好大一片雪地被他們弄亂了。

她問他:「你能不回去嗎?」

「不能。」他用手梳理著她凌亂的頭髮,想把它辮成辮子,「東方人的髮辮,看上去像藝術品。」

「你的鬍子也可以辮成辮子。」

他笑了:「那會很滑稽。」

「我辮著試試。」

他把陳木槿擁進他的懷裡,面對著他。他們赤裸的身體都很熱。她辮著他的鬍子,才辮了一半,滑稽樣就出來了,她笑了。她的雙手摟著他細長的脖頸。她聽到了他的喘息聲。他吻她,把她全身吻了一遍。她能感覺到他的嘴唇一直在戰慄。

一片更大的雪地被他們撕碎……

「我沒有什麼帶給你,只有我寫的兩本書,《死屋手記》和《被欺凌與被侮辱的人》。」

「這是最珍貴的禮物。我有英文版的。」陳木槿側躺著,看著他。

「我真的得走了。」他傷心地說。

「我跟你去。」

「不行,那過於遙遠。」他說著,站起來。

陳木槿看著他赤裸著身體,向遠處走去,越來越小,最後融入蒼白的雪原。她哭起來。她認為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陳木槿是哭醒的,滿臉是淚。因為害羞,也因為激情尚未消退,她的臉在發燒,身體也是。

是的,那夢那麼真切,她嘴裡似乎還有他嘴裡的伏特加味道,他的鬍鬚還讓她的臉酥癢,他留在她身體里的戰慄還在,像電流一陣陣襲來……她的身體有那種被掏空了的感覺,飛揚的靈魂還沒有回到肉體里。她的身體有些酥軟,它帶著太多的愛意,近於無窮。

「我怎麼會夢見你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覺得這夢太不可思議了。

她試著慢慢地坐起來,靠在土壁上。

夜很靜。風從地面上掠過,明亮的月光從門帘的縫隙里透進來。哨兵的腳步聲從地面上傳下來。大家睡得很死,班長的鼾聲有些響。不知道是什麼蟲子在地窩子門口偶爾叫兩聲。

陳木槿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她認為她的貞操已完美地獻給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她突然意識到,她對不起男朋友。她想讀放在壁櫥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如果不能讀,在手上翻一翻也行。她忍著,躺了大約半個鐘頭,終於沒有忍住,便偷偷爬起來,懷著一顆緊張而又沉醉的心,來到壁櫥前,像個小偷似的,異常小心地拉開了自己的提包,把手探進去。從書的厚度她就知道,它是英文版的《死屋手記》。她聞著紙的氣味、油墨的氣味、帶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氣息的文字的氣味,她把它們吸進肺腑,像吸食鴉片,然後,她在手上小心地翻閱著。

「陳木槿,你在幹什麼?」班長不知怎麼醒了。

陳木槿嚇得書「啪」地掉到地上:「班長,我……」

「你怎麼啦?」她的語氣聽不出睡意,很是清晰,很是警惕。

「我……我來月經了……我找紙……」陳木槿終於撒了謊。

「你十多天前不是剛來過嗎?」

「失調……」

「難道你要撕你的書本不成?」

「我沒有草紙了。把你弄醒了,真是對不起。」

「我不是被你弄醒的,而是一個軍人的警惕性讓我醒了,我剛才就聽見你在哭。」

「我做夢了,夢裡哭了,然後就醒了,醒後發現自己身體不舒服。」陳木槿把書撿起來,趕緊放進提包里,摸索到了筆記本,撕了兩頁。

「你是個軍人,怎麼能做哭的夢呢?!」

「班長,我……」

「好吧,收拾好了趕緊睡。明天還要開荒會戰。」

「是,班長。」

陳木槿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小心地躺好了。不久,她聽到班長的鼾聲已經響起。

……

摘自中篇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荒漠》,作者盧一萍,原刊《解放軍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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