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知識 > 我一輩子要找的那個中國,就在這裡

我一輩子要找的那個中國,就在這裡

《建水記》是一本關於古典生活、建築、手藝的沉思錄;也是著名詩人于堅追問何為「詩意地棲居」之作。2015 年冬天,于堅帶著比利時漢學家麥約翰來到建水。麥約翰浸淫中國文化數十載,他在建水長嘆,他一輩子要找的那個中國,就在這裡。

14世紀晚期,明朝廷「移中土大姓,以實雲南」。二三十年間,數十萬移民背井離鄉,遷徙雲南。這是一支由生活世界的行家裡手、大師組成的隊伍,他們從中原、江南帶著各類種子、精緻的手藝,依照宋元時形成的經典「營造法式」來建築一個夢想中的天堂。建水城就這樣誕生了,彼時的它,名曰「臨安」——一個來自天堂的名字。

如今,建水城已經年華老去,與它同時代興起的古城,大都煥然一新。而它卻在20世紀的城市化、大拆遷的洪流中如頑石般倖存,以致今天在中國,人們要證實曾經存在過一個「雕欄玉砌」的詩意世界,找回那些傳統的建築樣式、生活方式……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1、

雲南建水城,古稱臨安。臨安本是杭州,那個中國天堂的舊稱,雲南建水這個臨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歐洲移民到了北美大陸,沿用歐陸地名而取的「新奧爾良」「新英格蘭」一樣,建水這個臨安是一個新臨安。這個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的命名暗藏著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建水人要在他們的家鄉建造一個杭州那樣的天堂,他們成了。過了152年,明嘉靖十三年(1534),被流放雲南,「永遠充軍煙瘴」的大詩人楊慎來到建水拜訪他的朋友葉瑞,建水城令他大吃一驚,楊慎寫了一首詩《臨安春社行》,描繪他所見的建水:

臨安二月天氣暄,滿城靚妝春服妍。

花簇旗亭錦圍巷,佛遊人嬉車馬闐。

少年社火燃燈寺,埒材角妙紛紛至。

公孫舞劍駭張筵,宜僚弄丸驚楚市。

楊柳藏鴉白門晚,梅梁棲燕紅樓遠。

青山白日感羈游,翠斝青樽詎消遣。

宛洛風光似夢中,故園兄弟復西東。

醉歌茗艼月中去,請君莫唱思悲翁。

令我驚訝的是,楊慎詩里描寫的建水,並未隔世,我幾乎以為,楊慎才擱筆走了不久。楊慎筆下的這個建水城大體上還在著,不僅是城池、建築、雕樑畫棟、朱門閭巷、水井、牌坊、飯館、荷塘稻田……最重要的是,楊慎詩中寫到的那個世界,雖然細節已經改變了許多,但氛圍依然可以感受到。「少年社火燃燈寺」,燃燈寺還在,依然在敲著木魚。寺院門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楊慎如果在燃燈寺喝過寺僧沏的茶,茶水應當就是這口井裡的水。幾個閑人坐在井邊,聊天,嗑瓜子,要到吃午飯才會散去。只是看不見社火,因為春節才過不久,社火剛熄。當年楊慎來建水找葉瑞玩時,住在太史巷的葉氏宗祠,太史巷現在叫作太史巷街,這條街還在,這是一個奇蹟。在中國過去數十年的拆遷運動中,有些古城倖存下來,但大多數都成了民居博物館,原住民被搬遷,只剩下建築空殼。看上去古色古香,內里全是商店,再沒有「炊煙逗屋」(仇遠),「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建水巋然不動,我行我素,「邦有道,谷」,依然是原住民的故鄉,過著與楊慎來訪時大同小異的日子,水井安然,汲水的、挑水的、送水的、掃落花的、做豆腐的、納鞋底的、補衣裳的、做木工的、做涼粉的、開茶館的、做米線的、彈棉花的、養花的、玩古董的、做陶器的、銀匠、屠夫、魚販……洗衣的婦人也還蹲在井邊,背上依然背著個娃娃。明月依然在這個城裡「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2015年冬天,我帶著我的朋友麥約翰來建水,他是比利時人,自號無能子,一生都在研究中國文化,將老子的《道德經》翻譯成弗萊芒語。他在建水長嘆,他一輩子要找的那個中國,就在這裡。此後,他多次來,開始寫一本關於建水的書,並將他女兒送到昆明來學習中醫。

