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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85期(在宥5)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 由上海市儒學研究會理事,上海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郭美華,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蘭宇冬先生共同主持,聯合各大高校莊子研究者共同會講,每周定期舉行。愛國學i-guoxue公眾號刊發。歡迎大家關注轉發。

主講 : 蘭宇冬、陳志偉、郭美華

原 文

雲將①東遊,過扶搖②之枝而適遭鴻蒙③。鴻蒙方將拊脾④雀躍而遊。雲將見之,倘然止⑤,贄然立⑥,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

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

雲將曰:「朕願有問也。」

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

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

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

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⑦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

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⑧,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⑨。朕又何知!」

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⑩也。願聞一言。」

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噫?,治人之過也!」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

鴻蒙曰:「噫,毒哉!僊僊乎歸矣?。」

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

鴻蒙曰:「噫!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黜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雲雲,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其情,物固自生。」

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郭美華:

本段寓言的意義,成玄英有個說明:「雲將,雲主將也,鴻蒙,元氣也。扶搖,神木,生東海也……夫氣是生物之元也,云為雨澤之本也,木是春陽之鄉,東為仁惠之方。舉此四事,示君主御物,以德澤為先也。」(《南華真經註疏》,第222頁)雲將作為帝王,對鴻蒙的發問,將政治治理的問題推進了一步,即,如果天地及其萬物的自然運化悖於人自身的生存如何處理?黃帝對廣成子的發問,預設的是天地及其萬物具有與人自身普遍一致的本質,如果掌握了這個本質,就可以有效地治理人類社會自身。雲將的發問,則是預設人類社會自身的存在與天地及其萬物的自然運行本質相悖或不自然相應,如何有效地改變、治理天地及其萬物之自然以適合人類自身的生存。如此發問,涵著《中庸》、《易傳》所謂「參天地」之意,以為人能通過自身的主體性行動,使得天地以合於人類需要的方式完成自身。

雲將之發問,起始便自稱為「朕」,這一方面表述其在塵世之中為「手握權柄之君王」,一方面表明他處在現象性束縛之中:「有朕則有跡,有跡則有我矣。」(鍾泰,《莊子發微》,第233-234頁)雲將與鴻蒙的初遇,有兩個發問。一是對於鴻蒙「是誰」與「何為」的發問。鴻蒙應之以「游」——即當下無所固執的綻放,消解了主體加活動(或主體加功能/性質)的認知式把握(在《逍遙遊》中,實質上也是一個無主體之游),這是一種非主體性的自身實現,沒有自我而有所挺立,即如雲將之有己,見之而有儻然與贄然:「儻然,自失之貌;贄然,屹立之貌。」(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第173頁)鴻蒙對於雲將之第二問,不論其具體所問,僅僅就其欲有所問之問,便即時予以了呵止。而雲將表達出來的「所以為問」則是人何以應對「自然之境對於人之應然生存狀態的背離」:「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天地亘古見在,天氣有什麼不和?地氣有什麼鬱結?氣何以有六?時何以有節?這些本來就是人之移情遮蔽使然。雲將發問的內在悖謬在於:一方面,天地之自然不合於人之生存的應然,所以人要以自己的行動來「參天地」以改變天地;另一方面,對天地的改變,需要根據於天地自身的某種性質(六合之精)。天地之不合於人的生存需要而「參改之」「以育群生」,而「參改天地」又需要依賴於天地自身之精。雲將在其發問中,將矛盾與悖謬顯現出來,鴻蒙以「吾弗知」為答,實質上就是一種應答悖謬之問的回答。不過,雲將第一次相遇並未領悟其發問之悖謬,從而也昧於鴻蒙的不答之答:「迨問者問其所弗容問,而答者亦答其所弗容知,拊髀雀躍之神情如故,而掉頭弗顧,真境躍然矣。」(劉鳳苞撰,《南華雪心編》,中華書局,2013年,第263頁)

