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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與故鄉:一列開往東北的春運綠皮車

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故鄉與異鄉的面貌或許早都變得模糊不清。

作者翟星理 呂萌

K4081次列車從北京開往齊齊哈爾,全程約1500公里,耗時26小時52分鐘。

春運期間,這列綠皮車的乘客主要是來京務工人員和他們的家人。每節硬座車廂有116個座位,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個歸鄉人。每到這個時刻,這些異鄉人都要千里奔波,回到故鄉去,與家人團聚,辭舊迎新。

不久後,有些人又會坐上同一列返程火車,回到北京這個大都市,繼續奔波的異鄉生活;有些人或許不再返程,而是留在故鄉謀生。

但不論怎樣,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故鄉與異鄉的面貌或許早都變得模糊不清。

雖已是深夜12點,北京站2樓第5候車室里等待K4081的乘客們很多都還沉浸在即將踏上歸鄉旅途的興奮之中,只有孩子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

再耐心等待一個小時,K4081就將於2018年2月6日凌晨1點43分從北京站出發,穿越山海關,途經遼寧和吉林兩省,最終會於次日凌晨5點到達終點——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

這是2018年春運的第六天,世界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又在中國開始了。今年春運期間,鐵路運輸將承擔更大的壓力,發改委日前公布的的數據顯示,今年春運期間,鐵路運量比去年增長8.8%。

每年春運期間,綠皮車都要承擔一部分運力,緩解巨大的客流壓力。與高鐵相比,綠皮車的條件雖然較差,但卻是不少城市打工者回鄉過年的首選。

春運的艱辛在候車室就開始顯現出來了。在北京一個飯店打工的廚師王大慶扛著一個到他胸口高的靛青色布袋,在排隊的人群中,他被擠得動彈不得。

2018年2月6日凌晨1點,北京站2樓5候車大廳,等待檢票的K4081次列車乘客排起長隊。攝影:呂萌

身材瘦小的信號工陳玉芳也擠在隊伍里等待進站上車,今年已年過40歲的陳玉芳提著兩個裝滿生活物品的油漆桶,兩個虎口附近的皮膚成絳紫色。

檢票口準點開啟,背著大包小包的人群一個挨著一個通過檢票口,湧向站台,然後分散開來,尋找各自的車廂和座位。

2月6日凌晨1點43分,K4081準點開出北京站,車輪隆隆,車窗外是寒冷的冬夜,車廂里卻顯得有些悶熱。

廚師王大慶和信號工陳玉芳都在12車廂,這個車廂是硬座車廂,他們的座位面對面,緊鄰列車車廂連接處。列車開動後,寒風直接吹到膝蓋上時,王大慶裹緊了厚厚的冬衣。

高顴骨、深褐色面孔的信號工比較起北京和東北的冷來,她說,「北京的冷是冷到骨頭裡的,讓人受不了。」也許是離故鄉越來越近,她甚至覺得東北的冷更加溫柔。

「你知道二龍湖浩哥嗎?」廚師王大慶和對面座位上的信號工陳玉芳搭訕起來。

「那誰不知道,唱二人轉的,還拍了電影。」陳玉芳濃重的東北口音帶有某種天然的喜劇效果。

對兩個第一次見面的東北人來說,也許沒有什麼話題比二人轉能更快消除陌生感了。在K4081次列車上,32歲的廚師和年過40的女信號工認識還不到10分鐘,但感覺他們彷彿已經相識多年。

火車開始加速,但依然顯得緩慢。車窗外閃爍的橘黃色燈光帶從陳玉芳眼前逐漸消失了,黑暗佔據了整面車窗。她知道,燈火輝煌的北京已遠在她的身後。

2012年去北京打工之前,陳玉芳在齊齊哈爾老家務農。

2012年,她來到北京,在一個地鐵工地當了一名信號工,任務是拿著發光指揮棒給吊車發信號。她喜歡這份工作的一個原因是,經常能體會到指揮千軍萬馬的感覺。

另一個原因是收入穩定。在北京的工地上,她每月的純收入在4500元到5000元之間,並且不需要繁重的體力勞動。

與在老家務農相比,打工掙錢幾乎沒有風險。陳玉芳一家三口,在老家有50畝土地,主要種植玉米和大豆。年景好的時候,他們辛苦勞作一年的收入是10萬元。

可是自然主宰一切,日照、降雨、嚴寒等條件中任意一條發生驟變,都可能意味著欠收。「欠一年緩三年,就是這個意思。有一年冬天太冷,50畝豆子全凍死了,前面兩三年賺的錢那一次賠完了。」她說。

