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平72歲之後:人生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
33年前,岳平創建了丹丹郫縣豆瓣,那時候丹丹還只是一個由村上廢棄土地、空房圍成的40畝左右的小作坊,面臨著持續虧損、銷路無門的困境。如今,丹丹豆瓣已發展成年產量6萬餘噸、產值5億元的郫縣豆瓣行業龍頭企業,一年上交給國家的稅收達3千萬元。但72歲的岳平始終放心不下,他有未竟的功業,還有太多焦慮的問題。
丹丹郫縣豆瓣創始人岳平 圖片來源:觀察家
岳平醒來的時候外邊天還沒亮,他拿過柜子上的手機,屏幕上顯示5點58分。今天是2018年1月17日,「三九」最後一天。即便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氣,岳平也堅持6點左右起床,這個習慣從他三十餘歲外出養蜂時養成,一直未曾改變。
簡單洗漱後,岳平找出髮油,將頭髮往後倒梳,一頭花白的頭髮被他篦得油光發亮。
早餐是黑米混合大米做成的主食,兩道家常小菜,一道白水煮鳳尾。岳平以前早上最喜歡吃饅頭麵條,加了肉紹子的麵條他可以吃一大碗,配上大白饅頭,一上午都能精神抖擻地幹活。直到前些年被查出糖尿病,他不得不在飲食上加以控制。
飲食單是兒媳在北京一位糖尿病專家那兒得來的,單子上羅列出來的食物寡然無味,黑米也遠不及大米飯細膩,普通肉類熱量過高,雞魚也因此成了飯桌上的「常客」。還好有一口結實的好牙,就算是口水雞這樣硬朗的地道川菜,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吃過早飯,他拿起桌上一隻用塑料袋罩著的紫色玻璃杯,裡面裝著老伴兒盛好的黑米飯,外面天色已隱隱發亮,岳平準備出門。
車子是一輛黑色邁巴赫,昨晚剛下過霜,車身上結了層薄薄的冰。他在里褲褲兜里找出一塊奶白色帆布,裡面裹著把車鑰匙。對於這輛車,岳平談不上特別喜歡,在他眼裡,車子就是用來代步的工具,連他1997年拿到的駕照都是在汶川花錢買來的。2015年,郫縣豆瓣協會裡的人建議他換輛好一點的車,「適合出席正式場合」,看看陪了自己18年的夏利,岳平也覺得是該換換了,他聽取兒子的意見選了這輛車。
岳平喜歡自己開車,在踩油門剎車、起步倒車的時候,他覺得腦子越來越清晰,但這隻限於日常在郫縣的路程。出了郫縣,他要找一名司機,因為不識路,也用不慣手機上的地圖。他喜歡用腦子裡的地圖,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老郫縣人,這裡的大街小巷他熟得不能再熟。
巡視完老廠再驅車到新廠時已過八點,新廠位於郫縣川菜產業園區內,佔地70餘畝,具體遷進來的日子他記不太清,只記得把這片原是蔬菜大棚的地方改造成現在的工廠前後花了大半年時間,2006年剛過清明,園區建好後搬過來時連鞭炮也沒放一個。
岳平沿著園區轉了圈,時候尚早,他只見到稀稀落落幾個生產線上的工人。他不知道的是,此時,一位合作的經銷商也正朝著園區方向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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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來,陳姐的手機已連續被手底下的分銷商挨個兒打了個遍,她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幾十來條信息,內容別無二致:
「老闆,我的貨什麼時候發?」
幾番應付下來依舊不能解決,對方耐心全失,語氣從剛開始的客套拘謹變得粗暴直接:
「那你把我那兩千塊貨款還給我吧,這都還等著過年呢,不發貨是幾個意思?」
