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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美鈴:對一個不幸的女人來說,讀書可以改變什麼?

文 | 徐魯

金子美鈴小時候聽媽媽唱過一首搖籃曲,但她只記得這樣兩句:「白銀的船,黃金的槳。」

多年之後,她在《遺忘的歌》里寫道:

今天我又來到這裡,/這座開著野薔薇的荒山,/回想那支早已忘記的歌。/回想比夢還遙遠……/那一年那一天的媽媽,/還會出現在我眼前嗎?/……「白銀的船,黃金的槳」/啊,這句之前,這句之後,/我再也想不起的搖籃曲。

媽媽和搖籃曲已經遠去了,但是新的搖籃曲還會誕生。金子美鈴1903年出生,1930年自盡,在人間僅僅生活了二十六年。可是她為我們這個世界留下了512首像金子一樣明亮、像花溪一樣清澈的童謠。

美鈴短暫的一生,就像一朵白色的橙花,獨自靜靜地開了,又靜靜地凋謝了。她的童謠,也是她留給世界的「白銀的船,黃金的槳」。

她原名金子照,出生在日本山口縣一個名叫「仙崎村」的小漁村裡。她後來在許多童謠里記下了這個曾經十分繁榮的漁村留給她的美好記憶。

寒冷的夜晚里,航燈搖晃著映照在水面;寂寞的晚上,大海在遠處的夜色里忽閃著藍色的眼睛;集市散去的市場里,陰影從遠處大海的暮色里漫出;秋刀魚顏色的夜空里,烏鴉靜悄悄地飛過去了……

一顆小小的童年的心,就像在小漁村暮色里輕輕搖曳的一朵橙花,寂寞而又敏感,獨自盛開,又獨自收攏。

美鈴三歲時,父親死在異鄉。母親和姥姥在仙崎街上經營著一個名叫「金子文英堂」的書店,書店附近有酒店、魚店和乾菜店,斜對面還有一個郵政所。

從那首《拐角處的乾菜店》里,我們看到了她對這條小街景象的描寫:

拐角處的乾菜店/鹽袋子上面,/日光一點一點/漸漸西斜了。//第二間的空房裡/草袋空蕩蕩,/沒人要的小狗狗/獨自在玩耍。//第三間的酒鋪里/木炭袋子旁,/山裡來的馬兒/正在吃草料。//第四間的書店前/木招牌後面,/我偷偷地/張望著。

書店和書,成了美鈴幼年時光里最美好的記憶之一,也直接影響著她後來的成長。

也許正是有了書店生意的接濟和書的啟蒙,即使父親不在了,金子美鈴兄妹在幼年時也都不曾失學。與那些「不看書的孩子們」和「無知的小漁夫們」相比,朝夕出入於小書店的美鈴兄妹,顯然要更聰穎和早熟一些。

單純的幼年時光,像每天的日影一樣在小書店裡緩緩移動。金子美鈴忽閃著天真的黑眼睛,想著每天每天的小小心事,就像她在《奇怪的事》里所寫的:

我奇怪得不得了,/烏雲里落下的雨,/卻閃著銀色的光。//我奇怪得不得了,/吃了綠色的桑樹葉,/卻長出白色的蠶寶寶。//我奇怪得不得了,/誰都沒碰過的葫蘆花,/獨自啪地就開了花?//我奇怪得不得了,/問誰誰都笑著說:/那是當然的啦。

1918年,金子美鈴15歲了,母親改嫁,少女美鈴的心裡留下了深切的痛楚。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暗夜的星」,一個「暗夜裡迷路的小孩」。

初中畢業後,老師們都希望她能到奈良去讀女子高等師範學堂,可是,美鈴想到,哥哥小學畢業就回家做事了,她怎麼可以如此自私,一個人到外地去繼續念書?於是,善良的少女凄然地謝絕了老師們的好意,永遠告別了校園。

回到金子文英堂書店,美鈴一邊幫忙打理書店的事情,一邊看書。有時,午後的小街上變得安靜了,她就坐在店鋪里,給那些沒有上學的「小漁夫們」講故事。

她的頭腦里裝著無數奇妙的幻想故事。她告訴孩子們(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雖然每一個文字就像小螞蟻一樣,又黑又小,可是很多的文字聚集在一起,就能寫出黃金城堡的故事。

