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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赫:人為了認識自己,在自身的醜行中潛伏得越深

「他就是那種人,其實他本來就是那種人——根本不為女色所動。即使他在床事方面不行了,也和別的男人有區別。很多男人越是不行,越渴求,這是最醜陋那伙兒的。男爵的情況是因為不要而不行,而且禁慾讓他變得更漂亮了。」

女僕賽琳娜的故事

[奧地利]赫·布洛赫

皮皮譯

城裡各個教堂的大鐘,剛剛都敲響了,參差不齊,留下混雜的迴響。唯有位於城市高點緩坡上的小教堂的鐘聲,能夠被分辨出來,它每兩小時敲響一次,鐘聲很明顯是巴洛克風格的。眼前這個夏日的星期天正慢慢地滑過,比平時更無聊,好像因此也更慢了。A倚在客廳的躺椅上,思緒剛落到這裡:星期天的百無聊賴創造了一種氛圍;日常的嘈雜停滯了,彷彿空氣中的每個角落都被這寧靜侵潤了,誰不想被感染的話,必須用兩倍甚至三倍的工作來抵禦。

平時,即使你完全沒在工作,也不會留意到教堂的鐘聲。工作?A想起自己在城裡商業區開設的辦事處;有時,他在那裡小小地忙碌一番,更多的時候是無事可做,除了動腦筋,想想發財和怎麼發財。不過這是一個讓他不愉快的話題。關於自己賺錢的本能,他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啊,他喜歡吃,喜歡喝,喜歡比較舒適的生活,但他並不像愛它們那樣愛錢;甚至相反,把錢送出去是他的一大樂趣。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總能輕鬆地賺到比他需要的多得多的錢。適當穩妥地理財對他來說,比賺錢更難。現在他趁馬克貶值買了地,買了房,所花的錢對他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他得了便宜,從中卻沒得到樂趣,倒是像在盡義務,令人厭煩。

因為上午的陽光,他放下了窗外的捲簾,現在已是下午滿窗蔭涼,他也懶得把捲簾拉起。捲簾這麼放下礙不著什麼事,下午夕照日頭,這樣可以保持房間涼爽,晚上開窗時,反正也得放下捲簾。慵懶到頭來總是帶來一個圓滿。其實,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懶惰的人,他只是有點兒羞於做決定。他從不掙命,願意讓命運為他決定,他聽從命運的安排。當然,他也不是對命運的安排沒有任何警惕。這過程中有很多巧妙的地方,他必須做決定的時候,命運之神就會賜給他一個奇特的駕馭方法:先把他置於一種他必須逃避的危險中,逃避的過程中,便會有意外之財。比如,他對高中畢業考試非常恐懼。他害怕監考的老師,命運總是賦予監考老師令人敬畏的洞察能力,他知道考生最後的秘密所在——他們一旦害怕考試,腦子立刻變空,好像自己什麼都沒學過。這巨大的考試恐懼症十五年前把他趕到了非洲,對他的行為無比憤怒的父親,除了路費,多一分錢也沒給他。在剛果海岸登陸時,他仍然羞於做決定,一分錢也沒有,卻有那麼一點幸福感:要是沒什麼意外,至少不會再有考試了。這或許就是宿命,他也是這時候開始相信命運的。這些都發生在一種警覺的漸悟狀態下,正因為如此,要麼因為警覺,要麼因為漸悟,從此,他沒再缺過錢。無論是做園丁,飯館兒侍者還是做店員,對早期從事過的這些職業他不僅勝任,也還滿意,直到被人問起學歷和他掌握的知識。一旦有人問起他關於這方面的事情,他便立刻離開那個地方。當然,每次離開時,他兜里的錢都比上一次多,像殖民地當年盛行的那樣,總是有很多賺外快的機會,有時外快收入比工資收入還多。接著,他漂泊到開普敦,漂泊到金伯利,漂進一個鑽石聯合企業,成為一個合伙人。他隨命漂泊,從這裡漂到那裡,不斷地逃離讓他不舒服的事情;逃離那些他必須說的話必須給出的回答;漸漸地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此漂泊是不是他本來的願望,或許,這一切更多是他羞於決定的慵懶所促成的。那種無處不在的懶惰,不僅是他的宿命,也讓他完成了這一切。「慢慢地消化生活,慢慢地消化命運」,A心裡出現的這些話語,帶他滿意地回到了眼前:讓這個星期天慢慢地流過,消失掉吧,不用再把捲簾拉起了,一切都將變得圓滿。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小縫兒,像鳥一樣伸脖子探進一個老太太的腦袋,是女僕賽琳娜,也許她之前輕輕敲過門,他沒聽見。她說:

「您還在睡覺嗎?」

「沒,沒有,您請進。」

「她還睡著呢。」

「誰?」啊,愚蠢的提問,賽琳娜指的當然是老男爵夫人。

賽琳娜滿臉皺紋間堆出一絲狡黠,彷彿還帶著一縷輕蔑的微風,她說:「她在裡面……睡得很死。」她的話說了兩層意思:首先證明了這個下午的寧靜,沒有打擾任何人;其次要引出這個下午的主要話題。

「黑勒德伽德出去了……這個雜種。」

「什麼?」

這時,賽琳娜已經走進屋子裡,為了表示對A的尊重,她跟他拉開一段距離,站在五斗櫥前,因為膝蓋的風濕病,她的一隻手拄在柜子上。

「黑勒德伽德是男爵夫人跟別的男人生的,」賽琳娜揭開了一個秘密,「她是一個私生女。」

關於這個話題,哪怕A很願意聽下去,但他的身份不允許更深入的打聽:「賽琳娜,您聽好,我只是這裡的一個房客,這些事跟我沒關係……我不想聽。」

賽琳娜搖著腦袋,一邊看著A一邊說:「但是您腦子裡想的卻是這些事……您眼前正在想什麼呢?」

賽琳娜審視的目光讓A很生氣,也讓他很不安,是不是自己褲子的前開門沒系好?他突然覺得像是做賊被抓住了似的,很想對賽琳娜說,他在想他賺錢的事。假如他對賽琳娜說的一切表示贊同,誰知她會冒出什麼念頭?於是他繼續沉默著。

她覺到了他的尷尬,但並不想放過他:「如果黑勒德伽德跑到您床上去,這些事就跟您有關係了。」

「哎,賽琳娜,您腦子裡都在胡想些什麼啊?」

她根本不在意A說什麼,繼續剛才的話:「男爵夫人總是從家裡出去,好像有情人似的。假如她有一個適合她的情人,跟這樣的情人睡覺,也是人之常情,她也算是一個正常的女人……但她裝模作樣,假得要命,簡直無人能及……她裝出自己有像樣情人的樣子,似乎偶爾還要悄悄地跑到情人那裡約會一把,但又編些拙劣的謊話來遮掩,她只有這麼點兒本事……她做戲也做得那麼假,她夾著祈禱書,好像要去做禮拜,但誰都知道那不是做禮拜的時間,於是,誰都能一眼看穿她的把戲。她偽裝上面加偽裝,偽裝之下藏的都是骯髒的東西……她拿著祈禱書,在情人的床上幹什麼,我一點不感興趣,可我什麼都能發現……什麼事都瞞不住我。」

賽琳娜停了一會兒,A什麼話也沒說,為了表示自己對此不感興趣,他閉著眼睛。賽琳娜一隻手臂僵硬地垂在身邊,另一隻手扶著五斗櫥,她朝A走近幾步:

「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所有的事我都打聽出來了,這個老……哼……男爵夫人當年怎麼有的那個私生女……我很快,非常快就知道了。雖然事情過去了這麼久,三十多年了,我那時候即使年輕,即使很傻,但不像他們想的那麼年輕,那麼傻。那時候,沒錯,那時候我還在給將軍夫人當侍女……她是男爵夫人虔信的母親。那時他們住著一所漂亮的大房子。我是夫人的貼身侍女,另外還有一個,這麼說吧,算是我的助手,除此之外,家裡還有一個廚娘,廚娘還有一個姑娘做幫手。閣下先生——那時將軍還活著,家裡的粗活有一個小夥子幫忙,有時也幫著上菜什麼的。後來,有一天,天氣很好,是二月里,那時,將軍已經去世了,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窗戶上開始融化的積雪,仍然貼在玻璃上,將軍夫人打鈴叫我。當我往上走的時候,聽見她叫我的名字『賽琳娜』。她對我說:『賽琳娜,你很清楚,家裡必須縮減一些人手,但我不想完全失去你……』沒錯,沒錯,她就是這麼說的……『你願不願意去我女兒那裡?她就要生孩子了,對我來說,你能去的話,再好不過了,我不願意我的外孫子一出生就攤上個陌生的保姆。』是的,將軍夫人是這麼對我說的,雖然我心裡很不情願,還是聽話地去了。你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年輕了,天呀,我也很想生自己的孩子,照顧自己的孩子啊。可是,一個做侍女的姑娘,想要工作的話,就得把這些念頭從腦子裡趕出去。侍女都害怕有孩子,孩子就是倒霉,不幸,必須放棄。可惜,我從沒有過自己的孩子,要是能有一群孩子,我肯定是個不錯的母親。我開始在男爵夫人那裡工作時,還非常年輕呢……」說到這裡,賽琳娜揚揚手臂做了一個很瀟洒的動作,像要歡呼一下似的,給人感覺卻有點兒像戈雅筆下的女巫……「您真應該認識一下那時候的我,身上,到處,豐滿無比;乳房是聳立的,誰都想抓一把,男爵先生也不例外。那時候男爵還不是法院院長,還在地方法院工作,在我飽滿的乳房面前,他也無法控制自己。您肯定認為,男爵不會這麼做,因為他是一個新婚丈夫,這麼做是很不得體的,對不?哎呀,您想錯了。男爵屬於這樣的人,遠離慾望,為了靈魂的潔凈,不為女色所動。估計男爵對她……」賽琳娜說著用拇指指指身後的門,「……也從沒有過真正的慾念。不過,話說回來,男爵夫人也不想給她男人帶來多少樂趣。我,那當然,我倒是可以給男爵一些甜頭的,但我不願意,雖然他是一個漂亮的男人,我還是沒那麼做,因為那樣,會損害他的靈魂。我寧肯跟將軍手下的小夥子偷情。我能從這些偷情上得到一些樂趣,但也算不上淋漓暢快,幾乎沒有一次是舒舒服服在床上乾的,總是穿著衣服,又急又慌,在黑乎乎的房間里,趁主人去看戲時,在客廳里,三下五除二地草草了事。進城當侍女的姑娘們,都是這樣。那些小夥子在鄉下都有女朋友,也許他們跟我睡覺得到的樂趣更多一點兒,也許我比他們的女朋友長得好看一點兒,但這不能改變什麼,善於等待的,總是得到更多,就這麼回事。『那些青春綻放的年代』——你知道這句歌詞吧——『漸漸消逝』。我在將軍夫人那裡待了十二年多,接著懷孕的是她(說到這裡賽琳娜再次用大拇指指指身後),不是我。儘管我的體型比她更適合受孕。她贏了,而我得來照顧她和她的小雜種。」

賽琳娜歇了一會兒,深深嘆口氣,並沒多看一眼她的聽眾,A已經由半躺變成半坐。她繼續說:

「那個小孩兒黑勒德伽德出生時,男爵先生已經快五十歲了,剛當上法院院長。我到他們家幹活,對他來說,不是輕鬆愉快的。因為他大概也像我一樣,沒把他曾經在我胸上抓過一把的事情忘掉。這種事情可不會隨著時間而消失。現在,當然了,雖然我還能打扮得漂漂亮亮,還能像當年那麼受端詳,他卻再也沒興趣打量我了。他就是那種人,其實他本來就是那種人——根本不為女色所動。即使他在床事方面不行了,也和別的男人有區別。很多男人越是不行,越渴求,這是最醜陋那伙兒的。男爵的情況是因為不要而不行,而且禁慾讓他變得更漂亮了。如果黑勒德伽德是他的女兒,肯定非常漂亮。」

「她是很漂亮啊。」A忍不住反駁賽琳娜說,「而且,我第一次在飯廳看到法院院長的油畫像時,我就覺得黑勒德伽德長得跟他很像。」

賽琳娜哧哧地笑著:「我,是我把他們弄像的。我總是把那孩子領到法院院長的畫像前,教導她,怎麼像法官那樣去看,就像他在畫里的樣子……一切都在眼神中。」

這有點出乎A的意料,他陷入沉思:「既然有一樣的眼神,那麼這個女孩也應該獲得男爵一樣的靈魂。」

「這正是我所想的,至於多大程度上……是否真的能……話說回來,她畢竟不是男孩,再加上身體里流的是別的男人的血液。」

「那個男人是誰呢?」A忍不住問道,他對這個故事感興趣的程度似乎超過好奇,有些急不可待了。

「那個另外的男人?」賽琳娜微笑著,「沒錯,另外的那個,他就是經常到將軍夫人家喝茶的那個。一開始,我還沒發現,幾乎每次他來喝茶時,男爵夫人都陪著,但男爵總不在。但是,我一開始就發現,這個喝茶的客人,馮?胡納先生,長得也很漂亮。他留著鐵鏽色的山羊鬍子,鐵鏽色的鬈髮,暗海泡石般的膚色,後腰部裝束恰到好處,好像要去赴舞會似的。哼,誰都得承認這點,男爵夫人看上的也是這些……如果仔細觀察他,不難發現,拋開他漂亮的山羊鬍子,拋開他漂亮的嘴唇,他的臉很不好看。從他的臉上能看出,他的性能力不一定強,但慾望極強,越是不行越想要,一張色鬼的臉,透著陽痿患者的表情。這樣的男人很容易搞到手,如果我喜歡他,我可以……(賽琳娜伸手捻捻手指,像是捻死一個假想中的跳蚤),從第一天起就得到他,不費一點氣力。將軍夫人說,因為他在外交部門工作,總得不停地旅行。他們把他叫作外交官。他住在森林邊上的一個老獵舍里(賽琳娜朝遠處揚揚手臂),為的不是打獵,而是那些圍在他旁邊兒的女人。當然了,這些事情,人們議論得多,知道得少。馮?胡納為了滿足大伙兒的好奇心,可做了不少努力,一會兒跟這個女的出現,一會兒跟那個女的消失,總之不少女的……我也好奇,可惜從護林員老婆那裡也打聽不出來什麼,她幫馮?胡納照看房子料理家務。護林員老婆嘴很嚴,他要是放過了她的話,那我才覺得奇怪嘞,護林員老婆長得不難看。馮?胡納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那個孩子一生下來,長得就跟他很像。男爵夫人怎麼向他展示這個孩子?我倒是想好好看看。果然,男爵夫人狡猾地策划了一切:外孫女滿兩個月的那天,帶她去正式拜見外祖母將軍夫人。好吧,我們便出發去將軍夫人那裡。在客廳的小床上孩子被哄睡了,但我知道,過一會兒我還得把小孩抱出去,雖然十匹馬拉著我我也不願意干這事。因為我很清楚,馮?胡納很快會來拜訪將軍夫人,裝成路過的樣子,我也完全想得出她會怎麼向他泄露天機。我根本沒等多久,我差點笑出聲,男爵夫人那麼『準時』地把馮?胡納領過來了。讓我發笑的事情還多著呢,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他怎麼在小床前彎腰看孩子,當爸爸的嘛;她呢,見此情形無法控制自己的感動,忍不住去抓他的手。除了那份感動有點做作,別的都還算自然。他當然要聰明些,感覺到了我正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送他出門時,他向我使了個眼色,好像就此擺脫了父親的身份。他用目光告訴我:更適合他的女人是我,而不是男爵夫人。我也沒閑著,用眼神兒回答了他——我明白。」