建水如今已經被一座座同質化的新城圍困,危機四伏。我從青年時代起就多次來建水,小住,長住,我目睹了它的猶豫、變化和堅定不移。人類為什麼會有建水城這樣的棲居地?它又為什麼落後於時代?又為什麼因「落後」而鶴立雞群,不同凡響?數十年來我一直在想這些問題。

在建水,最好玩的事就是串門。敲開這家進去看他家的水缸,敲開那家去看他家的窗子。居民好客有古風,進去參觀他們很高興,來客都是貴人。把別人的故鄉當成博物館,自己沒有這樣的家了么,那樣的家就成了審美對象。串門幸好是老馬帶著,這是熟人社會,陌生人可找不到門。老馬畢業於藝術學院,不畫畫了,做些設計混日子,活得像個古人,不求上進,沒有手機,只是讀書、修身養性、吹散牛,朋友來么陪著耍耍。

老馬說他一個月只用幾百塊錢就夠了。我開始有些不相信,怎麼活嘛。後來發現,老馬這麼活:穿個可以穿一百年的皮夾克,穿到起包漿,越穿越好看。早上窗外日遲遲的時候,起床出門,先站在巷口發陣呆,看「紅杏枝頭春意鬧」,然後去王麻子開的米線館吃碗氽肉米線,十塊錢一海碗,倒進肚子一上午就飽飽的了。然後去趙家大院看他家養在石缸里的金魚,金魚好看,石缸更好看,正面用柳體刻了兩行詩,刻的是:初日照林莽,積靄生庭闈。還刻著幾根蘭草、一窩怪石。一口缸,打造得像個小博物館似的,又是書法,又是絕句,又是浮雕,本身又是養魚的水池,金魚像宮娥一樣游來游去,賞心悅目到了極致。恰有一尾金魚撥開水草帘子,抬頭看看天色,又一搖槳駛回深處。老馬也跟著看看天色,已經忘了今天要幹什麼,乾脆與這家的主人下盤象棋,三局兩勝。半晌,夥計找來說有個花園要設計裝修草圖,這才回工作室去畫草圖,老馬不喜歡電腦,他用自己的腦。想著,說著,草圖讓畢業於設計學院的夥計用電腦做。然後又走去雲老師家看他的新作,準備「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路上經過楊媽媽家的院子,梨子熟了,大媽摘兩個給他,用井水沖沖連皮吃掉,又飽了。朝正蹲在水井邊洗衣的姑娘們瞅瞅,想起沒煙了,又折到燃燈寺旁的小鋪子去買,然後去寺里的老柏樹下一坐,先抽上一根。看看上星期開的那些花開完了沒有。雲老師不在,敲門不應。回頭見老鄭家的門開著,推門進去,鄭家是個小四合院,老鄭也不在,老馬自己找把躺椅,拉到陰涼處,小睡一刻。醒來時老鄭還沒有出現,抬手摘兩個枇杷捏著,走了。這回走去迎暉樓前面的小廣場。滿場的閑人,坐著的、躺著的、蹲著的、抱娃的、下棋的、理髮的、賣葯的、走江湖耍把戲的、唱戲的……城裡的象棋大師正在敲旗,被閑人團團圍住,指手畫腳,都幫著那個手生的呢。老馬擠不進去,就找棵樹靠著,借著樹蔭,聽著旁邊敲棋子的聲音再眯上一刻。挨晚,老馬回到他母親的老宅子,老母親千年如一日的晚餐已經擺在桌子上,正盼著兒子呢。晚上他讀書,不看電視。到個九十點,老馬要睡了。老馬喜歡說:「天睡我睡,天醒我醒。」

