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雪水烹茶，用雨水泡茶，這是關於泡茶之水的一場筆仗！
丨本文由小陳茶事原創
丨首發於企鵝號：小陳茶事
丨作者：村姑陳
最近，北方下了好大的雪，連我們極南之地福建也雪花飄飛。
桐木關下起了雪，吳三地也下起了雪，福州的鼓嶺，也飄起了小雪片片。
見此情景，藍小笛吟起了詩：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吟畢，被一通暴揍之後，乖乖洗掉了一盆茶杯。
雪天烹茶，是一件極美的事。李麻花開著車就上了鼓嶺，還沒等擺完茶具，又凍得躲回了車上。
我拍下了她兩隻凍得通紅的爪子，真是美麗凍人。
搬來厚厚古書，敲著她的腦袋告訴她，古人那些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人家都是在室內，室內！！誰沒事跑到山頂上去賞雪煮茶的？
就算有，那也是端坐在那裡，負手等待，等書僮、奴僕把茶煮好了端上來，主人只管喝茶，吟詩，聯句，哪會親自洗杯、燒碳、守著火等水開，然後凍得鼻子通紅？
她默默在坐在那裡，抱著泰迪暖手袋，一聲不啃，不知道是不是被冷風凍傻了。
說起聯句，想到村姑陳半夜最喜歡看的《紅樓夢》。
紅樓夢裡，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講的是園子里的姐妹們，人數最齊全的一社，大雪天氣里，烤鹿肉吃，喝酒聯句的故事。
寶玉聯句落第，被大嫂子李紈罰去向妙玉討紅梅花。
這個櫳翠庵的妙玉，也是金陵十二釵之一，她最讓我上心的一項技能，就是泡茶時能駕駛各種水。
在《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卧怡紅院里，妙玉給老太君賈母奉了一杯用雨水泡的老君眉。
一轉身，帶黛玉、寶玉、寶釵去自己房間喝「梯己茶」：用三年前梅花上收的雪水，泡了一壺茶。
據寶玉說，這茶「輕浮無比」，他「讚賞不絕」。
村姑陳喜歡喝茶，就是從這一節開始的。
(當然，村姑陳成為一枚吃貨，也是從《紅樓夢》開始的。每次深夜睡不著，看著那些琳琅滿目的吃食名單：奶油松瓤卷酥、糖蒸酥酪、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豆腐皮包子、棗泥餡山藥糕、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鵝油卷......)
用雪水烹茶，用雨水泡茶，多有創意和想法的事。
而且泡出來的茶湯，輕浮無比，連賈母這種見慣大場面的人，都覺得不錯。可見果真是人間一絕。
後來一直研究如何用雨水和雪水泡茶，紅樓里寫，妙玉收的雪水是：
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請看幾個關鍵詞：五年前，花瓮，埋在地下。
光這三點，年幼的村姑陳就很難實現。
首先，我就不能把一釭雨水存放五年再喝，我爸媽首先就不答應。
其次，我們現在的容器，加了各種材料燒制而成，有的買回來，泡個金錢草都會死，哪裡還敢拿來裝喝的水？
第三，村姑陳從小住爸媽單位宿舍，樓房，鋼筋水泥，哪裡還有泥土地給我們埋東西？
故而，我每次想像紅樓里的那些場景，只因自己不能實現，愈發感覺他們融雪烹茶，超級風雅。
唐朝的花花公子白居易，這種風流浪子，一生居富貴叢中，居然也有不開心的時刻，而他不開心的時刻，能令他開心的事，並非「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些歌伎，而是「融雪烹茶」：
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城中展眉處，只是有元家。
——白居易《《吟元郎中白須詩兼飲雪水茶因題壁上》》
比白居易晚了幾百年的宋朝主戰派陸遊，也極喜歡像白樂天這般「融雪煎香茗」。
有一年下了大雪，雪後第二天，他起來，看到大雪，十分開心，就自己帶了茶具、帶了爐子，到井邊去打水煎茶喝：
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
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
這位陸大神，寫詩一向縱橫不羈，寫渴望收回北方失地，說：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回寫下雪天喝茶，又說「不枉人間住百年」。
對感情的表達如此強烈而激昂，也只有大宋朝的文人，才能有這個范兒。
然而，陸羽卻不怎麼喜歡雪水。
他除了茶經之外，還寫了一篇文章《煮茶記》，把天下的著名的泉水、好水，都寫了一遍，還排了座次。
但是，令白居易、陸遊、曹雪芹失望的是，陸羽他老人家，並沒有高看雪水，而是把雪水排在最末，認為是最後最差的選擇。
這一論述當然要招來狂噴的，就像村姑陳一樣。
同為唐人的張又新，就在《煎茶水記》中，對陸羽貶雪水的行為，做了剖析，並給雪水提高了座次：
夫顯理見物，今之人不迨於古人。蓋有古人未知而今人能知之者。神州疆土廣袤，天下之大，古人之足豈能盡涉?