賽琳娜當年用來回答調情的微笑魔幻般地回到她的臉上,在深深的皺紋間閃爍著,留下枯萎了的迴音。這微笑間飄曳的凋零,令人想起它暗含過的那個回答,持續不斷,好像現在仍在持續著:

「我讓他能意會,我自己正在感覺的,和我已經感覺到的:這些將怎樣引發他的心靈的反應,會在他內心裡翻騰,讓他不得安寧。我相信,如果他不跟我睡覺的話,他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這正合我意。這念頭緊緊抓住了我,雖然這對他對我都不意味著愛。不過,人都很下賤,不光從農村來的可憐的女僕下賤,人人都一樣下賤,只有聖者是例外。他們有智慧,他們堅強,可以避免成為下賤的人。可是,要抵禦下賤的慾望,需要堅強的意志。而最壞的人莫過於那些因為軟弱,因為性無能而否認自己下賤的人。他們想高雅,結果更下賤;那些垂涎欲滴的傢伙,那些高雅的謊話精,那些愛撒謊的軟蛋,所有這些傢伙,為了平息自己的慾火,內心都得經歷痛苦的煎熬,因為他們的心靈不夠純潔。更常見的是,有些人不了解自己的慾望,更不用說面對了,他們看不到內心不安,看不到這不安是因為慾望被忽視。他們所期望的很滑稽,既想保有慾望,同時又想抑制它。男爵夫人又怎麼樣?白天沉默寡言,可我敢保證,夜裡她心裡肯定全是糾纏不清的矛盾。當然,人們一定會諒解,她從來不是一個真正的好女人,所以她永遠也學不到她丈夫擁有的那種嚴肅和虔誠。所以,她會有個色鬼情夫還不是順理成章。這個孩子是他們上次一起去溫泉的結果,板上釘釘的,就是那天發生的事情。然後呢?她為什麼不跟他私奔?為什麼不跟他搬到老獵捨去同居?她不會的,因為她的慾望太小,她的恐懼太大,對此,她太懦弱也太虛偽。可惜沒人建議她,跟胡納到市場去,大庭廣眾之下干它一把。不過,我還是想幫助她,算是我對自己慾望付出的代價吧,我甚至可以不在乎我的嫉妒心,但這個女人你根本沒法兒教。終於,有一次,院長先生去柏林了,我乾脆直接跟她挑明了。『男爵夫人,』我說,『男爵夫人應該時不時地請請客人。』她笨呵呵地問:『請客?請誰啊?』我就順便說,『比如說,請請馮?胡納先生啊。』她懷疑地瞟了我兩眼,然後說:『不必了吧,不用請他吧。』走著瞧吧,我心裡想。果然,我的話起作用了,沒過幾天,她請胡納來吃晚飯了。那時,我們還住在漂亮的別墅里,一樓客廳和飯廳是連在一起的,寬寬敞敞的,不像這裡塞滿了傢具,擠得要命,干點什麼,總是撞到桌角箱角上,要是沒人幫忙,小黑勒德伽德連路都走不了。總而言之,那是個正兒八經的飯廳,男爵夫人和馮?胡納坐在那裡,兩個人離得相當遠。我把飯菜端上桌,沒理睬馮?胡納拋給我的飛眼,然後我向男爵夫人告退。我的小房間在閣樓上,當然比我現在住的房間好很多。後來,我溜到樓下,想看看他們的事情進展如何。可惜,跟之前一模一樣,他們安靜地對坐在那裡,這回是在客廳里。他充滿渴望的漂亮眼睛無聊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男爵夫人起身給他添咖啡時,他沒什麼反應,也沒試試去握男爵夫人的手,更別提什麼撫摸了。我下意識地想,男爵夫人對他來說已經失去魅力了。假如人們在床上想的都是愛情,從不想性的樂趣,肯定糟透了,就像沒沫沒氣的啤酒,還能有什麼喝頭兒!說到底,我為他們兩個感到遺憾,特別是為他,她至少還有那個可以寄託感情的孩子。當然,實話實說,我倒是有點兒暗喜,索性到屋前小花園的灌木叢里去等他。他剛出門,我們兩個沒有絲毫猶豫,沒說一句話,閃電般狂熱地親吻起來。我貪婪地用嘴唇,用牙齒,用舌頭吮吸撩撥他的嘴唇,激動得差點兒昏過去——不過,最終我還是拒絕了他。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為什麼沒抱著他一頭栽到草地上幹個痛快;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他饑渴難耐,讓我帶他去我的小屋時,我不僅沒答應,反而跟他說:『去老獵舍。』我剛說完,他一臉驚恐,像被驚嚇過的狂亂的動物,我立刻明白,他家裡有女人,我的要求是不可能實現的。那一刻里我忽然醒悟,我拒絕他是因為我無法成為老獵舍里的女人,而我想用拒絕把這不可能變成可能。對老獵舍不可動搖的、執拗的好奇心,超過了我對胡納的慾望,完全攫住了我。這是慾望另外的面孔——憤恨和辛酸。」

激動心情並沒有馬上平息下來,賽琳娜疲倦地坐下,兩隻手肘拄在桌子上,雙手托著腦袋,沉默了一會兒。當她重新開始講這個故事時,她的嗓音完全改變了,像耳語,像耳語般的讚美詩吟唱,好像有另一個人在替她說話:

「人都很下賤,人的記憶里到處是無法修補的漏洞。那些透過漏洞被忘記的事情,那些我們曾經做過已經忘記的事情,為那些我們永遠無法忘記的事情打了基礎——因為有被遺忘的事情,我們才記住了不能遺忘的事情,就像誰都記不住他們的日常生活一樣。在我的記憶里,那些我每天擦灰的傢具,那些每天洗刷的盤子,都忘了。和人們天天做的一樣,我也每天為了吃飯坐到桌前;可也像人們經歷的那樣,突然有一天,不用藉助任何真實的回憶,你恍然大悟,就像不說好天氣壞天氣,就無法談天氣一樣,我發現自己盡情享受過的那些性事,變得像沒有天氣變化的宇宙一樣,即使我對那些鮮活的過往心存感激,卻還是忘了那些人的名字,忘了他們的模樣。但是過去,他們對我不僅意味著性趣,也意味著愛情。越來越多類似的事情消失到『感激之瓶』中,它是用感激做成的,但沒有內容,一個又一個空瓶子,空瓶子。儘管如此,沒有這些空瓶子,沒有這些被遺忘的事情,那些無法遺忘的事情便無處生長。遺忘的用騰空的兩隻手托著無法遺忘的,無法遺忘的托著我們,一路過來。我們用那些遺忘的事情填滿了時間,餵飽了死亡,而無法遺忘的便是死亡送給我們的禮物。在我們接受死亡這一禮物的那一刻里,我們腳下所在的此岸,同時也變成了彼岸——世界最終消失的地方。因為無法遺忘的是屬於未來的,對我們來說,它也是預先贈與我們的一段永恆,它把我們註定面對的死亡變得溫柔,把墜進死亡的過程變成了漂浮。我和馮?胡納之間的關係正是這樣一個弱暗溫和、來自死亡的永恆禮物。過去的時光輕輕地背上我,無數的回憶拖著我……也許每個人都會說,這是愛情,海枯石爛般永恆的愛情。不是,這跟愛情沒有任何關係,更談不上靈魂的掙扎。多少事情變得無法忘懷,伴隨我們對它們的承受,承受過程中它們也陪伴了我們,這些都不一定是愛情,有些也不可能成為愛情。假如這些無法遺忘的宛如一個成熟的瞬間,那麼它是由無數尚未成熟的『前』瞬間,由無數與成熟近似的『前』狀態組成,由它們推動而成。在這個成熟的瞬間里,我們能夠覺察到,我們正在被塑造,已經被塑造。如果我們把這些跟愛情混淆起來,是很危險的事情。」

