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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一種沒有回報的愛

曙光初照,晚霞染盡,

縷縷金黃,絲絲羽毛,

有光就有你,

長長的身影,直到與月光相疊。

--作者

Kingfisher——吃魚維生的小鳥,長相如同一個矮小乾癟的老頭。二十到二十五厘米的身體,重五盎司(150g),嘴巴又粗又長,其長度超過頭部的直徑,變得頭重腳輕。經常怒髮衝冠的樣子,好似帶著一頂與羽毛同色的帽子。那是工作服一般的青灰色,散布在頭部,背後和翅膀,前身或白或鐵鏽紅,綁著圍兜一般。短脖子上的白圈,好像工作服里翻出白襯衫的領子。如果把它看成一個打掃衛生的老頭,我覺得從長相到穿著,都不為過。這位清潔工,站在河邊的樹杈上,不高不低,大約三米左右。天天老位置,聚精會神地盯著水面與河底,一旦「獵物」出現,風一般無聲無息插入水中,銜著銀魚,飛回樹枝。它的一生,只做這樣一件事情,一直做到老死。

這是我在德州最南邊的公路旁第一次與它相遇時得出的第一印象。路旁有條河,蘆葦和雜草叢生,南方特有的歪脖子樹(Mesquite),葉片細小如針,對付乾旱綽綽有餘。樹榦扭曲乾裂,好像百歲老人皮包骨頭的關節和膝蓋。它在那裡!我的同伴說得斬釘截鐵,語氣喜出望外。我求助說,在哪兒?我的望遠鏡不行。心裡想,人的視力可以藉助工具得到延長,但是,工具也非常有限。他不理我,自顧在車裡架起三腳架,兩隻腳豎立在車門和他的座位之間,第三隻腳橫頂在另一扇車門上,鏡頭對準了「小老頭」。我說,那麼遠,拍不出好照片。他失聰了一樣,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時間像蕩漾的河水,緩緩地在我們眼皮底下流過,陽光從肩膀漸漸落到背後。無數輛汽車「沉舟側旁千帆過」,氣浪狠狠地逼過來,彈回去,只有他紋絲不動。我發現,他並沒有拍照片,而是用長鏡頭代替望遠鏡,始終沒有把目光收回。每次路過那條公路,必定發生同樣的故事,即便連「小老頭」的影子都看不見,他還要停下來,等待「情人」出現,白白浪費了時間,從來不後悔。很多次,對著乾裂的歪脖子樹,搖擺的蘆葦,茂盛的雜草,水中的倒影,還有那個奇妙的精靈,我真想大喊一聲:你們知道嗎?世界上有一種沒有回報的愛?

Kingfisher對於野外攝影師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對象。他有很多傑出的照片,有一次竟然拍到了Kingfisher嘴裡含著一條七八寸的銀魚。我說,那是你和它關係的頂峰,從來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照片!但是,他仍舊天不亮就出去,在河邊搭一個攝影用的工作帳篷,等著陽光把大地越抹越亮,等著一覺醒來的Kingfisher,對它說一聲早安!有一次,他在帳篷里等了七個小時,一張照片也沒有拍到。帳篷只有一米見方,除了三腳架,只能放一張摺疊的椅子。四周有很多拉鏈,拉開就像一扇窗口。晚霞的餘輝里,他返回,臉上帶著倦容。我問道,有點灰心喪氣?他搖搖頭,憨厚地笑了笑。還要去?我驚訝地問。為什麼不呢?他說。其實,我多問了,本來就知道他要去的,就像Kingfisher,一輩子就做這件事,就是這件事對他有生命的意義,甘心情願。

我和啄木鳥有過一段情。童年留下的印象里,只知道它是捉蟲的益鳥,並不美麗。當它飛到我的面前,飛得那麼近,就在房車旁邊的矮樹林里。它的後背對著我,一道黑一道白,一直延伸到翅膀,整整齊齊。尖硬的尾巴緊貼在樹榦上,一步一步往上爬,一邊用硬嘴巴啄來啄去。它在中途停下,轉過臉來看我,讓我大吃一驚!一頂紅帽子,金色的鼻子,金色的脖子,乳白的臉孔上還有一對大眼睛。等我拿起書來查,它已經遠走高飛。原來它叫Golden-front Woodpacker,十七厘米長,重二點九盎司(82g)。遺憾之餘,我感謝上蒼讓我見它一面,如此清麗秀美,僅僅一面,難以忘懷。沒想到,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它回來了!我手忙腳亂,想給它弄點吃的,抓了一把花生米扔在樹腳下,竟然把它嚇走了。那天夜裡我沒有睡好,簡直像失戀一樣,希望它明天能夠來。大清早,我在樹桿上塗了一層花生醬,柑橘對切,插在樹杈上。陽光下,我看見它在空中滑行,飛成一條線。然後抖抖翅膀,再滑行。啊,這裡是它的領地,它的家鄉,快下來吧!我在心裡呼喚。不一會兒,它降落在塗了花生醬的樹桿上。原來,這是它喜歡的招待方式。每天添食,每天接近,我坐在房車的窗口旁,天天觀看啄木鳥,希望它感受到不一般的關愛和照顧。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房車裡走了出來,等待它的來臨。它果然來了,果然沒有介意我的存在。我們之間只有兩米左右,一舉一動,包括眼神的變化和思緒的閃動,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榮耀!這時,我才略微懂得,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麼被一隻小鳥征服,二十年不變!