（你陸羽牛嗎？你生在湖北，遊歷四川，晚年居住在浙江，全是南方，你有見過雪么？你壓根就沒去過北方，沒見過北方雄壯美麗的雪景，也沒喝過北方的雪水，當然不知道雪水烹茶的妙處了！——村姑陳替張又新注）
張又新的論斷是，陸羽沒有去過北方，沒喝過北方雪水泡的茶，故而不知道雪水的美妙之處，才會把雪水排在「好水榜」的最後。
張又新的這篇論述發布之後，流行了好多年。
直到宋朝，大文豪歐陽修老先生，認為小張說得不對，你小張，就一張嘴，哪能把天下的泉水都喝個遍？你就坐輛馬車慢慢走，要喝遍天下名泉，時間也不夠啊！你肯定是編的。
於是歐陽修老先生推翻了張又新的論斷，重新寫了一篇關於煮茶的水的文章《大明水記》，把水的座次又重新排了一下。
這是關於泡茶之水的一場筆仗，歷時幾百年，跨越兩個朝代。
可惜陸羽沒有看到張又新的文章，張又新也沒看到歐陽修的公眾號，否則，咱們茶圈，可能要掀起筆戰，掀起一輪刀光劍影了。
列位看這，又有一場好戲看了。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牛逼的。
最牛的是村姑陳的偶像、大宋朝的高富帥蘇東坡老倌。
他有一次作了一個夢，夢見有人請他喝茶，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夢裡主人拿出了上好的小團茶，邊上還有歌伎唱歌助興。美景美人好茶，這麼美妙的享受，他寫下了詩句以助興。夢醒之後，按殘留的回憶，把詩給寫了下來：
記夢迴文二首（並序）
十二月十五日，大雪始晴，夢人以雪水烹小團茶，使美人歌以飲余，夢中為作迴文詩，覺而記其一句云：「亂點餘花唾碧衫」，意用飛燕唾花故事也。乃續之，為二絕句雲。
【其一】
酡顏玉碗捧纖纖， 亂點餘花唾碧衫。
歌咽水雲凝靜院， 夢驚松雪落空岩。
【其二】
空花落盡酒傾缸， 日上山融雪漲江。
紅焙淺甌新火活， 龍團小碾斗晴窗。
這個老蘇，連做個夢也是風流美夢，有景有人有茶，一下子傳為文壇佳話。
可惜我們生於21世紀，自然環境與唐、宋千差萬別。
我們連喝個自來水戰戰兢兢，何談去收經歷了各種空氣層來到我們身邊的雪水？
雪水穿越過的這些空氣層，會不會帶上什麼東西？這問題十分焦心了，哪裡還敢去喝它？
要是收起來，埋在院子里的泥巴底下，不到5年，房子拆遷了，搬家搬得暈頭轉向，誰還顧得上地下的那壇雪水？
所以，生為現代人，對於古人的風雅事迹，只能遙想一番，而已。
且把白樂天的這首晚起，送給冬天早晨起不來的看官們，祝大家周末愉快，明天接著睡一個幸福的懶覺。
爛熳朝眠後，頻伸晚起時。
暖爐生火早，寒鏡裹頭遲。
融雪煎香茗，調酥煮乳糜。
慵饞還自哂，快活亦誰知。
酒性溫無毒，琴聲淡不悲。
榮公三樂外，仍弄小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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