跟著老馬。進了這家看見一排欄杆,而主人一家正在桂樹下打麻將,只是歪頭笑笑說:「坐嘛,坐嘛。」進了那家,看見人家的中堂掛著錢南園先生的字,供桌上擺著建水民國時期的制陶大師戴得之做的黑陶花瓶,上面的梅花畫得那個燦爛,字寫得那個雲煙亂飛。一人蹲在水井旁邊宰雞,四五個姑娘在洗菜,親戚朋友坐了一院子,都等著吃呢。這些院落大多數彼此相通,你家的竹子是我家窗子前的水墨,我家後花園的桃花是你家前廳的粉彩,我家的桂花為你家的黃昏而香,你家的喜鵲為我家的客人而唱。戶戶垂楊、明月古井、雕樑畫棟、茂林修竹、小橋流水……大家共享,都是好在的地方。看罷出來,心裡總是空落落的,想要是住在這院就好了,又想住在那院也好。

跟著老馬。去看土地廟,土地廟就是過去供奉大地之神的地方,現在不供了,但廟還在,改成會議室。門鎖著進不去,只能隔著窗帘縫瞅瞅。院子里閃出來一個紅光滿面的老者,聽說我們對土地廟感興趣,很高興,馬上喋喋起來。老者說,建築專家認為有唐代的風格。這一指點,果然看出那黑黝黝的大梁,大氣古樸,結構莊嚴。又說個故事,有一天夜裡他看見土地公公躺在柏樹下哭,他本來是坐在廟正中間的神龕上的。天亮後,土地公公的塑像就被紅衛兵砸掉了。老者說罷,忽然就不見了,其實他和我們道別,還握過手,但感覺是突然不見了,覺得他就是那位被免職的土地公公。

跟著老馬。已經中午,肚子有點兒空了,就去永寧街的快餐店裡,花十元錢吃個三菜一湯。建水的快餐店與別處不同,不會自慚形穢,它就是為平民開的。建水一城都是平民,一切設施、服務都是為普通人著想,最高級的地方是文廟,但只是建築高級,這個高級也是為了讓平民出出進進。永寧街的小館子一家連一家開了半條街。為了省電,小館子裡面黑漆漆的,只見杯盤碗勺在閃光,倒有一種中世紀的氣氛,彷彿在裡面隨時可以遇見堂·吉訶德和桑丘。早三十年的話,小酒館外面還會拴著馬匹。現在沒有馬匹了,有時候收廢品師傅的三輪車會停在附近,人在裡面吃著呢。食客有閑人、失業者、老闆、公務員、鄉下人、土著、民工、掃大街的、小學老師、中學老師、學生、大爺、舅公、叔叔、嬸嬸、大娘、姑娘、婆娘……有個流浪漢天天來吃,五十多歲,蓬頭垢面,靠著天井邊的小桌子,喝一盅苞谷酒,嚼幾顆花生米,還哼點什麼,天天來。一碟爆炒豬肝、一碟清炒韭黃、一碟老奶洋芋,一杯白酒,一碗米飯,也就是十塊錢,米湯免費。炒菜的大鍋支在店門口,廚娘就像眾人的保姆,胖而敦實,絕不因為價格便宜而馬虎,一盆子打好的雞蛋滑溜溜地倒向熱油里去,即刻嘩啦啦爆響起來,大鍋鏟噼里啪啦撥拉一陣,一盆黃生生的炒雞蛋已經誕生。那爆響撥拉之聲使得滿堂都像在一口大鍋里似的,個個吃得熱騰騰、喜滋滋。彝族女人黑亮的臉龐在鍋邊閃光,用小勺喂她的小孩,說是來城裡面賣桃子,吃完飯就上山了。我點了這三樣:丸子兩個、小蔥爆豆腐、青豆炒苞谷。老馬點的是油淋牛乾巴、草芽肉片、小白菜。正嚼著,抬頭看見雲老師路過。「來喝口嘛!」老馬叫道。雲老師是個畫家,以前經常背著畫箱去西雙版納寫生,現在不去了,畫建水。雲老師站在大鍋旁邊和老馬聊了幾句,那保姆又炒出一窩雞蛋,金子般地放著光。雲老師說:「不吃了,先走一步,還要去澆花。」