這是A所聽到的,但沒人能肯定,這確實是賽琳娜所說的。有很多老人有時候會像被附體一樣,發出吟唱般的聲音。尤其在這樣一個炎熱的夏日周末,在一個放下捲簾的房間里,人很容易想入非非。A很想確定,到底是誰在說話。他等待著,看看剛才那單調的聲音會不會重新開始。可是,賽琳娜又變回到一個正常的老女人的聲音:

「當然,在那天晚上的灌木叢里,馮?胡納可以完全不在乎我的抗拒,硬是跟我發生關係。如果他這麼做了,之後我也許就把他給忘了,像我忘記別的男人那樣。他沒有那麼做。懦弱的男人一般也愛算計,他為什麼最終放過了我,是因為懦弱,還是作為情場老手算計到了可能有的後果,對我來說,也都無所謂了。總之,他用特別的方式煽起我的慾望,使我陷入焦急的等待中。他剛走,我必須控制自己,才不至於立刻給他寫信,告訴他我想讓他快快回來,闖進我的小屋,進入我……這的確是個奇蹟,他沒回來,算是一個好的奇蹟吧。那個星期剛過去,來了一封他的信。看他信我忍不住發笑,他用的是一個商用信封,寫地址用的是大寫的印刷體,他以為這樣男爵夫人就不會發現,他跟我也有通信往來。信里他告訴我,他將在第二天晚上在有軌電車的終點站等我,然後駕馬車跟我一起去散步。即使男爵夫人收到並讀到同樣的信,我還是覺得我贏了。他在給我的信里沒提老獵舍,沒提那裡的女人,正因為這樣,第二天,我去了約定的地點。當我爬上他的馬車,坐到他旁邊時,我把這些心裡想著的話面對面徑直說了出來。他並不想回答,這沉默等於招認。我吻了吻他,命令他說:『走吧,去哪兒都行,除了去老獵舍,可惜。』之後他說:『下次去獵舍。』我問他,這是不是一個承諾,他說:『是。』『你真的想把那個女人打發走嗎?』我問他。他再次說了『是』。為了更進一步確定,我又問他,那個女人是不是修剪指甲。他說『是』的時候驚奇地看著我,『你為什麼問這個?』我們的腿上蓋著一條馬車專用的漂亮絨毯,我脫下我的手套,把我發紅的雙手放到絨毯上,然後對他說:『洗衣女工的雙手。』他看著我的雙手,努力掩飾自己的不安,說了一句:『每個男人都需要一雙善意堅強的雙手,幫他們洗清罪名。』之後,他拿起我的雙手親吻。他親的是我的手腕,不是我發紅的手指,那一刻里,我的心幾乎傷透了。我勉強還能說出一句『走吧』,不然我會號啕大哭。接著,我們駕著馬車,沿著一條窄路,穿過收割過的田野。我望望遠處的原野,又看看兩條翻起泥土的車轍間狹長的綠茵帶,拉車的黑馬在上面小跑著,有時拉下一堆新屎。眼前景色,跟我家鄉的景色沒什麼兩樣,我唯一不喜歡的是他用黑馬拉車。黑馬不是農民可以使喚的畜生,不是用來犁地的,它是用來把人送進深淵的,當我這麼跟他說時,他笑了,他說:『你就是我的原野和深淵。』這話說得我心裡很舒服,我緊緊貼著他。那時我心裡油然升起的熾熱的願望,至今無法忘記,雖然我這麼老了,還能回味起來:我想跟他生孩子。他應該跟我生孩子,生一群孩子。但你別說我愛上他了。我願意跟他睡覺,但沒有愛上他。對我來說,他不夠坦率,陌生,也不虔誠。當馬車走到陰冷的森林邊上時,伸手彷彿能摸到那不可見的夜色,好像它們正懸掛在林間的樹樁上。直到這時,我都沒有順從內心的慾望。他停下馬車,但我沒有下車,為了讓我們兩個人都不好過,我故意提醒他說,他的孩子正等著我呢,我不能再耽擱了。『胡說八道!』他為什麼大喊,因為我的話不是胡說八道。我毫不留情地火上澆油:『如果你讓我生孩子,我就不用照顧別人的孩子了。』他無助地看著我,眼睛裡又出現那可怕的驚恐。這次他終於明白了,他又背上了第三個女人的負擔,這個女人是新的,要求也是新的,儘管一個當侍女的姑娘沒權利要求什麼。為了讓馮?胡納先生與女僕賽琳娜平起平坐,也是因為他的慾望與恐懼竟然那樣強烈地對抗著,我故意熱烈地親吻了他,彷彿是最後一次親吻。於是沒有任何反駁,他順從地把我送到有軌電車站。即使我們的約定還在,按照這個約定他會在下一封信里邀請我去獵舍,即使我的內心如火般期待著這個約定,我卻不再相信了。」

[ 深淵這裡是女性性器官的暗喻。]

顯然到了該休息的時間,已經口乾舌燥,為了接著講下去,疲倦乾澀的嘴唇和舌頭都需要濕潤一下了。

「因為我不相信他會再給我寫信,所以看到男爵夫人收到他的信時,心裡不免有加倍的憤怒,對於男爵夫人來說,獵舍並不是她的渴望,更像她的噩夢。出於嫉妒,我想把那些信截下來。當然,那些信一般都是放在郵局待領的,我也許能找到那個裝密碼的信封,因為我每天替男爵夫人收拾她的廢紙簍,就這樣,我很容易地發現了密碼。害怕?是的。小心,沒有。並不需要什麼領取單,密碼也是很容易識破的,他們把男爵夫人的名字Elvire換成了Ilvere,這就是密碼。從此以後,每當我去買菜,或者推孩子出去散步,總去郵局窗口取信。他們的大部分通信都被我拆了,我先用蒸汽把信封的封膠熏開,讀完了重新貼郵票,然後扔進信箱。有幾封信被我扣下了,算不上偷竊啊,因為信寫得很骯髒。那麼骯髒!簡直就是內心的毆鬥!除了男爵夫人從女精靈王變成艾利薇女王類似的滑稽可笑之外,寫的都是聖潔,貞靜的母愛,小精靈,上帝的小天使這些謊話廢話。來點兒真格的吧,上帝的小天使正躺在我旁邊叫喚,讓我給換尿布呢!那些信里最可惡的部分是對獵舍女人的抱怨和憤懣。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寫得很露骨的信都被我扣下了。他們說獵舍女人是一個『糾纏不休的牛蒡果』,一個『命運的累贅』,一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一個『利用別人可惡缺陷進行勒索的傢伙』,之後,他威脅說,他要『找到辦法,為了清除這個令人作嘔的女人,不惜代價』。沒錯,他就是這麼寫的,最後他希望:『你,我親愛的,要是也能這麼對待你那專橫的丈夫就好了。』他這麼說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了。他只有在靈魂不安的時候才會想到對男爵夫人履行某些義務,同時他又與她的肉體保持距離。另一方面,他恨不得獵舍的女人早點滾得遠遠的,尤其因為她,他不能跟我睡覺之後。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儘管如此,這些事讓我噁心,光想佔便宜得好處,不想付代價,齷齪至極,連我這個沒教養的農村姑娘,都替他感到羞恥。尤其令我感到羞恥的是,有教養的胡納先生表現出的那份虛偽,而他居然就是我渴望的那個傢伙。羞恥之餘我還有點兒慶幸,在他看來,我還不夠高雅,不配收到這些屁話連篇的通信,幸好我收不到。可是信來了,那封信突然來了,上面只有兩行字,胡納問我,想什麼時候去獵舍。上帝啊,我好激動,他守住了他的諾言。對我來說,這很重要,這個星期里我讀了那麼多骯髒的爛信之後,他的行為抹去了這些骯髒。這對我太重要了,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尊重他,對他我經不起更多的失望了。我穩住突然而至的急迫,愣是控制自己拖了三天才回信。我想看看他給男爵夫人的下一封信里會說什麼。如果他在男爵夫人的信里吹牛,他是因為她把獵舍女人打發走的,我將永遠不再見他。當我從郵局窗口拿到信時,渾身發抖,好像它要落進滾燙的水裡似的。可我不能理解的是,胡納在信里居然一句也沒提打發那個女人的話。不管怎樣,眼見為實,沒寫就是沒寫。我跑到男爵夫人那裡,請假回家探親。我想請四個星期假,男爵夫人准了我三個星期。」