觀察家到達丹丹豆瓣辦公接待室時,陳姐正把手機微信里的催貨語音一條條翻給面前這位主管聽。
兩周前,正值四川新一輪寒潮來臨,郫縣上空罕見地飄起了小雪,陳姐派去倉庫接貨的工人6點就到達約定地點,他們籠著手站在拉起的卷葉門前一直等到中午,也沒等到丹丹開過去的送貨車。
被手機里語氣不善的信息輪番轟炸,自己事先壓進來的幾十萬貨款也抽不出來,陳姐愁得夜夜失眠,只能抽個時間親自上門討個說法。
雙方談判已接近一個小時,茶几上的熱茶涼了又換上,陳姐自始至終沒有喝上一口。
董事長辦公室在員工辦公區外面,接待室門一拉上,隔了偌大一片辦公區和一條過道,正在辦公室內里跟兒子討論訂貨採購合同事情的岳平並不清楚這邊發生了什麼。
雖然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現在完全用不著他直接出面處理,但岳平從經手的文件中可以得知發生的一切,新舊廠里大小事務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年關將至,市場需求迎來新一波高峰,儘管現在丹丹已實現半機械化生產,豆瓣製作工藝傳統的人工「翻、曬、露」環節變成由人操縱機器完成,比剛開始至少節省了5倍人工,但依舊遠遠不夠。
更嚴重的是一線生產線上,已經很難招到年輕人了。丹丹豆瓣700餘名員工中,一線工人就佔據了6成左右,且大多在40歲以上,大多是本地人,對丹丹也有感情,所以流失率低,其中,資歷最老的幾位還是創業初期就跟隨岳平的老將,但他們的孫孩似乎也不大願意做這份工作了。
面對工業4.0衝擊、客戶逐漸刁鑽多變的口味和持續上揚的市場行情,傳統豆瓣行業不得不做出改變。岳平作為103家郫縣豆瓣行業協會會長,對於行業方向的探索,他必須做出表率。遷入新廠時他建立了科研基地,聯合西華大學、四川大學、四川省食品發酵研究院、四川省農科院等建立了產學研聯盟,其研究成果,包括改進位曲技術、縮短製作時間、去除有害氨基酸的同時,還要保證豆瓣風味更好,他全都拿出來給大家共享。要把郫縣豆瓣這個行業蛋糕做大,中間的試錯成本,也只能由他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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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平的兒子前兩天獨自一人驅車3000餘公里到新疆,是為尋找優質的原材料供應商,回來後沒顧上休息,第二天就早早到公司處理事務。此時他正在岳平辦公室里向他彙報這幾天行程的收穫。
岳平的第一桶金就是因為手上有充足的原材料賺到的,直到現在他都格外重視原料來源。
他記得那是1988年,建廠四年,因找不到銷路持續虧損。這一年由於氣候不好,川內辣椒普遍減產,整個豆瓣行業極度缺貨,提前一年準備的岳平意外成了辣椒大戶。有了籌碼,他主動找郫縣三家集體廠家談合作時,底氣也足了很多。
「我有貨,你們有銷路,雙贏!」
岳平以極低的利潤和他們簽訂了供貨合同,他又找信用社貸款8000元,從資中、資陽、綿陽、陝西等地採購辣椒,製成豆瓣後轉賣給供銷社。年底結完賬,竟然有兩三萬元利潤,這是建廠以來第一次贏利。但這完全是一個巧合啊,萬一明年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怎麼辦?除了激動,岳平心裡剩下的全是焦慮。
到了1990年,川內辣椒大獲豐收,岳平又回到最初時的窘境。他手握賺來的幾萬塊,銷路卻越來越窄,到了年底,工人工資都很難發放,合伙人老余老陳相繼選擇放棄。不止一個朋友勸岳平「別做了吧」,眾多說辭中,他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解放時地主富農是敵人,賺點錢就夠了,不要像以前那樣,一夜之間家產被抄沒得精光!」