如今她和丈夫、兒子都在北京的建築工地打工,每年的收入超過10萬元。2016年,他們在齊齊哈爾市裡全款買了一套兩居室。

第12車廂臨近列車連接處的座位上,信號工陳玉芳對著鏡頭微笑。攝影:呂萌

王大慶雙肘支撐在小桌板上,竭力想聽清楚背後傳來的《鄉村愛情》的對白。車廂滿座,樣式不一的麻包和塑料桶擺放在通道兩側,空間逼仄,人聲嘈雜。

當廚師久了,他十個手指的前端和指甲上都蒙著一層油光。

后座手機里播放的這部廣為人知的東北電視劇中,反派主角謝廣坤正在電話中對女兒說,「就你跟皮長山(劇中謝廣坤女兒的丈夫)吵架,不管你有理沒理我都向著你,你知道人家皮長山得受多少委屈?」

自帶幽默喜劇效果的東北話讓王大慶樂不可支,「這老丈人,黑得漂亮啊。」

笑完他又沉默了一陣才緩緩開口,「在我老家,我這個歲數孩子都好幾個了,可我現在還沒結婚。」

他在北京昌平一家東北飯店打工,每天從上午10點工作到半夜12點,除春節外全年無休。來北京的三年中,他沒有見過北京的清晨,也沒有時間談戀愛。

但王大慶熟悉每個季節的北京夜空。他說,春天,北京的夜空飄著煩人的柳絮;夏天,星星都快被熱化了;秋天的夜空深邃高遠,月光能把樹葉照出影子,這時的北京才最迷人;到了冬天,則很難見到星星,這座巨型城市給人一種神秘感。

開車後不久,一個年輕人到車門處看北京夜景。他在北京的打工生涯即將結束,這一別,山高水長。攝影:呂萌

這些話似乎出自一個詩人之口,而不是一個東北廚子。

在北京,他的月收入是5000元。事實上,在齊齊哈爾老家,東北菜廚師的工資與北京差不多。但北京有穩定的客流量,而老家沒有。缺乏穩定客源的飯店通常很快就會倒閉。

這意味著,他不用像老家的廚師那樣一年換好幾個飯店打工。如果運氣好,他還能當上老闆。運氣的確光顧過他,不過很短暫。2017年他在昌平開了一家面積大約50平方米的東北家常菜館,但因手續不齊全而被迫關門。