[女精靈王為Elfenkonigin,男爵夫人的名字是Elvire。]

[牛蒡果愛粘到衣服上,甚至皮膚上。]

賽琳娜翛然從過去回到了眼前,剛剛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她很激動,伸手去抻花瓶下面的提花小檯布上的根本不存在的褶皺,所謂的褶皺是她幻想出來的,為了使一個無意義的動作變得有意義。但是,往昔的夢幻仍然纏繞著她:

「這往事陪著我過了一年又一年,時間流逝,它們卻從不消失,哪怕我對人說起一千遍,也不能,就是不能擺脫這些。」賽琳娜說到這裡,A想對此說點什麼,被她興緻勃勃一揮手制止了,「難道我真的想忘記這一切嗎?」就此,賽琳娜開始了新的敘說:

「你也許不信,我居然很可憐男爵夫人,不僅僅是現在,好久以來一直都是。當年,我溜到她和男爵卧室外面偷聽,看他們在床上是不是能弄出點事兒來。那時候我就同情她,什麼事情都不發生。假使男爵因為他的虔誠並不想有什麼性,我為他高興的同時,還是覺得男爵夫人對自己對丈夫,在床上都沒盡到做女人的責任,這不僅可憐,也不本分,我真替她感到悲哀。所以,當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寫滿謊話的信時,加劇了我的痛苦:胡納不想給她寫信,但又必須寫,所以寫成這樣!更令人心痛的是,男爵夫人體會不到也無法理解這一切,她的回信——我想辦法要讀到的——只能是更醜陋的謊言。這麼說起來,難道我不是比她更富有的女人嗎?!」

賽琳娜用充滿勝利喜悅的目光看著A。A明白,她正在講述的是她生活中最輝煌的一頁。但是,A同時也清楚,馮?胡納的信並不像老賽琳娜說的那樣都是謊話。人一旦被慾望的魔法掌控,馮?胡納正是這樣,就會表現出最嚴肅認真的一面,也是他最好的一面,即無法欺騙的坦誠,在這種坦誠中慾望得到實現;另一方面,因為人總要掩蓋自己的慾望,所以坦率陷入這種矛盾時,便引起持續不斷的自我譴責。所以完全被慾望擺布的人,很容易因此對那些性冷淡女人生出畏懼之心。對男人所要掩蓋的慾望而言,假如女人的性冷淡和性慾缺乏被母性光輝籠罩——對此,男人也許缺乏理解,但不缺乏感受——這樣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很神秘,充滿魔力,如同精靈,即使他對她們無法產生性慾,但她們對於男人的世俗生活仍然是有幫助的。不僅僅是色鬼,每個男人都有這樣的經驗,與其說這是A對馮?胡納的理解,不如說是贊同。他並不懷疑賽琳娜所講的一切,在男爵夫人這個人物身上,這些述說為A勾勒了一道精靈般的微光。不管怎樣,充滿勝利喜悅的敘述繼續下去:

「他遵守了他的諾言,雖然我去的時候,帶的只是一個侍女的小箱子,我還是覺得很滿足。我本可以早上就走,但我想晚點兒到,最好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有軌電車的終點站,他駕著馬車等在那裡。我們兩個人都很嚴肅。是滿足感讓人變得認真吧。能這樣相見,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富足,我希望,對他也有同樣的意味。不過,天知道,是什麼讓他這樣認真呢。當我上馬車時,我猶疑地跟他說,我只有十天的假期。可我心裡想的是,我可以再把假期延長十天,如果上帝對我仁慈,讓我在他身邊留一輩子才好呢。聽我這麼說,他什麼也沒說,神情沉重,對我來說這短短十天假期,對他也許並不短,他沒表示任何惋惜,我也迅速把自己的失望吞到肚子里去。『繞路走吧。』我請求他。於是,我們駕著馬車慢慢駛進森林,爬上緩坡。那是一條伐木的小路,幽暗陰冷,他沒碰我,一下也沒有,我也沒碰他。遠處的小山包上,還有一線夕陽的餘光,尚能看清路邊的牛蒡花,花兒折射著夕陽的光線,此外便是還沒有完全變暗的天邊,掛滿最先出來的星星。森林邊上有光亮的地方,堆滿砍伐下的木樁,很快,它們將被黑暗淹沒,只留下木頭的清新氣息,瀰漫到蟋蟀的叫聲中。依然留在我記憶中的是蟋蟀的叫聲、牛蒡花和星星,一個浮現出另一個,雖然它們彼此分離著。就這樣,我們坐在馬車上,停在那裡,那裡的一切我都還記得,也許永遠都忘不了了,這些記憶拖住我,不鬆開,而且要繼續拖著我。那個夜晚里的一切,都變成我們慾望的一部分,他的纏繞在我的裡面,我的纏繞在他的裡面。他的手沒有碰到我的,我的手也沒有碰到他的,這時,我說:『回家吧。』下坡的路上,天變暗了。拉車的黑馬顛著碎步,倍加小心,偶爾馬蹄踩到一塊石頭上,擦出火花:偶爾一個急剎車,車輪發出尖利的響聲;偶爾車輪和石子兒摩擦發出咯吱聲音;偶爾樹枝上濕漉漉的葉子從臉龐掠過……沒有一件事是我能忘記的。忽然,馬車停住了,他鬆了車閘,車停在一塊平地上,我們到了獵舍。房子里沒有一點光亮,房子里的漆黑和夜色融為一體,只剩我心裡因滿足感艱難燃起的一點亮光。他扶我下了馬車,然後把馬牽進馬棚。如果不是我聽見馬蹄踩在馬棚地板上的聲音,我會以為,他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天色幾乎和我心情一樣黑暗。他回來,我們進到房子里,兩個人都很嚴肅,沒有點燈,沒有說話。」

賽琳娜的嗓音因為激動變得有些沙啞,接著,從她的身體里又傳出吟唱讚美詩般單調的聲音:

「他是最好的情人,無人能比。做愛時,他跟隨的是我的慾望,而不是他自己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我,以至於這急迫變成顫抖,但他不讓自己被顫抖吞沒,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中。他努力著,終於把我送到高潮的極點,然後任我墜向無邊的深淵。如果這像一股洪流,把我卷進快感和高潮時,胡納感覺了整個過程,傾聽了整個過程。當時我是裸體的,但他讓我變得更赤裸,好像赤裸又變成可以脫去的衣服,再次被脫去。害羞彷彿也變成這樣的衣服,被他一點一點地除去,直到在他內心最深最隱秘的地方,我和他,兩個孤寂的靈魂,變成我們。他像醫生一樣細緻周全地擺弄我,可是對我的性慾,他像是在教導它,他制止我的身體提出要求,發出指令,粗暴宛如溫柔,性慾彷彿變成一個細膩的調色板,從一個顏色過渡到另一個,從容不迫。他是醫生,是教練也是我性慾的侍者。他是如此熟悉我的性慾,我的興奮的叫聲正是他,他的慾望需要的讚美,讓他一次次亢奮起來。一旦稍有疲軟,他就變得強大和粗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把我們推向高潮,最終在性的亢奮中,我們溶化為一個人。每個白天和夜晚,我們像世上僅存的人,一起站在慾望深淵的岸邊。後來,我發現,這並不是最佳狀態。按理說,女人應該為男人的慾望服務,不是反過來。更正常的是那些小夥子,他們根本不管我的性慾如何,按倒就干,滿足自己之後就都完事了。沒錯,這些小夥子做愛時說的愛你喜歡你,更真誠,更地道。而胡納類似的真誠,需要我用粗魯無恥的詞語去刺激,我說的話越粗野,他的喜愛越真誠越地道。通過這個,我明白了,女人為什麼都喜歡胡納,而且不想失去他。但我更清楚的是,我並不是這樣的女人。我必須離開他,不管我對他的渴望多麼強烈。」