簡言之,在雲將對鴻蒙的「發問」之境中,真境喪失自身;而在鴻蒙的「吾弗知」之回答中,真境則昭然躍然而顯。

雲將再次遭遇鴻蒙,依然有所追問於鴻蒙。第二次相遇,雲將首先表示「願問於鴻蒙」,似乎這還是在延續初次相遇之際的問題。作為直接回應,鴻蒙將自身的生存狀態,以與「可知性」相區別的方式加以表達,由此表明雲將欲以「知」的方式來問天地及其萬物,以滿足於人自身的生存需要,這本身就是一種錯失了人之本真生存的扭曲。「浮游」與「猖狂」,就是沉淪瀰漫而無一定價值之指向的逍遙之在,如此存在,只是無所約束而自由:「鞅掌……失容者,謂匆遽而不暇為禮容也……以獷野無禮形容其不可規範,猶上以猖狂形容其不可羈約也。」(鍾泰,《莊子發微》,第234頁)浮游而猖狂之在,處身無限廣袤而讓自身與相與共在之萬物皆真實無妄:「鴻蒙游心之處寬大,涉見之物眾多,能觀之智,知所觀之境無妄也。」(《南華真經註疏》,第222頁)而認知的方式,一方面將欲求以觀念的方式先行存在,即知所求;然後,以合於先行觀念的方式展開行動,即知所往。知所求與知所往,以認知對於存在的兩端(起始與歸終)的抽象把握,消解湮沒了最為本真的當下沉淪之活生生的躍然之在。

在所有物都真實無妄的整體性境域中,每一物都自融於其浮游與猖狂自身,沒有外在的知識性執取。一物狂游而自在其自身,所謂「天地不合於人自身存在的紊亂災害」,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一個顯現的可能。值得一提的是,自然主義的自由生存旨向,與所謂人道主義者眼中面對災禍引致之苦難的責任意識,處於衝突之中。雲將所問,撇開人禍不論,可以表達為:面對天災對於人自身生存的威脅與戕害,有為之君子或帝王究竟如何自處?畢竟,這是一個有「人」的天地世界,而「雲將則以澤天下為己任者也」。(呂惠卿,《莊子義集校》,第212頁)在第一次相遇之際,鴻蒙並未對此作出直接的回應,而以兩個「吾弗知」加以應對。實質上,這意味著一個基本的識見,即所謂自然自身的自在展開對於人類生存的危害(天災),這是政治領域一個積習深厚的謬見,是用以遮蔽層層利益趨逐與爭奪而造成的人相害的幌子,也是偽儒之好名者沽名釣譽恣意妄說什麼天意、天道譴責的憑藉。

隨著對話的演進,雲將發問之內在狀態,從自然之境與人的應然之需的彼此背離上有所衍變,轉而為相與共在的他者(民人百姓)對自己的強求與束縛。人與人的共在,在儒者的情懷裡,構成了其責任、使命的本體論前提。在此,雲將以共在及由其衍生的情懷為束縛,而追問鴻蒙如何解脫。雲將也自認為自己猖狂放浪,但卻總是有百姓跟隨,自身存在之所為,其跡為民所仿效:「夫乘物非為跡而跡自彰,猖狂非招民而民自往,故為民所放效而不得已也。」(《南華真經註疏》,第223頁)與民共在而為民所仿效,此仿效成為一種束縛,意味著身為帝王者被百姓所羈絆而不得返回自身:「放則流放之放,言繫於民而不得釋者也。」(呂惠卿,《莊子義集校》,第214頁)以百姓的追隨、模仿和需要來為治理天下進行辯護,這是根深蒂固的自欺欺人之說。對雲將所謂「不能釋懷於百姓之需」,鴻懞直接將其所謂的「被動性」顯露為主動性為惡,即治理天下之過錯在於紊亂天地之常、悖逆萬物之情實、阻斷所有物之自然天成,戕害萬物之自然——散獸群、擾禽聚、災草木並禍昆蟲。以人群的需要來為對天地自然之戕賊加以辯護,實際上「攖太虛之清寧,則功小而過大,利短而害長。獸解、鳥鳴,草木昆蟲有受其恩者,即有受其災者。」(王船山,《莊子解》,第97頁)所謂澤被蒼生的「治人」,總是以破壞天地之自然整體性為必然的代價。