2、

與中國那些失去了歷史的新城比起來,建水這個城看上去比較落後,充滿滄桑感。大地是落後的,落日是落後的,故鄉是落後的,落後意味著一種對時間的迷戀,對經驗的自信。建水的落後並不盲目,這是對此在(海德格爾語)的確認,建水知道它要如何在,如何好在,如何作為建水而不是他者而在。建水周邊,與它同時代興起的古城,大都趕上了時髦,煥然一新。建水卻在大拆遷的洪流中頑石般地倖存,在雲南的城邦中因守舊而鶴立雞群,以致今天在雲南省,人們要證實曾經存在過一個「畫棟雕梁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世界,找回那些傳統的建築樣式,手工、生活方式,人情味、口味……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建水城如此生活,已經持續了600多年。直到今天,建水城依然是個文質彬彬之城,老人依然可以將故鄉作為養老院而終老;盲人、殘障者在其中不必害怕;兒童穿過小街小巷,日日受到長者教育、熏陶;鄰里彼此關照……建水本來就是為過日子建造的。「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禮記·禮運》)在古代中國,這種理想不是書面上的教條,而是日常生活世界的材料、格局、形式、制度……「天下無一物無禮樂。且置兩隻椅子,才不正便是無序。無序便乖,乖便不和。」(程顥、程頤)一切都是寓意的,儒家思想在中國從來不是教條,各種設施,細節都是為著一次次的「四美具(美景、賞心、樂事、良辰)二難並(賢主,嘉賓)。美即好在。這種置身於材料、格局的美,實用是材料的實用,美是材料之美,天人合一,無法將實用與美分開。因此就是文革那樣的時代也無法摧毀建水,要摧毀它,只有毀滅它,而無法利用它。風塵僕僕的旅遊者來到這城裡,滿臉困惑,這是要參觀個什麼喲,如此庸常、落後,古板、完全不合時宜。他們發現,建水不像商品房,什麼人都可以住。建水,沒有文化的話,還住不來,面對隨處可見的描金繪彩的畫棟雕梁、楹聯牌匾、壁畫石刻,截取自論語孟子唐詩宋詞的句子詩行,住在裡面卻兩眼抹黑,只是睡覺吃飯的話,人會自慚形穢,越住越苦大仇深。我曾在一大院里遇到一位住戶,這院子不是他造的,他是後來被分派進去的,正在廂壁下乘涼,那壁上用宣統三年的楷書抄寫著這些話:「誠篤者無椎魯之累,光明者無淺露之病,勁直者無徑情之偏,執持者無拘泥之跡,敏煉者無輕浮之狀。」(金纓)「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 ——錄晉陶淵明句」,「寄岳雲,安九夏。無閑緣,實瀟洒。碧溪頭,古松下。卧槃陀,晝復夜。八德水,清且美。盪精神,浸牙齒。亂雲根,眾峰里。掬與斟,隨器爾。 ——黃庭堅」,「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臥遊錄呂祖謙),「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後。舟車足以代步涉之艱,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後漢書·列傳·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千里江山陪驥尾,五更風水失龍鱗。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唐張曙),「庭院梅花發,金閨罷曉妝。自憐傾國貌,只是伴寒香。」(江采萍),「花底忽逢雙蛺蝶,背藏羅扇多看時。 ——丁酉秋。」我多嘴,問他模糊了的那兩行是什麼,他怒曰,曉不得!轉身就走。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騰王閣序》),「黃帝問曰:余聞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善言古者,必有合於今……」(《素問·舉痛論》)。《建水州志》記載,建造建水城,第一件大事是觀天相,這是建水城為什麼建在此,為什麼這樣建的依據。「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橘窬淮而北為枳,瞿鵒不逾濟,貉逾汶則死,此地氣然也;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粵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周禮》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必須首先考慮這個地方的天道,天地神人的關係。天不僅僅是天空,不僅僅是一物。天既是天空,也是載著道的天,也是神的居所(天宮)。地是在場,此地。詩經說:「明明上天,照臨下土」,「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下民。」(《書·秦誓》),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講得很清楚,「天,顚也,人之頂也,元始。至高無上。是其大無有二也。」至高無上,上,高處。古文為丄,指事字。「象形者實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丄丅是也。」天既是自然的天空,也是看不見的抽象的「至高無上」。有無相生之無。無,「通於元者……謂虛無寂靜」。「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槷以縣,眡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周禮》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建水州志》說,建水在南方朱雀七宿的井宿與鬼宿之間,因此,行事必須根據井宿和鬼宿的方位、動態。以今天的觀念來看,這並沒有什麼科學依據,漠視風水的建築那麼多,世界依然屹立。問題不在這裡,風水是一種世界觀,它暗示的是人應當與大地建立一種什麼樣的關係。風水堪輿喚起人們對大地的親近、敬畏之心。大地不是死物,而是神靈的在場。動物不知道風水,只有「仁者人也」才能夠堪輿。堪輿就是文明,為黑暗混沌文身,定位、澄明,從非真理向真理敞開。「欲將善其終,必先固其始」。要在這個地方住了,「子子孫孫永報用享」(虢文公鼎),只有感恩親近大地,時時記著「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才不會暴殄天物。