岳平是富農家庭後代,他的父親不信牛鬼蛇神,受此影響他心境雖然也變得格外豁達,但時代餘溫留下的後遺症依然會冷不防戳中他。那段時間一直支持他的是妻子。
「不做豆瓣,我這種人又能做什麼?難道又要回來種田?現在時代變了,沒有什麼階級鬥爭了,還是做吧,多少算是有了點起色。」岳平對妻子說道。
「你要是決定堅持,我當然會支持你。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想做就做吧。」他聽到妻子的回應。
後來豆瓣廠逐漸轉好,岳平慢慢摒棄去農戶散收辣椒蠶豆的做法,那樣質量不可靠來源也不穩定,他與山東、陝西、新疆等外省農場主簽訂了供貨保底合同,這些農場主大多是岳平早年間養蜂時走南闖北結交下的。
以前岳平精神頭更好的時候,每年還會帶著兒子去外地農戶手裡收辣椒。他們開著車從一個農場轉悠到另一個農場,手裡拿著厚厚一沓擬好的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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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平的兒子今年43歲,畢業後一直在法院工作,28歲結婚後隨兒媳去新加坡留學深造,2003年碰到非典中斷學業回到家中,那之後一直在廠里幫襯岳平,分管品控、銷售和採購,到現在已近15年。除了兒子,一直在政府上班的女兒,20來年從沒過問廠里的事,毋庸置疑,兒子肯定是丹丹的未來接班人。可不管兒子怎麼優秀,作為一個父親,他總是不放心。即便現在廠里事務大多划到了兒子身上,岳平還是沒打算退休。
他知道現在退休還太早。
那些行業內的「老滑頭」只聽他這個行業會長說的話,上千家經銷商合作出現問題時也只認他簽的字,公司里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他這位董事長做的決定。
剛剛人事部來找他商討下一任部門經理選拔情況,儘管他擺了擺手說「你們定吧」,但對方依然要把人選一一列出來讓他簽字決定。他又接了個行業老闆來的電話詢問他明年交易會的事情。不管怎麼說,自己這張老臉端出來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這樣想著,岳平喝了口茶,看向窗外時瞥見牆上掛著的那副「壽」字圖,字體偏瘦,寫在一張不大的紅色宣紙上,沒有裝裱,時隔兩年,顏色已褪成舊舊的淡紅色,左下角還題有「廖昌永書」。
岳平想起2015年11月20日,廠里人湊合自己的公曆生日辦了場丹丹豆瓣30周年慶,請了廖昌永過來唱歌。那張檯子就搭在底下空地上,台下密密麻麻擺了三千多張椅子,除了坐著的,站著的也密密匝匝擠了一圈又一圈。郫縣公安局聽說這事兒,來了不少民警維持秩序,政府是真給面子。
「官商是一家。」做大做小,生意人多少都得跟政府牽上點關係。在這個新園區里,岳平已經記不清接待過多少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角兒」了。他只記得2006年5月20日這天,剛搬進來不久,那天早上9點鐘,李春城請了成都市內各個縣的書記大概一百來人過來參觀,10點鐘,成都市長又帶了一百來人參觀,還有樂隊吹吹打打,熱鬧極了。岳平管這些來參觀的人叫「大角兒」。
兒子還年輕,自己完全放手,這麼大家業真的就能運轉自如?如果出現什麼問題,這些「大角兒」還能像現在這樣給面子嗎?岳平始終放心不下。