很多拍鳥的野外攝影師都有他一樣的情人精靈,或多或少而已。新墨西哥州往北向山上開去,每年十一月,不用通知,不用約定,大家都在 Bosque del Apache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 相會,七千多隻紅頂灰鶴(Sandhill Cranes)從北方回來了。一邊是被砍倒的包穀地,另一邊水波粼粼,可謂飛鳥的魚米之鄉。方圓五千七百英畝,敞開胸懷,擁抱灰鶴,也擁抱來自四面八方的觀鳥者和攝影師。頭戴牛仔帽,腳踏旅遊鞋,方格子布襯衫,水洗的牛仔褲。三腳架一字排開,就像夾道歡迎的儀仗隊。中國人稱鶴為仙,毫不為過。仙鶴的細腿,長頸,舞姿,以及眼神,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身體藝術。人類的舞蹈,每個動作都能在仙鶴的肢體語言中找到淵源。光和風,山和水,柔和的曲線,變幻的速度,把天幕切成一個又一個小片,每個瞬間,每個片段都是獨立的空中舞台。尤其在太陽落山以後,火燒的背景,黝黑的剪影,千姿百態,美不勝收,簡直無法用文字形容。

佛羅里達州中部的維納斯公路管理局辦公室的建築物後面,有個湖泊,湖中有個不起眼的綠島,稍微比籃球場大一些。冬天是南方的收穫季節,也是鳥兒愛情和交配的季節。小島上紅花盛開,綠葉扶蘇。天剛蒙蒙亮,一輛輛汽車緩緩駛進,停在小島對面。一轉眼的功夫,三腳架,望遠鏡,長鏡頭和錄像機,錯落有致,大有召開新聞發布會的氣勢,氣氛卻極其寧靜。等著黎明的曙光把天然舞台的帷幕徐徐拉開,霎那間,噠噠,噠噠,所有的快門同時按下,好像群馬從遠方飛馳而來,鐵蹄聲聲,不絕於耳。同樣的情景發生在佛羅里達的St. Augustine鱷魚Farm和德克薩斯州東部的小城Orange,千百隻蒼鷺,白鷺,美洲蛇鳥,鸕鶿等成雙成對戀愛同居,築巢育兒。發情季節的鳥兒臉上有特殊的顏色,眼神也特別溫柔。雄鳥像孔雀一樣開屏,荷爾蒙在根根羽毛中展示雄威。雌鳥總是耐心地等待,時而輕吻,時而與雄鳥的脖子繞在一起。一旦雄鳥跳到背後,雌鳥就把屁股翹得老高,而雄鳥則用翅膀像屏風一樣把最精彩的鏡頭掩蔽起來。然後,就是恩恩愛愛地尋築愛巢,銜接樹枝,累積枯葉。妻子生蛋以後,丈夫負責守衛和供應食源,有的輪流值班互相換位,翻動和看守鳥蛋。丈夫外出時,妻子伸長了脖子,等待夫歸。雙雙團聚時,又是擁抱又是輕吻,比人類還要親熱。過些日子,鳥寶寶出生了,像嬰兒一樣哭叫著來到世上,父母忙碌地餵養愛撫,一對夫妻一個鳥窩,轉眼從三口,四口,五口,變成一個大家庭。

在北美的荒原里,我遇到了美國一流攝影師亞瑟 莫里斯(Arthur Morris),身患多種無法治癒的疾病,一旦拿起相機,走進野外,猶如天外的幽靈注入體內,目光深邃,精神抖擻,整個一條新生命。凱文 卡爾森(Kevin Karlson ),以拍攝飛鳥而赫赫有名,卻是那麼謙卑和真誠。與我相遇之後成為知己,只要我開口,他就把照片通過電子郵件寄過來。上海《旅遊者》雜誌發表我的文章時,曾經用過他的照片。大名鼎鼎的德州朋友勞雷 提度舉辦攝影講座時,堂堂座無虛席(Larry Ditto)。前不久不幸謝世的湯姆 維卓(Tom Vezo),不僅在北美屈指可數,而且在歐洲多次得獎。湯姆腳穿皮靴,手握相機,倒在攝影途中,六十一歲。我仰望他們,就像他們仰望飛鳥一樣,五體投地。他們包容天地的心胸和目光,耐心和專註,常常令我動容。我渴望把他們介紹給中國讀者,已經到了等不及的地步。我想借他們的靈氣,傳給中文讀者一個信息——讓我們回到自然中去,腳踩大地,同時,擁有天空。(照片為作者所攝)。

責編:一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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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融融:原《解放日報》記者。《星島日報》專欄作家。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優秀獎,2014年首屆新移民文學國際研討會優秀創作獎等。著有《夫妻筆記》,《死亡日記》,《開著房車走北美》,《素素的美國戀情》 等,主編和撰寫《一代飛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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