《維吉爾之死》

「我腦子很好用,」賽琳娜對自己同時也對聽眾A點點頭。她沒等A作出任何表示,故事便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護林員的老婆我一直沒見著,要是我願意,我肯定能見到她。我睡覺很輕,她每天早上五點鐘來打掃衛生,順便把當天做飯需要的一切都放到飯桌上。更讓我心煩的是,我們一出去散步,她馬上就來收拾;除此之外,我發現,我收拾過的卧室,她總是重新收拾。他是怎麼通知她的?我們一出去,她就進來,配合得天衣無縫。胡納肯定常帶女人回家,護林員的老婆已經被訓練出來了,這麼運轉下去,什麼女人都能被培養成間諜。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獵舍是座老房子,傢具也很老了,不管是柜子還是寫字檯的鎖都鬆動了,一碰就開。此外,每個毫不憐惜自己被性生活掏空的男人,都睡得很沉。而我現在才不會憐惜他。當他沉睡的時候,他的臉不再有一點淫蕩,漂亮,沒有瑕疵。我經常坐在床邊,長時間端詳他的臉,捨不得離開。正是這戀戀不捨,促使我去偵察他的生活,這種窺探既令人難過,也讓人生氣。他獵舍女人的衣服都在柜子里,這說明,這裡是她常住的地方。我敢肯定,胡納對這個女人的憤怒,什麼都沒妨礙,如果這個女人想要他,命令他服從她的慾望,說不定這些還能格外地刺激他呢。這之前,我對男爵夫人寫的那些信居然那麼好奇,現在一想我都噁心。那些亂七八糟的信,還有別的女人寫來的,都放在抽屜里,他反正不在乎這些信,我就把拿到手裡的幾封帶走了。等著,我給你讀其中的一封。」

從她罩衫的口袋裡,賽琳娜費勁兒地找出眼鏡和幾封皺巴巴的信,走到窗前:

「仔細聽好,這樣你才能明白,那些人是怎樣用心靈的無病呻吟來填補他們生活無聊和虛無的。注意聽,你會發現,男爵夫人是多麼可憐。注意聽,你還會發現,沒有緣由的惡意是多麼可憐。好好注意聽!『我親愛的情人,雖然你在遠方,但我們的感情每天都變得更加富足。在我們的小寶貝身上,我能感覺到你的存在,這是我們將來永遠在一起的信物,像你寫的那樣,我們早晚要開始共同的生活。堅定信心!老天對相愛的人是友善的,老天會幫助你離開每一個深深傷害過你的瘋女人。但願,但願我也能從我的婚姻中解放出來。從本質上說,我丈夫是一個高貴的人,但他從未了解過我內心的苦難。向他攤牌將會很痛苦的,但我有力量面對。你對我的愛情,我對你的,時刻都在陪伴我,賦予我對未來的信心。懷著對未來堅定的信念,吻你我心愛的漂亮的雙眼。你的艾利薇精靈。』你聽明白了?這個蠢娘兒們不停地寫這些爛信。他忍受了,肯定是極不情願的,甚至是憤怒的,但還是忍受了。我應該因此而恨他,他為什麼要忍受這些?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他崇拜女人的同時也蔑視她們,他用肉體滿足女人,但在精神上卻不尊重她們。他不會愛,他只會滿足她們的慾望。他跟每個遇到的女人睡覺時,心裡想的是一個實際上不存在的,但他能愛上的女人。但這些並不說明他是壞人,他只是被一個邪惡的精靈奴役。正因為我知道我沒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把他從這地獄中拯救出來,正因為我知道我必將離開他,柔情才會化解了恨,我又回到床上,回到他的身邊,用我的雙臂和雙腿緊緊纏住他,用來自仇恨的狂野,用忘我的溫柔,我把他帶進最後的性事中。也許,這之後的疲乏可以讓即將到來的分別變得容易些。儘管這樣,分別前我還是跟他提起延長十天的事情,我說,我可以安排。我剛說完,他眼睛裡又出現那種駭人的恐怖,就像之前在花園裡那樣。他結結巴巴地說:『還是以後吧,等我旅行回來。』這又是謊話,我憤怒地喊了起來:『你休想在趕走那個女人之前見到我!』這之後他的反應第一次像個真正的男人,即使是因為害怕才這麼做的,也沒減損那男子漢氣概。他把我推倒,完全不管我的感覺,一味地幹下去。我狂野地親吻他,像在花園那樣。但這些並沒有改善我們之間的狀況,仇恨還在。晚上,我們默默地趕著馬車去有軌車站,我那寒酸的小箱子,放在馬車的後面。」

故事結束了?不,它好像剛剛開始,賽琳娜的聲音又變得結實,清楚:

「也許,只有我心裡有仇恨,他沒有;也許,我威脅他再也不回來,讓他驚恐萬分,他感覺到了,我是認真的,不是說說而已。也許,他真的想離開那個衣櫃的女主人,那個第二天就要回來,在我之後繼續為他做飯的女人。沒多久,幾個星期之後,整個城市喧鬧起來,馮?胡納的秘密情人在獵舍突然死了。雖然死人的事情經常發生,很快還是傳出小道消息,說胡納毒死了那個女人。說良心話,對這些謠傳我可沒說什麼,我只是很高興,逃離了這個遊戲,很高興我用不著提起那些我在獵舍看到的信件,還有胡納放在頂樓、讓我起過疑心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瓶子。不過,盛傳閑話的地方,總會碰巧發生一些事情,也會很容易地繼續傳播。,我當然也不是例外,我把正在四處傳播的謠傳告訴了男爵夫人。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只說了一句:『這不可能。』我聳聳肩膀,對她說:『什麼都是可能的。』我一想到黑勒德伽德身體里流淌著兇手的血液,心裡就湧起尖利狂野的衝動。這期間,人們不停地議論這件事,都說應該把馮?胡納抓起來,幾天之後,他果然被捕了。這件事我想得越多,越肯定,是胡納把那個女人殺了,今天,我比當年更肯定。而且他是為我才這麼做的。即使我恨他,我也不希望他上斷頭台。所以,人們議論說原告沒有足夠證據時,我很高興。那時,大家都已經知道了,被害人是一個慕尼黑的女演員,吸嗎啡上癮,靠嗎啡和安眠藥活著,這樣的體格很容易出事。這案件可以是過量服用安眠藥的偶然事件,可能是自殺,不管怎麼說,如果是兇殺的話,證據不充分。本來,胡納和女人的那些通信是很有力的證據,卻被我偷走了,他運氣真是好極了!男爵夫人的運氣同樣不差!有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的所為很了不起,後來才恍然大悟:他根本不需要這個,他被捕之前,肯定把他和所有女人的來往信件都燒了。如果他發現這些信件中最危險的幾封被偷了,得焦慮成什麼樣啊。我曾經在他眼睛中見過的那種恐怖,此時此刻也攫住了我。我做了我早該做的一件事——迅速把這些信交給他的律師——其中一個是特意從柏林趕來的——讓他們把胡納從不安的折磨中拯救出來。為此,律師們想給我一大筆錢,但被我拒絕了,因為我已經開始做夢,幻想,他一旦自由,就會因為感激而跟我結婚。天知道,這對他的虛榮將是一個多麼大的打擊啊,更受打擊的將是男爵夫人,她得向她的侍女祝福。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把信里最能證明罪責的幾封信為自己留了下來。因為信很多,誰也不會發覺缺了幾封,尤其是馮?胡納先生。我送去的那些信,平息了他的恐懼和折磨;剩下的我為自己結婚的夢想保留著。如果想結婚,留點這種『有用的』小材料在手裡,一點兒壞處沒有。甚至結婚以後,也是用得著的。」