換一個角度,做豆瓣做了33年,丹丹就是岳平的生命,如果放下丹丹,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如果不做事閑在家中那就只能找鄰里聊天。雖然從小跟他們一起長大,但岳平發現他的路與他們漸行漸遠,隔閡也越來越深。他們嘮叨的那些東家長西家短,或者趕集市掙了一百塊的生意,岳平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他很想跟他們聊聊行業內的事情,但他們聽不懂,岳平總是說著說著就會變得興趣索然。時間一長,他就不大願意參與他們的話題了。
但如果什麼都不幹,靜靜坐在家中,腦子會停止運轉,身體也不會受指喚,恐怕要變成一塊石頭慢慢風化。
所以還是要待在公司,用腦筋做事好。但這一年趕一年,身體終歸比不上年輕的時候。
岳平記得決定創業時自己還沒滿四十歲,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期。這年剛過完國慶,岳平就和另外兩個合伙人:老余老陳一起改造廠房。房子是以60元一年的租價跟村裡管事談來的,那是幾間廢棄的空房,岳平請來泥匠灰工修繕,泥沙還是他一擔擔從徐艷河裡挑回來的。他又從家裡搬來一些桌椅板凳,總算是有了辦公室的樣子。至於技術,是委派老余家老三去鵑城豆瓣廠生產車間學到的。
那時候真是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氣。後來年紀大了,62歲以後,岳平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糖尿病限制太多,腿上的老風濕也始終不能根治,下午時間他會選擇性地來公司,其他時候要麼約上三五好友打麻將,要麼和老朋友喝喝蓋碗茶。
可不管怎麼看,他也不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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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兒子談完事情,岳平戴上老花鏡在合同上籤上名字,他起身上了個廁所,經過接待室時透過沒合上的推拉門瞧了一眼,陳姐正捧著一大疊文件一頁頁翻給面前這位主管看。
丹丹豆瓣現在有一千餘家合作經銷商,時間最久的還是在創業初期就搭上線的。岳平已經記不得第一位願意和他合作的經銷商名字了,但他記得那是1989年,他獨自一人接下廠子,剛靠著辣椒賺了第一桶金,又面臨著銷路無門的困境,他只能去參加糖酒會。
那是成都的一個糖酒會。岳平見到這位大連經銷商時,他剛從火車北站下車,往酒店走時無意間看到了岳平擺在雁門酒廠攤位上的豆瓣,那一片醬脂香味在酒香中顯得突兀又特別。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豆瓣,大連所有超市都沒有販賣豆瓣,把這批貨帶回去說不定可以獨闢蹊徑,在市場上獲得好反饋。他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扔給了面前這位正在給他介紹豆瓣做法的四川老闆。
「我就住旁邊酒店,你晚些時候再來找我吧!」
扔下這句話,這位大連經銷商就走了。等岳平認清上面書寫的內容,才得知這是一位在大連開大型超市的老闆。這可能是打開大連市場的敲門磚。岳平把名片揣進兜里,時間還早,他打算吃過晚飯再去找他。
岳平趕到酒店時,門口已排起了十幾人小隊,一問全是做豆瓣的。岳平想過有競爭對手,但沒想到有這麼多。看了看門口還在陸續進來排隊的人,他心裡一緊,隨即跟一起來的朋友討論起談判方案。
「現在豆瓣的國家配發價是9角6分5,我可以把後面的零頭給他壓了。現在是需方市場,再看看對方有什麼要求吧。」岳平想了想說道。
等到這位老闆回來已是晚上十點,岳平看了看身後,粗略數了數,大概有二十來人,三十餘人排起的長龍把酒店過道擠得水泄不通。
輪到岳平,沒有多餘寒暄,「我沒買過豆瓣,大連超市也沒有,如果你價格合適,可以貨到付款,我就拿你四噸貨回去試試。」岳平聽到面前的人說。