後來,哥哥也結婚了,書店裡就只剩下美鈴和姥姥。金子美鈴覺得自己更加孤獨了。

在《星星和蒲公英》里,她寫道:「乾枯散落的蒲公英,/默默躲在瓦縫裡,/一直等到春天來臨……」

1923年4月,20歲的金子美鈴從仙崎這個小漁村搬到了有著「小東京」之稱的下關。

那時的下關市有一個全國第二大的火車站,還有許多歐式大飯店、劇場、銀行、書店和外國領事館。

美鈴第一次離開偏僻的小漁村來到城裡生活,這裡的一切都給她感到陌生和疏離。這一年,金子美鈴接受了朋友的邀請,給一本童謠集《鈴蘭夢》填詞。

從此,那一直沉睡在金子美鈴心中的創作才華被喚醒了。1923年6月,金子美鈴在開始投稿,她將自己的童謠投給了《金星》《童話》等四份雜誌。

三個月後,她陸續收到了從東京寄來的郵件,四本雜誌竟然都刊登出了她寫的童謠。美鈴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誰都不要告訴/好嗎?//清晨/庭院角落裡,/花兒/悄悄掉眼淚的事。//萬一這事/說出去了,/傳到/蜜蜂的耳朵里,//它會像/做了虧心事一樣,/飛回去/還蜂蜜的。

她當時的激動和感恩的心境,與這首《露珠》里的情景相似。

大詩人西條八十是當時的《童話》的編者。他在編後記里寫道:

雖然在選字和韻律方面尚有不足,但是暖暖的人情味已經包容著整個作品。給我的感覺跟英國女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一樣。在閨秀詩人全無的今天,希望金子小姐照此努力下去。

從此,金子美鈴的童謠創作果然一發而不可收,1924年1月到6月的《童話》雜誌,每期上都刊有她的作品,雜誌社也收到了全國許多讀者的來信,表達了對美鈴童謠的喜愛。

「在很大,很大的,大海里,/有一滴很小,很小的,水珠,/還一直想念著/誰也不認識的千屈菜。//它是,從寂寞的千屈菜的花朵里,/滴下的那顆露珠。」美鈴這樣感激地寫道。

在養父家,金子美鈴經常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養父就想著讓美鈴早點嫁人了。

婚事由獨斷專行的養父一手包辦,美鈴被嫁給了比她大兩歲的書店僱員宮本啟喜。這樁婚事,從此也把她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悲劇深淵。

美鈴在詩歌里說:「每當我/傷心哭泣的時候,/總是聞見橙花香。」

橙花是她心中秘密的光明和溫暖,但是,橙花並不會天天為她開放。她的命運更像是一朵悲苦的「蛇枕頭花」。

傳說有一種寂寞和悲苦的美艷的小花,叫「蛇枕頭花」。

紅寶石一樣鮮艷得透明的小花,卻被冰冷的蛇所佔有,成為這種冷血動物的枕頭,無聲地開放在看不見陽光的背陰處,終生受到蛇的蹂躪和侮辱。傳說人們也從不會把蛇枕頭花採摘回家去,因為那樣蛇會追到你家裡,美艷的小花註定要默默承受無邊的寂寞和悲苦……

美鈴成為人妻不久,生活的苦澀就開始了。丈夫頻繁外遇,還因品行不佳被書店辭退,他們生活窘迫,頻繁搬家。

1926年11月,金子美鈴的女兒房江出生了。小寶寶的到來給年輕的小母親帶來了安慰和幸福。她一邊哺育嬰兒,一邊繼續灌溉她童謠的小花園。

就在這一年,她加入了日本童謠詩人協會,成為該協會僅有的兩名女性會員之一。

殘酷的是,丈夫宮本在花街柳巷染上的淋病,傳染給了美鈴,作為媽媽,她甚至不能和女兒一起泡在浴缸里享受天倫之樂。

不僅如此,宮本還粗暴地禁止她寫作,不允許她跟文學界的朋友通信和來往。美鈴真的變成了一朵「蛇枕頭花」,只能生活在看不見陽光的背陰處,默默地忍受著蛇的佔有和侮辱。

自她結婚到絕望棄世,這期間最使她感到安慰和給過她希望的,除了她的孩子,還有她的恩師,詩人西條八十。

1927年夏天,西條八十去一次演講途中,要經過下關,他特意約金子美鈴在火車站月台見了一面。那也是美鈴一直以來的一個願望。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鐘時間,卻是兩位詩人生前唯一的一面,也成了日本詩歌史上「不死的五分鐘」。

美鈴去世後,西條八十在《下關一夜——追憶逝去的金子美鈴》一文里,記錄下了他們在月台上見面的情景:

我事先發了電報通知她。黃昏時分在下關車站下車,卻怎麼也看不見她的身影。時間有限,我拚命地在車站內四處尋找,好不容易才發現她佇立在一個昏暗的角落,彷彿害怕被人看見一般。

她看起來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蓬亂的頭髮,穿著便服,背上背著一個一兩歲的孩子。……不過,她容貌端莊,眼睛像黑曜石一樣閃著深邃的光芒。