鴻蒙將政治治理中的偽詐之說加以揭示,雲將進一步轉而問:如果身為帝王者不得不陷身於「潤澤天下的使命責任」中,那麼如何脫離其束縛?鴻蒙深知以潤澤天下為己任的虛妄政治積毒深厚,僅僅是言辭的開解根本無以祛毒。因此,鴻蒙感嘆而欲回歸自身——既是讓發問者回到自身以釋然其問,也是讓被問者回到自身以泯然其問。

於此,雲將以人倫與物理的矛盾困境為「天難」而強問鴻蒙。實質上,在鴻蒙看來,人倫與物理的衝突,其真正的解決,不是強物理以就人倫,而是人倫之必須合於物理:「人倫物理混而為一,故『解心釋神,莫然無魂』,此人道之極,由之而合乎天者也。」(褚伯秀,《莊子義海纂微》,第348頁)人倫之順於物理,其要在「心養」:「心養,猶心齋也。能養心於至虛,但安處無為,而物自化矣。」(陸樹芝撰,《莊子雪》,華東師範大學,2011年,第125頁)簡言之,雲將的問題不是天地及其萬物有什麼缺陷,而是有治人治世之心的帝王本身之心缺陷。欲圖治人治世者,將自身虛妄的責任意識消解而無為,天地及其萬物便自然而均化。

基於身體性需求,個別物以知的方式既將自身從整體中分裂出來,也將自身從自身分離出來。要無為而心養,就需要毀棄形體感官之感知,黜去眼之明與耳之聰,不以概念對萬物加以分類,讓自身以及萬物同歸於天地之渾然一體之境。每一物都自明於自身,但並不以自身的心和神為主體去照明它物乃至於天地整體。在天地整體之境中,每一物自有其魂而自在其自身。每一物自有自身之心、神、魂,而不以自身之心、神、魂為天地之心、神、魂。每一物大明自身而不施明於他物:「大明者,無所施明於物也。」(王船山,《莊子解》,第97頁)此即所謂「解心釋神,莫然無魂」。

如此,每一物乃至所有物都回到其自身存在之根本。每一物自在其自身的存在之根,不能在「知」之中顯現,那是一種無知之明。郭象說:「渾沌無知,而任其自復,乃能終身不離其本也。」成玄英說:「用知慕至本,乃離自然之性。」(《南華真經註疏》,第224頁)存在之物抵達其自身之存在,超越於「知」的抽象而虛假之「抵達」。每一物之在其自身是一個不可分離的整體,而知卻是存在自身的分裂,「才有知覺,則與道為二,故曰若彼知之,乃是離之。」(《莊子鬳齋口義》,第175頁)知將存在自身分裂為二,存在物便不可能抵達自在而自為「一」。

不但如此,知還以眼窺口問的方式,將與自身存在渾然一體的物推開並分裂為外。要讓一切物都歸根自在其自身,就要無問無窺:「凡有分別之謂名,凡有好惡之謂情,窺者,見也,無問無窺,則無所分別,無所好惡矣,此即無為自然也。」(《莊子鬳齋口義》,第175頁)在「知」中,既不能抵達每一物自身的存在,也不能抵達它物的存在。每一物之各回其自身,只能以不知的方式抵達:「人人自有其根,各各復之而不自知。」(陸西星撰,《南華真經副墨》,中華書局,2010年,第160頁)真實的存在,不在知之中實現,那就意味著建基於「知」的政治治理,本身並無關於人自身存在的真實,也無關於天地及其萬物的真實。當政治治理者以某種抽象的理念或情懷作為所有人的生命內容,乃至作為天地萬物的存在內容時,除了基於力的強迫與知的欺詐之外,根本毫無任何存在的「根據」。

無論將人倫與物理視為本質一致還是彼此相悖而欲圖治理天下,「以澤物為己任者,勞而罔功;任天下之自治者,逸而俱化。」(褚伯秀,《莊子義海纂微》,第350頁)當雲將消解了自己身為帝王的「責任使命」之際,天地及其萬物乃至於雲將自身,才得以返回各自的自在之根而自治自化。

附原文註解:

【注釋】

① 雲將:雲之主將。寓言。

② 扶搖:神木(李頤《注》)。一說「扶搖」作「扶桑」。「扶桑」見《山海經·海外東經》,為神話中的巨木(福永光司說)。

③ 鴻蒙:自然元氣(司馬彪說)。

④ 拊脾:「脾」,即髀。拍著股部。

⑤ 倘然止:停止的樣子。

司馬彪說:「『倘』,欲止貌。」

馬敘倫說:「『倘』,借為『』。《說文》曰:『,岠也。』岠,止也。」

李勉說:「『倘』,通『躺』。『躺然』,身向後躺作呆止之狀。」

⑥ 贄然:形容站著不動的樣子。

李頤說:「『贄』,不動貌。」

林雲銘說:「拱立之貌。」

章炳麟說:「《說文》無『贄』字,但作『』。云:『,至也。』訓『至』者,有底定義,故曰然立。」

⑦ 天:尊稱鴻蒙。如前文黃帝尊稱廣成子。

⑧ 猖狂:形容隨心所欲,自由奔放。

⑨ 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游者鞅掌」,游於舉世紛紜眾多的事物中(黃錦《新譯莊子譯本》)。「者」,通「諸」,之於。「無妄」,真實,指事物的真相。一說「無妄」為無窮之意。

成玄英說:「鴻蒙游心之處寬大,涉見之物眾多,能觀之智,知所觀之境無妄也。『鞅掌』,眾多也。」

⑩ 民之放:為民所放效(郭《注》)。

福永光司說:「『放』,同『依』。《論語·里仁篇》:『放於利而行,多怨。』『放』作『依』講。」(《莊子外篇》,第122頁)

? 玄天弗成:自然之原狀不能保全(李勉說)。

成玄英說:「自然之化不成。」

? 止蟲:本亦作「昆蟲」(《釋文》)。趙諫議本「止」作「昆」(王孝魚校)。「止」,豸同(蘇輿說,王先謙《集解》引)。

? 噫:多本作「意」。《道藏》各本、趙諫議本皆作「噫」。「意」與「噫」通(王叔岷《校釋》)。

? 毒哉!仙仙乎歸矣:毒害人啊!快回去。

郭象說:「『毒哉』,言治人之過深。」

成玄英說:「『仙仙』,輕舉之貌。勸令歸。」

? 心養:如〈人間世〉「心齋」。郭《注》成《疏》似作「養心」。

? 墮爾形體,黜爾聰明:「黜」原作「吐」。依〈大宗師〉篇改。

王引之說:「『吐』當為『咄』。『咄』與『黜』同。」(見王念孫《讀書雜誌余編》)

俞樾說:「『吐』當作『杜』,言杜塞其聰明也。」(《莊子平議》)

劉文典說:「『吐爾聰明』,文不成義。『吐』疑『絀』字之壞。《淮南子·覽冥訓》:『隳肢體,絀聰明』,即襲用此文,字正作『絀』,是其確證。〈大宗師〉作『墮枝體,黜聰明』,『黜』、『絀』音義同。」按劉說可從。今依〈大宗師〉篇改作「黜」。

? 倫與物忘:「倫」,同「淪」,沒。泯沒而與物相忘(林希逸《口義》)。

? 涬溟:自然氣(司馬彪說)。

? 莫然無魂:去除心機智巧的意思。

成玄英說:「『魂』,好知為也。『莫然』無知。」

? 萬物云云,各復其根:《老子》十六章有「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句。

? 渾渾沌沌:真朴自然之意。與〈應帝王〉篇「渾沌」同義。

【今譯】

雲將到東方遊玩,經過神木的枝頭,恰好遇見了鴻蒙。鴻蒙正在拍著腿跳躍遊行。雲將見到,忽然停下,恭敬地站著,說:「老先生是誰呀?老先生為什麼來這裡?」

鴻蒙拍著腿跳躍不停,對雲將說:「遨遊!」

雲將說:「我想請問。」

鴻蒙仰面看著雲將說:「啊!」

雲將說:「天氣不適宜,地氣鬱結著,六氣不調和,四時不順序。現在我想融合六氣的精華來養育萬物,要怎麼辦?」

鴻蒙拍著腿跳躍掉過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雲將得不到所問。又過了三年,向東遊行,經過宋國的原野,恰好遇見了鴻蒙。雲將高興極了,快步上前說:「您忘了我嗎?您忘了我嗎?」叩頭拜禮,希望鴻蒙指點他。