「太好了,您救了馮·胡納先生。」A插嘴說,「最好您對可憐的男爵夫人也能好點兒。」賽琳娜不喜歡被打斷:「現在要說的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否定了A,她這麼做也是有道理的,那些指責,被指責和自我指責,正慢慢地都從故事中生髮出來,這比別的更重要:

「夢想跟他結婚已經是很卑劣的事了,我還用這個幻夢矇混自己,為了不讓自己干出更卑劣的事。為了這個,我用上了那幾封留下的信。我已經輸了,可那時我自己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誰把我弄到這步田地。胡納?因為他溶進了我的血肉,我卻沒愛上他?男爵夫人和胡納的小雜種?或者因為法院院長先生?因為我一直不能忍受,他當了王八自己還不知道,虔誠讓他變得既傻又瞎,什麼都沒察覺。我本可以把真相告訴他,現在大家都知道,院長先生將親自審理胡納的案子,什麼都晚了,我徹底完蛋了。難道院長應該親自宣判這個悄悄溜進他家、弄出小雜種的人無罪?我不能承受這個,我真的不能像別人那樣若無其事地承受。對我來說,這差不多是同謀,更可怕的是,這後面,還隱藏著更壞的事情。不僅是我知道真相,不僅僅是所說的同謀,都不是,我想把這更壞的事情喊出來,好讓我重新找到迷失的自己。我必須更深入地審視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我的惡劣行徑,之後的光天化日之下,我才能重新變得完整。好像有人命令我一樣,我突然把那些情書,胡納還有男爵夫人寫的,提到用謀殺威脅那個女人離開的信放到一起,匿名寄給了法院院長先生。我不得不這麼做,整個事件中的各個環節,我都一清二楚。這些信原本是要寄給檢察院的,那樣的話,胡納被砍頭的時候,院長先生可以因為涉嫌自己妻子的醜聞迴避做審判官。也許,我希望,院長先生因為絕望,把自己和男爵夫人還有那個小雜種都殺了。我願意為此承擔全部責任,我的同謀罪,我在獵舍和男爵夫人卧室偷竊信件的行為等等,如果院長也同樣幹掉我,我心甘情願,那樣才算真正的公平。因為對我來說,獵舍女人是因為我才被殺的,而不是為了男爵夫人。但是,院長先生向我展示了更高級的正義和公平。首先是這可怕的考驗,居然是我給院長先生設置的。他必須為了正義戰勝這些考驗,那樣我會加倍地相信他的偉大和聖潔。我願意為此而付出生命的代價。儘管如此,那些即將發生的糟糕的事情,我事先並沒完全摸透。」

她深深吸口氣,不難看出,故事講到了最重要的部分。這是她一輩子里最深刻的一次罪孽認知,如是作為懺悔者,而不是作為戰勝男爵夫人的勝利者,才講出了整個故事,儘管她的勝利感一直存在,不可或缺。講出來,對賽琳娜意味著減輕了心理負擔。賽琳娜剛才讀完那封信後,一直留在窗邊,現在她這麼做的目的才顯現出來。她很費勁兒地把眼鏡重新架到鼻樑上,從口袋裡又拿出一個紙條,再次大喘氣之後,她的嗓音重新變得堅強和穩定:

「裝著那些信的小包裹寄到院長先生那裡了,我既期待,期望,同時也害怕,將要發生太多可怕的事情。但是,幾天過去了,並沒有發生什麼事。院長一次也沒審問我,他很容易發現我就是那個匿名的寄信人。我完全失望了,我想,院長也不過是個膽小鬼,正義對他來說,遠不及他的地位和名譽重要。他甚至願意在自己家忍受一個兇手的小雜種。這時,我被一件事徹底地教訓了,完全徹底地。院長先生平時很少說話,可是有一次我侍候他們吃飯時,他突然開始大聲說起犯罪和懲罰的事情,我只好跟著聽。他說的每個字我都沒忘,之後立刻把它們記了下來。現在,我就給你讀讀我記下的,好讓你也記住,好好記住!

『我們的刑事陪審法庭是一個重要的部門,但同時也是一個危險的部門,因為陪審員很容易受感情動機的引導。尤其是刑事法庭負責的一些重案,特別是兇殺案,在量刑的過程中,復仇的情感無處不在,很容易不知不覺地滲入進來並且佔上風。它們竟然可以引發如此深遠的後果,以至於沒有人想到法律的謬誤也會變成兇手,沒有人想到死刑是多麼殘酷。更多的是不去考慮斟酌,使得這些只對復仇的需求有利的證據經常被錯誤地判斷。法官在採納和處理證據時,需要加雙倍甚至三倍的小心,避免這樣的證據混雜進來。有時,甚至被告親筆寫的或者簽署的文本都有可能被曲解。比如說,一個人寫他想『清除』一個人,或者自己想從他那裡『解脫』,這無論如何都還不能被看成是謀殺動機。但是,想復仇的人從這些地方讀到的都是謀殺的動機。復仇者的渴求呼喚的是行刑的斧頭,復仇者想醉飲的是犧牲者的鮮血。,

他就是這麼說的,我聽明白了,聽得非常明白,以至於我的手開始發抖,差點把裝烤肉的大碗掉在地上。他比我這個笨女人所能想像的更偉大,更聖潔。他猜到了,我想撼動他,讓他去報仇,用死亡去報復,但他拒絕了。他什麼都想到了。可是男爵夫人能理解嗎?對此,她的腦子太空了吧?假如她還能記住一些她收到過的信和信上的內容,她對『清除』『解脫』之類的字眼就還應該有印象。院長先生看著她,那目光近於悲憫,如果她突然跪倒在他的面前,我都不會覺得驚奇,可是她一動沒動,僅僅是嘴唇有些發白。『哦,斷頭台,』她說,『死刑真是可怕的懲罰。』僅此而已。當我把飯後甜食端上桌時,院長先生只是看著他的盤子。這就是男爵夫人,就這麼愚蠢。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意料之中的。臨近聖誕節時,開庭審判了。對胡納的律師來說,整個辯護易如反掌。院長幫了他們,讓檢察院保持了沉默,沒有任何一封信被提出作為證據。陪審團幾乎一致通過無罪釋放的判決,十一對一,只有一個反對的聲音,很可能是我發出的。無論怎樣,我很高興,馮?胡納先生被無罪釋放了。讓我更高興的是,他沒對我說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跟我告別,立刻離開了這個國家,我想是去西班牙找了個落腳處吧。」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賽琳娜嘆息地說:「是啊,這就是我和馮?胡納的故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胡納逃離了斷頭台,很幸運;對他來說,更幸運的是,他逃離了我。如果不是這樣,他可以保持他的高貴,他會跟我結婚;而我也許會給他準備一份地獄般的生活;只要他活著,他就得一直守著我,守著我這個老太太,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A想說點什麼,在他插話前,故事的終曲開始了:

「判決過後,有很多議論。報紙大肆攻擊法院院長,特別是左派報紙,指責他搞的是階級司法。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他因此變得更愛獨處,很少從他的書房出來,很快,我不得不在那裡給他放張床。一年後,他以健康原因為理由提出退休。他退休的實際原因是死。那年他還不到六十歲,死亡忽然降臨到他的頭上,醫生們都說,他是因傷心而死。而男爵夫人卻能夠和那個小雜種繼續活下去。因為這種不公平,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培養了黑勒德伽德,像我現在把她教育成的樣子。她應該變成一個真正的法院院長的女兒,這樣才能維護他的榮譽,才能避免在他家裡住著兇手的後代。我當然沒辦法改變黑勒德伽德從兇手那裡繼承的血脈,所以她必須學習,怎樣使女兒的身份變得有尊嚴。如果她是天主教徒,我肯定把她送到修道院去。但我還是能向她展示她去世父親純粹的聖潔和虔誠,讓她效仿。我越讓她像她的父親,她贖的罪就越多,同時也替她母親贖了很多罪,儘管她母親的罪過是永遠不可寬恕的。女兒繼承了母親的罪過。因為,她越深走進她父親的精神世界,復仇的意志便越深地滲入她的心裡。她父親因為自己的嚴肅和虔誠,從未嘗試過任何復仇。黑勒德伽德迫使自己去模仿,因為我逼迫她這麼做,然而沒有人能教導她什麼是聖潔和虔誠。沒有虔誠之感,她就一定會把自己的這種壓抑轉嫁給別人,以至於她用這種並不想去實施的復仇意志默默地逼迫她母親去贖罪。一件事勾連著另一件事,像我希望的那樣,我就是這麼教育黑勒德伽德去贖罪的。當然,她身上流淌的兇手之血以及她的慾望促使她反抗這種贖罪,但毫無用處。」

[指偏袒富人。]

[在當時的奧地利,幾乎人人都是天主教徒,這裡可能暗示她是猶太人。]

「哦,天吶,」A大聲喊著,「她為什麼要贖罪啊?她有什麼罪呢?你不能讓她為她的生身父母的罪過負責,這且不說,男爵夫人對馮?胡納先生的愛情,也不能隨隨便便地被看成是犯罪啊!」一道譴責的目光落到了A的身上,也許不是要否定他剛剛說的話,而是賽琳娜不喜歡他打斷了她講述故事的終曲。

「難道你已經沉湎於她的色慾中?我提醒你注意了,你還是給自己找個合適的姑娘吧,一個你願意跟她睡覺,她也願意跟你睡覺的姑娘,手粗糙點兒的,比那些修剪指甲的內心虛偽不安的要強得多。你知道為什麼男爵夫人不願意租給你房子嗎?因為這裡每個房客的門前」——賽琳娜用手指指身後的房門——「黑勒德伽德都一夜又一夜地站過,但是每個夜晚她都不敢進去,因為她父親的威懾——雖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把她嚇住了,所以每次她都只跑到房間的門檻前,便停住了。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像以前做過的那樣,今天晚上把麵粉撒到走廊地板上,那樣,你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她遲疑的足跡。這是罪惡的折磨,你不要牽連進去。人的醜行,並不能削弱人的責任感,它逐漸變得比我們自身更顯著。人為了認識自己,在自身的醜行中潛伏得越深,他要為那些尚未犯下的罪行承擔的責任就越多。對誰都是這樣的,對你,對我,對黑勒德伽德,對她來說,這責任還涉及為她生身父母的過去贖罪。但是,男爵夫人——被我們兩個扣住的人——總想擺脫這種贖罪的壓迫。她乞求每個房客,助她一臂之力。無論母親還是女兒,都是無比痛苦,內心充滿了不安的喧囂,在她們耳畔尖叫。這是我煽動起來的,把她們心裡的不安變成地獄裡的折磨。這幢高雅安靜的房子本身就是一個地獄。聖人和魔鬼,就像院長先生和或許已經死了的馮·胡納,他們像兩個脅迫的陰影跟隨著兩個女人,漸漸撕碎她們,或許,也包括我。馮·胡納之後,為了背叛他,我找了別的情人,但一點兒用也沒有。這不僅沒幫我什麼忙,反而使我意識到,那股脅迫我這麼做的力量多麼強大,我不停地找年輕的情人,到最後甚至是我可以摟在懷裡哄他們睡覺的男孩兒們。我教他們怎樣克服對女人的恐懼,教他們怎樣做愛。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就再也不這麼做了。僅僅是因為要背叛胡納?肯定不是,如果那樣,我早就應該停止了。假如沒有男爵夫人的原因,我一次也不會接受馮?胡納。院長先生的形象一直在我心裡,從未消失過,它不停地生長,生長……他死了以後,誰是他的寡婦?如果我不是,誰是?從他撫摸我的胸脯到現在,四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愛著他,一輩子,用我的靈魂愛他。」

故事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結束了,A有點兒吃驚,這是他之前怎樣都想不到的結尾。上了年紀的賽琳娜顯得很疲憊,眼睛盯著一片虛無,看了一會兒,用她早已習慣的侍女的禮貌和語調說:

「說了這麼多廢話,把您午覺給攪了,A先生,我希望,您能把這覺補上。」說完,賽琳娜彎著腰,蹣跚地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了房門,好像裡面已經有人在睡覺了。

A又躺回到躺椅上。是的,賽琳娜說得對,他應該睡一會兒,畢竟還不算晚,塔樓上的大鐘剛敲完四點鐘。他應該把剛才因為賽琳娜進來而打斷的半睡半醒時的思緒再接續上。可是,這些思緒又回到了前面提到的令他不愉快的錢上。於是,他又得對自己說一遍,當年在開普敦,怎樣開始賺錢的;那之後,他不用很努力,錢就到手了,錢拖著他從一個大洲到另一個大洲,從一個交易所到另一個交易所;假如把南美洲算成是一個獨立洲,那麼他十五年里,跑了六個大洲,相當於每個大洲待了兩年半。所有這一切純粹都是偶然發生的。集郵是因為他小孩子的時候,就渴望得到一枚三角形的「好望角」,徒勞的渴望,但同時產生的對南非的渴望卻保有下來。郵票無疑是投資的好途徑,但他卻失去了集郵的興趣。他到底想要什麼呢?一個家,一個女人,孩子?真正對孩子有興趣的人,說到底是祖母外祖母們。孩子是每個舒適生活的打擾,還有愛情故事更是如此,令人費解。男爵夫人所做的,簡直就是愚蠢。他要是那時候認識她就好了,可惜那時候他剛出生,不然他可以把男爵夫人呼喚到開普敦,呼喚到自己身邊,在馮·胡納傷害她之前,把她拯救出來。當然了,女人們都不是很願意去那樣的地方,這也是盛產鑽石地區缺少女人,因此出現很多戲劇性事件的原因所在。在那裡馮?胡納不可能釣到那麼多女人,他將過一種不舒適的日子。院長先生是令人羨慕的嗎?如果那兩個人的偷情為他生出一個兒子的話,也許!院長先生如果有這樣的兒子,恐怕也會像我一樣,為了遠離父親逃到非洲,儘管所有的逃避都沒用處。寡婦還留在家鄉,像人質一樣。每個人都應該做自己的主人,父親去世後,難道他不曾想過,把母親帶到開普敦自己那裡,為她建一個家?那樣的話,她肯定還活得好好的,肯定已經有孫子孫女了。為了孩子,才應該集郵,得到那枚三角形的「好望角」郵票也是不成問題的。但是眼前,讓星期天慢慢流過去,慢慢消失,才是非常好的生活計劃。

[原文為「做自己的兒子」,其引申意義為自己負責。]

是的,是的,應該這樣計劃生活,A非常清楚這一點。當他帶著這個想法睡著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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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曼·布洛赫(1886——1951),奧地利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夢遊者》《維吉爾之死》等,與弗蘭茨·卡夫卡、羅伯特·穆齊爾和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被米蘭·昆德拉稱為「中歐四傑」。1886年11月1日生於維也納一個富裕的家庭,在維也納接受工程師的訓練並研習哲學與數學。《夢遊者》是其45歲時出版的首部重要作品(受到米蘭·昆德拉和卡洛斯·富恩特斯高度的推崇)。1938年,他被納粹當做顛覆份子關入監獄,隨後在朋友(其中包括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發起的營救運動中獲釋,流亡至美國。晚年一直在耶魯大學研究群眾心理學。1951年5月30日死於心臟病。《維吉爾之死》初版於1945年,最後一部重要作品《清白無辜》在195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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