在這次見面之前,他們有過一些通信。讓西條八十意外的是,每次寫信總有近十頁的美鈴,一旦見了面卻是那麼少言寡語。

不過,美鈴當時說過的一句話,詩人一直記在心裡,她說:「為了拜見您,我翻山越嶺地來到這裡。然後還要翻山越嶺地回家去。」

時間匆促而短暫,西條馬上要走了。

「轉乘渡船的時候,她在人群中揮舞著白手絹,不一會兒,身影就消逝在混雜的人流中。」詩人沒有想到,這短短的五分鐘,也是他和金子美鈴的永訣。

「這位不幸的女詩人,為什麼要這麼早地跟人生訣別呢?是什麼樣環境孕育了她,培養了她,而後又殺害了她呢?」美鈴棄世後,西條這樣痛苦地寫道。

她的心總是向著明亮的那方。

可是,生活送給她的,卻只有寒冷和黑暗。到了1929年,她的病情已經變得十分嚴重,有時甚至不能起身,只得躺在床上了。

這時候,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整理自己創作的那些童謠。婚前她已經抄寫了《美麗的小鎮》和《天空的媽媽》兩本詩集,現在,她又把婚後寫的童謠抄寫、整理出了162篇,取名為《寂寞的王女》。

從夏天到秋天,她特意抄寫了兩套,一套要寄給自己的恩師西條八十,一套要送給正佑。因為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這兩個人能理解和善待她的詩歌,她也就滿意了。

抄寫到最後,她在《卷末手記》寫道:

完成了/完成了/可愛的詩集完成了/對自己這麼說/也快活不起來/多麼寂寞//夏天過去/秋天已深/……(嗚呼,直到最後/沒有頂峰就下來/山影消於雲彩間)//無論如何/雖然知道沒有用/但在深秋夜燈下/一心一味誠摯地/寫到此時此刻/……多麼寂寞。

她守著她的寂寞。因為她的心中還有光明。她還在用最大的善意熱愛著這個給了她無邊的痛苦的世界。

在她生命最後的幾個月里,她耐心記下了小女兒334句好玩的話語,還給每一句話編了號。例如,「九:紅雨傘,小雨傘,是房江的。白雨傘,大雨傘,是媽媽的。」「五十:麻雀的家,媽媽麻雀穿藍衣服,姥姥麻雀穿黑衣服,房江麻雀穿紅衣服,爸爸麻雀不在家。」等等。

可是最終,命運連她最後的這點光明和溫暖也給剝奪了。

她的丈夫宮本有了新歡,忍無可忍的美鈴終於提出離婚。

但依據當時的法律,孩子只能歸父親所有,母親沒有撫養權,也就是說,美鈴從此將失去自己的女兒。

被淋病折磨得連下床走路都很困難的美鈴,已經被逼到了絕望的懸崖邊!

3月9日,她陪伴著親愛的女兒玩了一個上午。午飯後,她把女兒託付給母親,強撐著病體,獨自去照相館照了一張相。

回來的路上,她還給女兒買了剛上市的櫻花糕。

晚飯後在給女兒洗澡時,她輕輕地又哼唱了一遍她自己的媽媽為她唱過的那首搖籃曲,可惜她仍然只記得這樣兩句了:「白銀的船,黃金的槳。」

從洗澡間出來,美鈴和母親、養父、女兒分享了她買回的櫻花糕。然後,她送女兒走進姥姥的卧室去睡覺。

當美鈴退出母親的卧室時,她站在門外看著女兒,輕輕說了一句:「她睡覺的樣子多麼可愛!」母親和女兒都不會想到,這將是美鈴對她們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她曾經在《雪》那首童謠里悼念過一隻傷逝的小鳥:「在誰都沒有到過的原野盡頭,/青色的小鳥死去了。/在很冷,很冷的,黃昏。」

在《蠶繭與墳墓》里,她又這樣想像過:「人要到/墳墓里去,/又暗又孤單的/墳墓里去。//然而好孩子/會長出翅膀/變成天使/就可以飛啦。」那麼現在,她也準備以這樣的心境,一個人飛去了。

她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平靜地寫下了三封遺書,分別給宮本、母親和養父還有正佑。

她在給宮本的信上寫道:「你一定要帶走房江的話,我也沒有法子了。但是,你能給她的只有金錢,而不是精神食糧。我希望她長大後擁有豐富的心靈。」

給母親和養父的信上寫著:「……請好好照顧房江。我現在的心情,跟今晚的月亮一樣平靜。」

寫給正佑的遺書的最後一句是:「再見了,我們的選手,勇敢地往前走!」

她把這三封遺書和白天去照的那張相片(那是她給自己照的遺像)的領取證,整齊地放在床邊。然後,她安靜地吃下了她早就準備好的安眠藥。

這是一個有月光的、春風習習的夜晚。一代童謠詩人,永別了這個讓她無限留戀又無比痛苦的世界。

她還只有二十六歲。一個清純、美麗和高貴的靈魂,伸展開潔白的翅膀,向著天國,向著明亮那方,輕輕飛去了。

一如她在《草原之夜》里寫到的:「夜深了/天使一個人從上面飛過。」

十點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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