他又重新開始給別人打工。從16歲在齊齊哈爾拜師學藝,王大慶沒有離開過飯店後廚,雖然辛苦,但他靠自己的辛勞也攢了一筆錢。

但是打工15年的積蓄卻在2017年被父親的一場大病奪走了。

2017年夏天,王大慶的父親確診為直腸癌。這個獨生子不顧家人反對,把父親接到北京接受手術,前後花掉了他17萬元。出院後,王大慶把父親送回齊齊哈爾接受後續治療。

王大慶被迫開始省吃儉用。這次回齊齊哈爾坐26小時的綠皮車硬座,也是為了省錢。上火車前,他只來了三碗泡麵。父親患病之前,他在回家的火車上都會帶上零食和水果。

列車開動之前,他接到奶奶的電話。奶奶問他什麼時候能回到齊齊哈爾工作。他說不會回去,「要是在家裡能有穩定的收入,我何必跑到北京呢?」他無奈地說。

凌晨五點半,車過山海關,窗外天色灰白,依稀能看到大地被白雪覆蓋,萬物枯黃,偶有遠處的燈火閃爍。

此時,12號車廂里的乘客們已處在睡夢之中,只有那個50歲的驢肉火燒店幫工劉水花醒著。她是被列車開動時兩次短促而連貫的劇烈抖動震醒的。

這是來到北京15年之後她第五次回哈爾濱老家。初來北京時她和丈夫分頭去驢肉火燒店學藝。開店最初的幾年她保持著一個記錄,一年活150袋麵粉,每袋50斤。

這項記錄如今在她身上仍然有跡可循。她的雙手手腕粗大,兩個小指微微向外彎曲。

「我和一般打工的還真不一樣,在北京頭幾年我們確實掙到錢了。」她說,那並不是一個小數字,它價值哈爾濱和大慶各一套房子。這兩套房子的主人現在是她的兩個兒子。

而付出的代價,是她在火燒店倒閉之後才突然明白的。她錯過兩個兒子的少年時代,母子之間的隔膜堅不可摧。她甚至不知道兩個兒子成年之後的愛好。兩年前火燒店倒閉之後她回過一次家,母子三人對坐無言,小兒子拘謹到來回搓著手,不知道和對面的媽媽說什麼。

這一切是否值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這個火燒店幫工現在唯一確定的就是,不能讓兩個兒子像她一樣失去正常的家庭生活。

2017年夏天,在讀博士的大兒子打電話問她,是否該接受北京一家企業的邀請。企業開出的條件誘人,基本工資大約每月9000元。

「孩子,你以後就跟你媳婦孩子天天樂樂呵呵過就行,來大城市生活壓力太大了。」幫工這樣勸兒子。

「壓力大到什麼程度?」兒子問她。

「有點殘忍。」她回答兒子道。

「那你咋非要在北京?」兒子把她問得啞口無言。她把這個問題留給自己的丈夫。他們現在同在一位東北老鄉開的驢肉火燒店裡打工。

劉水花的丈夫愣了很久才回答說,那就回家吧。這次,她打算在哈爾濱長住下去,她帶上在北京15年積攢的所有物品:兩行李箱的衣服和一個裝滿化妝品的小手包。

在整個12車廂,32歲的焊工李開最具辨識度。他的下巴和雙手手背上布滿灰色的黃豆大小的圓點。這是職業傷害給他留下的永久印記。

坐在列車上,他喜歡望著車窗外的黑夜發獃。從2010年來北京學電焊技術,他一直不適應沒有電焊條白熾光的黑暗,「晚上睡覺我都開著燈。」在黑暗中他總能看到一團團劇烈發光的白色煙霧,彷彿學習電焊之後就失去了夜晚。

焊工的妻子趴在小桌板上,正在努力尋找一個能夠入睡的姿勢,多次嘗試後,她顯然失敗了。李開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側趴在自己腿上睡,她很快進入了夢鄉。

凌晨4點的12車廂正在睡夢之中。這節車廂行李架上滿滿當當,走道上也放著行李,空間逼仄。攝影:呂萌

李開是長春人,他這次回長春的目的,就是讓妻子幫忙說服一些會電焊的同鄉來北京。在北京做電焊工的收入是長春同行的兩倍。而妻子的目的,是和同鄉一起勸李開留在長春。

突然間,K4081停在夜幕之中,為快速列車讓路。她在刺耳的剎車聲中醒來,一臉驚懼。

近幾個春節他一直在嘗試,但沒有一個人願意跟他走。「剛開始我覺得他們傻,兩倍工資都不要。後來他們說,他們習慣了長春的生活,不是錢的事兒。」李開對妻子說。

妻子希望他能在長春工作,他也曾試著在長春生活了15天,剛到第七天,他就開始感覺是一種煎熬。那時,他已經拜訪完所有的親戚和朋友,發現時間過得特別慢,「瞪著眼看鐘表一圈一圈地走。」

李開的父母帶他去見包工頭的時候,他才知道長春的工地只有半年時間能開工,剩下的半年天氣寒冷,無法進行室外作業。

李開說,那次從長春回北京,簡直是懷著逃命的念頭。不過,他沒能真正逃離。他在北京沒有親戚朋友,下班之後一定是先在長春的親友微信群里聊天。他在北京的生活半徑不超過工地的圍牆,千里之外的長春仍然是他的精神原鄉。

妻子在他腿上再次進入夢鄉之後,他說,「我也知道家裡啥都好,但是我已經適應不了家裡的生活了。」

短暫停留15分鐘之後,K4081再次開動,前方已是冰天雪地。天已經開始蒙蒙亮了,很多人還在夢鄉之中,家鄉越來越近。

(王大慶、陳玉芳、劉水花、李開皆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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