這種當下的,隨時滋生著的、被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創造出來的小意義,抵抗著人生的無聊、空虛,也豐富充實著人們的生計,畫棟雕梁,完全無用,房子不會因為它而更結實。但是,大塊假我以文章,有無相生,文章、雕樑畫棟也會滋生出各種生計,並為生計生產著意義。這些小意義也許庸俗,但是三百六十行都可以共享。畫家、文人,書家、木匠、鐵匠、漆匠、金匠、解料工,採花人、種花人,賣花人、送花人、養花人、煮飯的人,種稻的人,送水的人……三百六十行,環繞著一根雕梁,一扇雕花門可以湧出一大串生計,每種生計都是一個細節,細節滋生細節,細節形成一種彼此共存相依的生物鏈關係,鄰居街坊彼此養著。汲水的人養著箍桶的人,養著搓繩子的人,養著守井的人;種豆的人養著做豆腐的人,做豆腐的人養著賣豆腐的人,挑水的人,送豆子的人,送柴禾的人,砍柴的人、種樹的人……種樹的人吃著豆腐種樹,做豆腐的人依靠送來的柴做豆腐……一環扣著一環,人人各得其所,都有自己的飯碗,一切都止於至善。與現代社會少數集團資本對生物鏈的同質化壟斷控制完全不同,建水守護著一種自然的生物鏈,每個人都能夠在生活世界的細節中安居樂業。尊卑有序,修敬無階,尊卑是可以通過修敬轉化的。隨意而安,知足常樂的世界觀成為共識。人們也許尊卑不同,經濟能力有強有弱,但是各得其樂,世界人生因此豐富深厚複雜,意義叢生而不乏味單調。