談判過程超乎想像的順利,岳平當即用9角一斤的價格與他簽了四噸豆瓣的合同。
對方很守信用,豆瓣發過去十來天后岳平就收到了貨款,但他也聽到了那邊會計的回信兒:豆瓣好吃,但是外省人吃得少,賣得也不多。
岳平想辦法在外包裝印上傳統川菜如麻婆豆腐、回鍋肉的做法,還找了一名廚師,親自帶著廚師到省外餐廳傳授使用方法。
既然川內市場打不開,那就嘗試做做外地市場吧。第二年,岳平聽從朋友建議叫上老余家四兒子去康定、瀘定、甘孜等地開設批發部,搭配煙酒雜物一起售賣豆瓣。雖然沒賺錢,但有了批發部作為過渡,好歹豆瓣廠存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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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公司的事情已是12點半,岳平帶著保溫杯下了樓。吃飯的地方是附近常去的一家川菜館,老闆娘嫻熟地給他安排好菜單便拿走他帶來的黑米飯。岳平是這鎮上最早搬進來的企業,他過來的時候,周邊還是一片農田。他這張臉在安德鎮辨識度太高,街面上遇見的人幾乎都會脫口而出一聲「岳總」。
今天下午岳平不想打麻將,他約了一位重要的人。
見到高志祥時,他正在一個茶樓里喝蓋碗茶。
岳平對這位虛歲90的老人一直很敬重,稱呼他為「高老先生」,他是丹丹豆瓣初始團隊里唯一一位知識分子。
岳平記得那是1992年,通過頻繁參加糖酒會、不斷在外地設立批發部,外省人逐步接受了豆瓣的口味和做法,丹丹豆瓣初具規模,這一年也有了上百萬的大訂單,廠里建議請一位文化人在宣傳包裝上把把關,於是他認識了高志祥——一位上過山下過鄉的右派教書匠,地地道道的老知青。
岳平最佩服的是高志祥的頭腦,如果沒有他,或許現在丹丹豆瓣也不是這個品牌了。
當時郫縣豆瓣大小總共有幾十家,註冊商標的也就幾家大型集體企業,高志祥來之後建議岳平可以註冊一個品牌,便於對外文化輸出。這天上午,岳平把廠里骨幹分子全都聚集在辦公室里,你一言我一句半天商量不出結果。郫縣別名鵑城,大家起的名字大多帶「鵑」字,鵑城旗下幾個子品牌全部沿用了「鵑」字,岳平想跳出這個怪圈。
「不如,就叫『丹丹』?豆瓣本來顏色就鮮艷,『山丹丹花開紅艷艷』,丹丹代表企業紅紅火火。反正我們郫縣也叫杜鵑城,杜鵑花別名不就是山丹丹花嘛!」高志祥在一片靜默中突然說道。
「丹丹這名兒好,好聽!」
「對,也好記!」
「就丹丹唄!」
丹丹這名兒一出,當即獲得所有人贊同。當天下午,岳平跑了趟工商局,花一百塊錢註冊了丹丹郫縣豆瓣品牌。之後數十載,高老先生帶著岳平走南闖北,丹丹大部分對外文化輸出也出自他之手。從長江流域走到黃河流域,在山東、雲南、山西、寧夏、青海、西藏、新疆等地,小賣部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
真正開始走回四川是2004年,這一年丹丹豆瓣被評為「四川省聞名商標」,次年達到上億的銷售額。
2006年遷入新廠後不久,高志祥又建議岳平申請HACCP、ISO9000認證,取得自營出口權後,丹丹豆瓣走上了美國、英國、韓國、日本、法國、加拿大、俄羅斯、澳大利亞、馬來西亞等國家的食品展。
岳平喜歡跟高志祥喝茶聊天,有時候會談談現在的生意,拉拉家常,有時候也會聊起以前的趣事。今天高老先生問起了新工廠的事兒。
作為一個傳統行業,郫縣豆瓣生產環節一直離機械太遠。岳平知道時代在變,傳統的手作方式效率太低,早就跟不上發展,儘管現在年產量6萬餘噸,但還是滿足不了市場需求。變革道路上很多時候他不得不做出妥協,他記得剛開始包裝都是用酒精燈燒紅的鋼鋸條,靠手綳著塑料袋兩邊封口,露天曬場儘管夜夜有人值守,但還是會不小心淋到雨。現在,封口機已變成了自動機械,曬場也變成了靠紫外線照射的透明大棚。但所有這些,還是遠遠不夠。