鴻蒙說:「悠遊自在,無所貪求;隨心所欲,無所不適;游心在紛紜的現象中,來觀看萬物的真相。我又知道什麼!」

雲將說:「我自以為隨心所欲,而人民跟隨著我;我不得已接觸人民,現在卻為人民所依順。請你指教。」

鴻蒙說:「擾亂了自然的常道,違逆了萬物的真情,自然的狀態不能保全;群獸離散,飛鳥夜鳴;殃及草木,禍臨昆蟲。噫,這是治理人民的過錯!」

雲將說:「那麼我怎麼辦?」

鴻蒙說:「噫,毒害人啊!快快回去吧!」

雲將說:「我遇見您很難得,希望指點指點。」

鴻蒙說:「噫!修養心境。你只要順任自然無為,萬物就會自生自化。忘掉你的形體,拋開你的聰明,和外物泯合,和自然元氣混同,釋放心神,無所計較。萬物紛紛紜紜,各自返回到它的本根,各自返回本根而不知所以然;渾然不用心機,才能終身不離本根;如果使用心智,就會離失本根。不必追問它的名稱,不必探究它的真相,萬物乃是自然生長。」

雲將說:「你施給我恩德,曉示我靜默;親身求道,現在才有所得。」叩頭拜禮,告辭而去。

郭象《莊子注》: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髀爵躍而游。

〔疏〕雲將,雲主將也。鴻蒙,元氣也。扶搖,木神,生東海也,亦云風。遭,遇也,拊,拍也。雀躍,跳躍也。寓言也。夫氣是生物之元也,云為雨澤之本也,木是春陽之鄉,東為仁惠之方。舉此四事,示君王御物,以德澤為先也。

雲將見之,

〔疏〕怪其容儀殊俗,動止異凡,故問行李之由,庶為理物之道也。

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

〔疏〕倘,驚疑貌。贄,不動也。叟,長老名也。

鴻蒙拊髀爵躍不輟,對雲將曰,游。

〔疏〕乘自然變化遨遊也。

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日: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

〔疏〕二氣不降不升,鬱結也。

六氣不調,

〔疏〕陰陽風雨誨明,此六氣也。

四時不節。

〔疏〕春夏秋冬,節令衍滯其序。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

〔疏〕我欲合六氣精華以養萬物,故問也。

鴻蒙拊髀爵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

〔疏〕萬物咸稟自然,若措意治之,叉乖造化,故掉頭不答。

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

〔疏〕故如上天,再言忘朕,幸憶往事也。

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

〔注〕而自得所求也。

〔疏〕浮游處世,無貪取也。

猖狂不知所往;

〔注〕而自得所往也。

〔疏〕無心妄行,無的當也。

游者鞅掌,以觀無妄。

〔注〕夫內足者,舉目皆自正也。

〔疏〕鴻蒙游心之處寬大,涉見之物眾多,能觀之智,知所觀之境無妄也。鞅掌,眾多也。

朕又何知。

〔注〕以斯而已矣。

[疏〕浮游猖狂,虛心任物,物各自正,我復何知。

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

〔注〕夫乘物非為跡而跡自彰,猖狂非招民而民自往,故為民所放效而不得已也。

〔疏〕我同鴻蒙,無心馭世,不得已臨人,人則隨我跡,便為物放效也。

願聞一言。

〔疏〕願聞要旨,庶決深疑。

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

〔注〕若夫順物性而不治,則情不逆而經不亂,玄默成而自然得也。

〔疏〕亂天然常道,逆物真性,即譎詐方起,自然之化不成也。

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

〔注〕離其所以靜也。

〔疏〕放效跡彰,害物災起,獸則驚群散起,鳥則駭飛夜鳴。

災及草木,禍及昆蟲。

〔注〕皆坐而受害也。

[疏〕草木未霜零落,災禍及昆蟲。昆,明也,向陽啟蟄。

意,治人之過也。

〔注〕夫有治之逃,亂之所由生也。

〔疏〕天治斯滅,治人過也。

雲將曰:然則吾奈何?