社會學家費孝通曾經在雲南祿村調查,他發現,「在農作中省下來的勞力,並沒有在別的生產事業中加以利用,很可說大部分是浪費在煙榻上,賭桌邊,街頭巷尾的閑談中,城裡的茶館裡。……若說他們不會打算,或是不作經濟打算,在我們看來,也不盡然。可是他們打算時所採取的方法,也許和一輩受過西洋現代經濟影響的人不同罷了」,「減少勞動,減少消費的結果,發生了閑暇。」,「在西洋的都市中,一個人整天的忙,忙於工作,忙於享受,所謂休息日也不得閑,把娛樂當作正經事做,一樣累人。在他們好象不花錢得不到快感似的。可是在我們的農村中卻適得其反。他們知道如何不以痛苦為代價來獲取快感,這就是所謂消遣。」,「他們不想在消費上充實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知足、安分、克己這一套價值觀念是和傳統的匱乏經濟相配合的,共同維持著這個技術停頓、社會靜止的局面。」,「然而,西方工業文明在側,很難保持這樣知足、安分的經濟狀態了。」

「空著時間,悠悠自得,無所事事的消遣過去。像祿村一類的農村,不但以全村講自給自足的程度很高,以個人講,自足自得的味道也很濃。他們不想在消費上充實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農民們企望的是『過日子』,不是『enjoylife』。」,「這種經濟態度可以說是中國農民乃至所有中國人的一種傳統經濟態度,這種經濟態度強調節儉,強調知足常樂,而這卻是匱乏經濟中特有的經濟態度。」(見費孝通《鄉土中國》一書)

費孝通認為這種消遣是「匱乏經濟」的結果。他忽略了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在中國文化中,生活本身被理解為詩意的,藝術化的,生活就是教堂。「消遣」,就是詩意的棲居。勞作的目的是為了消遣,好玩,在世,獲得生命的意義,這是一種世界觀,而並非完全是經濟匱乏的無可奈何。

生活就是藝術,如果藝術就是通過非概念化的,在場式的、隱喻的方式來生產意義,那麼建水生活正是一種「總體藝術」。這個城邦的生活世界無時無刻不在生成著意義。意義的沼澤是無限生成著的,因此深不可測。堂奧這個詞很講究,堂就是存在之所、在場,但這是一個奧區。在牆上或者院子晾一排衣服是一個意義。與雞鵝貓狗魚一起生活是一個意義。在家門口晾一隻拖把,是一個意義。去水井裡提一桶水,順便與趙家的聊聊劉家的短,是一個意義。給鄰居李嬤嬤送一籃剛剛從自家的樹上摘下的桃,是一個意義。那根繩子上,今天晾著被單、席子,明天晾著女子的乳罩,內褲,裙子,這是一個意義。路過時發現昨天晾掛在上面的乾魚不見了,變成了頭髮一樣的新鮮麵條,這是一個意義。在牆上釘根釘子,掛串辣椒上去,這是一個意義。坐在天井裡看月亮,這是一個意義。聽鳥鳴,這是一個意義。貼幅春聯在門框上,這是一個意義。品味思索這春聯的書法,意思、背誦,這是一個意義。坐在天井裡,觀賞蘭花、盆景,這是一個意義。站在巷口,看新娘出嫁的隊列,這是一個意義。告訴小孩子不要將頭伸進井口裡去看,這是一個意義。抬著只大碗坐在自家門口石墩子上細嚼,這是一個意義。廚房炒乾巴菌的香味飄到左鄰右舍的餐桌上去,這是一個意義……就是一張今天出版的報紙,它也不會只有新聞載體這個意義,它同時也是蓋子,抹布,牆紙、玩具、(可以疊紙張飛機)包裝盒……建水城正是容納這些毫無意義的瑣事,亂麻般的瑣事而充滿了意義。一切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椅子,有意味的碗,有意味的樑柱,有意味的字,有意味的食物……格物致知,在事事物物上格,在事事物物上止於至善。善不是教條,只有在當下的行為、情境中善的位置才會顯現。善一方面是先驗的,另一方面也來自經驗,歷史上的好總是在當下給格物以啟發,善一次次在日常生活的當下被激活。

選自《建水記》,于堅 著,楚塵文化 出品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楚塵文化 的精彩文章:

有氣泡的米酒,比香檳還好喝!

TAG:楚塵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