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青衣若夢

最新 02-11

薛寶釵

青衣若夢

紅樓夢中筆墨最重的兩位女兒，林黛玉好似一縷魂，一汪淚泉，她外在是虛化的，而神思靈動鮮明，恰如幽蘭生空谷。而薛寶釵恰恰相反，她素美而晶瑩，像豐年白雪，她外在是具體的，心思隱秘莫測，正似冷月照深潭。一個是淚做的，一個是雪砌的，都是寶玉所說的「女兒水」所化。

作品《金陵十二釵》

關於寶釵外貌，書中有三處不惜文章描述，這看似更好作畫，但若只作表面文章，不過是又一副楊妃撲碟圖，美則美矣，失了靈魂，終無意趣。須越過她表象的迷障，走到故事裡，穿行在她們嫣然笑語間，去看清她。

窗外雀聲一片，畫室里靜無人聲，晚霞的黃暈染了進來，《十二釵》中，寶釵「遺世獨立」，不曾與眾人相交疊，她項上掛有金鎖，托著長袖，丹唇將啟，又有兩彎水鬢，鬢邊的牡丹雍容燦爛，這無疑是一個京劇「青衣」形象，畫家所言，盡在其中。

淡然戲子入畫，豈知一生天涯。

聯想起書中片段，站在畫前，感同寶玉，一時失語。

縱觀整部紅樓，凡是詩的出現，都是在預言。可嘆停機德，金簪雪裡埋，樂羊子妻的典故明示寶釵與寶玉的夫妻情分，然而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再如何賢德有才，終不過落得個金簪雪埋，半生守寡的結局。而這曲《掃落花》講的是何仙姑等待呂洞賓度人來替她掃落花的故事，唱的便是未知歸期的枯等。

這是簽詞，是戲語，也是寶釵命運的讖言，是她的墓志銘。

而這首曲是由十二官中正旦芳官所吟唱，也是有其特殊暗示的。同類情緒的反覆吟詠，構成一場協奏曲，成就文學的音樂美，紅樓夢一書更是大行此風，晴為黛影，襲乃釵副，除了這些顯見的副調，十二官中亦有與之相對應的關係，齡官的風采資質，痴情執拗與黛玉如出一轍，而芳官與寶釵實則也是二位一體。所相似又不同的是，芳官是戲台上的正旦，而寶釵在真實的生活里不解「青衣」。

薛家初住梨香院，這個名字不難聯想，歷史上「緩歌謾舞，霓裳羽衣」的梨園，如果大觀園是來到人間的太虛幻境，而梨香苑則是穿了時空的玄宗梨園，與楊妃極似的寶釵，至此正式登台。。

京劇中扮相最美，唱腔最美，身段也最美的當屬青衣。一般是端莊正派，具有美好婦德的女性。曾有人說，「青衣若夢，是男人的夢，也是女人的夢。」紅樓一夢由始及終，薛寶釵所塑造的，幾乎是一個完美無瑕的賢德姑娘形象。

寶釵博學宏覽，詩文極好，「淡極始知花更艷，珍重芳姿重掩門」她及冠海棠詩。「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她魁首螃蟹詠。她是寶玉的一字師，頓悟的引路人，鑒賞能力更是一流，解讀《寄生草》，品評四美詩等文采芳華絕非一般閨閣弱質，可在閱讀經驗里，寶釵的經典印象卻更多是繡花撲碟，處理人際關係和管理事務上，不同於黛玉的嘔心經營，這些詩文，大都也只是她隨緣所作。不由不嘆聰慧。

書中對寶釵第一次正面描寫，便是她一身素淡，在炕上作針線的場景，「金玉良緣」浮現，三角關係初立。另一次讓寶玉事後大嘆辜負的，則是她在午睡的寶玉旁安靜綉鴛鴦脈脈溫情。此外寶釵也時常幫暫住湘雲的做針線活，不愛釵環，不施粉黛，連住處也布置得如雪洞一般。不得不稱賢惠。

寶釵生日酒宴，賈母命點戲，寶釵點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不解，寶釵以一隻《寄生草》為證，說這戲文非常的好，弄得寶玉佩服不已。自己的生日宴，點這首既熱鬧又飽含深意的曲，滿足了家長眾人對熱鬧的喜好，也不辜負晚輩們欣賞好文辭的機會。就連極少受人尊敬的趙姨娘，她也會專備一份土儀相贈。不可不謂周全。

從蘭言解疑惑到互剖金蘭語，她與黛玉和解相知，關懷病情以燕窩相送；替湘雲分擔經費張羅螃蟹宴，共同擬題菊花詠；見邢岫煙單薄，起英雄失路之悲，設法為其贖回冬衣玉佩又顧全顏面。一番工筆技法用材的細心論述，為苦於賈母之作畫命的惜春及時解難。不能不贊其體貼。

賢德霍達，雅緻平和，對自己所定義的角色，她有近乎完美的演繹，也有近乎無情的理智。這是一個演員的基本素質，也是她備受爭議的原因所在。後世紛擾不休的追問，這究竟是一個帶著偽裝生活、滿足自我虛榮的人，還是真的心中無我，對他人的成全呢？

金釧兒之死，雖然不能證明寶釵全不知原委，但生者為重，她主動為王夫人開解，不顧忌諱贈衣隨葬。尤柳事件也「並不在意」，稱是前世命定，反囑咐哥哥酬謝夥計，這既有「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領悟，也有對現實清醒到近乎殘酷的認識。滴翠亭事件眾人都嗤之以嫁禍，而脂批雲「急智」，或許也如鳳姐所評價「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她有防備捲入一切是非的冷靜。

寶釵因娘胎裡帶來一股「熱毒」，需日服「冷香丸」，這一描述似乎坐實了寶釵冷血世俗的「鐵證」。殊不知此句下原有脂批「凡心偶熾，是以孽火其攻」，服用冷香丸是用來抑制這「烈火之毒」，平復情緒的波瀾，讓她始終維持冷靜清明，保這豐年白雪之軀長存不化。

假作真時真亦假，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說《紅樓夢》是曹雪芹的一部懺悔錄，一部悲金悼玉之作，又怎會真是遷怒於寶釵的周全與通達？若是真如脂批所言，日後寶釵寶玉二人真有「當秀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或調或妒、輕巧艷麗等說」這樣一段生活，即使結局再痛苦熬煎，也算不負她苦心孤詣的經營了。

梨花院門青苔鎖，大觀園內秋草生，車塵馬足趣，酒盞花枝緣，你方唱罷了我登場，古今由來同一夢，因何笑嘆世人痴？

▏謹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畫家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