〔疏〕欲請不治之術。

鴻蒙曰:意,毒哉。

〔注〕言治人之過深。

〔疏〕重傷禍敗,屢嘆噫聲。

仙仙乎歸矣。

〔注〕仙仙,坐起之貌。嫌不隤能然通放,故遣使歸。

〔疏〕仙仙,輕舉之貌。嫌雲將治物為禍,故示輕舉,勸令息跡歸本。

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

〔注〕夫心以用傷,則養心者,其唯不用心乎。

〔疏〕養心之術,列在下文。

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

〔疏〕徒,但也。但處心無為而物自化。

隳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

〔注〕理與物皆不以存懷,而暗付自然,則無為而自化矣。

〔疏〕倫,理也。隳形體,忘身也。吐聰明,忘心也。身心兩忘,物我雙遣,是養心也。

大同乎涬溟,

〔注〕與物無際。

〔疏〕溟涬,自然之氣也。茫盪身心,大同自然合體也。

解心釋神,莫然無魂。

〔注〕坐忘任獨。

〔疏〕魂,好知為也。解釋,遣盪也。莫然無知;滌盪心靈,同死灰枯木,無知魂也。

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

〔注〕不知而復,乃真復也。

〔疏〕云云,眾多也。眾多往來,生滅不離自然,歸根明矣,豈得用知然後復根矣哉。

渾渾沌沌,終身不離;

〔注〕渾沌無知而任其自復,乃能終身不離其本也。

〔疏〕渾沌無知而任獨,千變萬化不離自然。

若彼知之,乃是離之。

〔注〕知而復之,與復乖矣。

〔疏〕用知慕至本,乃離自然之性。

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

〔注〕窺問則失其自生也。

〔疏〕道離名言,理絕情慮。若以名問道,以情窺理,不亦遠哉。能遣情忘名,任於獨化,物得生理也。

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

〔注〕知而不默,常自失也。

〔疏〕降道德之言,示玄默之行,立身以來,方今始悟。

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參考書目

一、 莊子書目

1、 《莊子鬳齋口義校注》 [宋]林希逸著/周啓成註解, 中華書局1997

2、 《莊子集解·莊子集解內篇補正》[清] 王先謙 撰/劉武 撰,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

3、 《莊子集釋》[清] 郭慶藩 撰 / 王孝魚 點校,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

4、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

5、 王叔岷《莊子校詮》,中華書局2007

6、 劉文典《莊子補正》,安徽大學出版社,雲南大學出版社1999

7、 方勇《莊子纂要》,學苑出版社2012

8、 張遠山《莊子復原本註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

註:在以上書目中,郭慶藩《莊子集解》把郭象注、成玄英疏、陸德明音義及十餘家的注都收入其中。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分段講析較為明晰,可作為閱讀底本。王叔岷《莊子校詮》註疏輯佚很見功力,是現代莊子研究集大成者。方勇《莊子纂要》集中了歷代莊子重要的注釋,分章分段釋讀,此書可作為資料常備。張遠山《莊子復原本注釋》,力圖恢復其認為的「魏牟」本原貌,自有其疏漏,但屢有新意,足以啟發新思,應是當代莊子研究中無法迴避之作。

莊子生平與思想參考書目

1、王叔岷《庄學管窺》,中華書局2007

2、王叔岷《先秦道法思想講稿》,中華書局2007

3、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

4、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

5、崔大華《庄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

6、熊鐵基《中國庄學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

7、方勇《莊子學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

8、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

9、[日]池田知久《道家思想的新研究:以為中心》,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

10、王博《莊子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

11、張松輝《莊子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

以上書目暫定,拋磚引玉,望各位讀友添磚加瓦!

往期回顧:

逍遙遊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活動宗旨與規劃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1期(莊子其人其書)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2期(逍遙遊1)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3期(逍遙遊2)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4期(逍遙遊3)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5期(逍遙遊4)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6期(逍遙遊5)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7期(逍遙遊6)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8期(逍遙遊7)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09期(逍遙遊8)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10期(逍遙遊9)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11期(逍遙遊10)

【自然的簫聲】莊子會講12期(逍遙遊11)

齊物論

養生主

德充符

宗師

應帝王

駢拇

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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