「前兩天土地證拿到了,今年開始動土修房子,快的話下半年應該能完工。」岳平談起了新廠籌備近況。
去年岳平投入5000萬元,打算建一座全機械化佔地100畝新廠,除了做豆瓣,還會生產火鍋底料、夾饃醬等。前期投入雖然大,總體來說比現在半自動化生產更省效率也更高。既然招不到工人,那就全部用機器代替,只要能保證郫縣豆瓣風味不變,這些改變也不是「忘了祖宗」。
岳平想著到了高志祥的年紀,興許可以考慮考慮退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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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左右,岳平起身和高志祥告別,他先驅車把對方送到住處,然後一路向東,上了安塘路。
這條路修得很好,毗鄰徐艷河的關係,路面下頭被設計成拱形結構以便排水,除去兩邊放水的溝渠,光路面就有九米寬。路原本是一條窄窄的鄉間土路,泥巴築成,坑窪不平,一遇下雨,徐艷河裡的水泛上來,地勢低的路段就有可能被淹沒。往村內輸送原材料,往外面運輸豆瓣,這條路都是必經之路。早年間,岳平吃盡了它的苦頭,即便隨時都在用砂夾石修修補補,也抵不過大雨沖刷,1994年7月岳平還在這條路上翻了車,損失了一半東風卡車辣椒。直到2008年,岳平廠里東西越賣越多,對交通需求越來越大,他決定把這條路與農村機耕道連上,修成漂亮通暢的水泥公路。岳平已經不記得修這條一公里多的路花了多少錢,也不記得用了多長時間,後來政府出資把這條路前後延長了許多,現在的安塘路漂亮又平整。
岳平還是住在離鎮上四五遠公里的安陵村,集體經濟時代這裡以生產隊劃分區域,老余就住在岳平家旁邊,老陳住的稍遠,中間隔著一條徐艷河。
老余今年76歲,老陳最小,比岳平還要小上三歲。他們仨一起建立了豆瓣廠,但最後只有岳平一個人堅持了下來。
岳平記得1984年那個秋天,在鎮上大街偶遇侄兒時他正和養蜂時結下的好友閑逛,準備看場電影。他們原本是為合夥投資做曲酒而來,但資金投入太大只能放棄。
閑聊起這件事情,在鵑城豆瓣廠上班的侄兒建議做豆瓣。他拉著他們進了附近一家茶館,在茶桌對面細細給他們算賬分析。岳平雖然聽不懂裡面的彎彎繞繞,但他卻記住了侄兒那句「一天隨便掙三十塊。」
本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幾天後其他幾家人卻扭捏著變了卦,岳平再三追問才得知原來是家庭阻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創業也有風險,岳平不再多言,但他還是要尋找合伙人,他想到了同一個生產隊的老余。
老余家人丁興旺,生活壓力大,跟他一樣想每天「賺十塊錢」。岳平找到老余時,他正在土地上做工。他跟老余說明來意後,老余丟下鋤頭便找了一趟老陳。幾天後,三家人再次碰頭。商量過後,他們決定各出1200元作為啟動資金,種完麥子就開工。那天晚上,他們聚在岳平屋裡大喝了一場,談及豆瓣廠的未來個個摩拳擦掌,滿臉紅光。
滿屋酒氣和昏黃的光線中,岳平覺得或許結束養蜂之路是個正確的選擇,那活兒靠天吃飯,一年到頭也跟家裡人碰不上面。兒子女兒十來歲年紀,正是花錢的時候。他迫切想要穩定,想要更好的生活,或許靠著做豆瓣送孩子讀書是不錯的出路。
可豆瓣做出來卻沒人買。持續兩年虧損後,老余想了個辦法:三家人輪流經營一年,既可節省開支,保不準還能尋到一條好出路。
那天上午,岳平把老余老陳叫到辦公室,在三張紙條上寫上數字,揉成團混到一塊,示意他們挨個拿一個。抓鬮全看天意,做不得假也很公平,岳平把手裡紙團翻開,上面寫了一個「3」,和老余老陳對過數字後又把紙條揉成一團。
岳平什麼也沒想,經營順序在他看來並不重要,他在意的是虧損的錢。這個項目由他發起,兩年來持續虧損一千來元,雖然不多,但他內心有愧,他琢磨著要把這個虧損補正,算是給另外兩位合伙人一個交代。回家跟妻子處理完手頭事情,他重新挑起蜂箱,去外省漂泊。養蜂總比待在家中什麼都不做要好,出去轉轉說不定還能看到機會。
岳平走過簡陽、資陽、甘孜等地,每到一個地方,他就將豆瓣放進別人的小賣部售賣。那一年的好氣候讓岳平賺到2000餘元,他拿出一千元補正了廠里的虧空,儘管這年老余經營的豆瓣廠依舊虧損,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現在逢年過節岳平依然會約上老余老陳一起吃飯聊天,他們的子女也大多在岳平廠里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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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剛到院子,兩條馬犬就衝出了門。岳平取出車內中午打包的剩菜,裡面有一份紅糖糍粑,他沾不得糖,但她老伴兒好這一口。
房子是後來翻修的,從以前的木頭房子變成了現在的磚瓦房,改造後岳平從來不曾為這房子做過任何裝修,也沒有擺放奇珍古玩。「大廈千間,夜眠八尺。」他覺得,房屋只要能睡覺,日子只要能過就行了,就連擺在辦公室內那些「充門面」的東西都是些不值錢的「假古董」。
進屋時老伴兒還在廚房忙碌,牆角堆著脆生生的青菜,根部還夾帶著泥巴。這些都產自自家土地,岳平喜歡吃自己田裡種出來的蔬菜,不含轉基因還好吃。他把早上帶走的玻璃杯和打包的飯菜放到桌上,轉身進廚房米缸里撈了一把米,撒給了院子里的雞。這十來只雞是老伴兒年初從市場買回的土雞仔,養了一年,即將成為年夜飯上的好材料。
吃過晚飯已近7點,岳平換上一雙棉鞋,帶上桌子上的保溫杯,喊了聲還在廚房收拾的老伴兒,兩人結伴出了門。即便是出差在外,岳平這飯後散步30分鐘的習慣還是改不了,幾十年下來,連老伴兒也被他影響。除了老伴兒,他那一群老牌友也被他帶得戒煙戒通宵,一圈下來,他們這群打牌的竟成了茶館裡年紀最大、散的最早的一群人。
「今天去市場給你買了件羽絨服,喲,你沒看到店裡都開始掛春裝了!」岳平聽到老伴兒在身邊碎碎念,他記得去年本命年,老伴兒給自己添了一套紅色保暖衣,即便現在丹丹做成了郫縣豆瓣龍頭企業,她依然改不了在季節交替時添置衣物的習慣。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已近晚上十點,岳平想起了今天來採訪自己的那位觀察員。這小女娃子可真拗,都來了兩次。送她走的時候,光顧著跟她聊天,出小巷子上馬路的時候還差點闖了紅燈。
「現在年輕人可真有活力,可惜啊,一線想找個年輕人是越來越難了。」岳平嘆了口氣。
現在郫縣有103家豆瓣企業,丹丹不論在規模還是稅收上都排第一。以前是怕東西賣不出去,現在是擔心跟不上時代變化,擔心找不到工人。人力在20年內恐怕都是大問題,傳統行業也必須適應工業化的節奏,還好新廠快建好了。
岳平翻了個身,旁邊老伴兒已入睡。岳平攤開手掌,揉了揉指關節。
丹丹就是生命,左手一半是它,右手這半是老伴兒。趁腦子轉得清醒,再幹個幾年走不動了,就完全交給兒子,「讓有人的地方,就有丹丹豆瓣」,這個願望就讓後人去實現吧。把一個小作坊發展成川內最大的民營企業之一,這輩子雖然不算特別成功,也沒什麼遺憾了。到時候當個不管事的閑人,跟老伴兒種種地養養雞,這樣看起來,也挺不錯。
岳平這樣想著,摁滅了燈,閉眼沉沉睡去。
文丨觀察員 彭祥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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