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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書事三則:求字容易,求字不易

蘇軾像

夜讀東坡,有幾則關於書法的求索贈與,一併讀來,頗有些意思。

一則「斥」敗家的弟弟子由:

世多藏予書者,而子由獨無有。以求之者眾,而子由亦以余書可以必取,故每以與人不惜。昔人求書法,至拊心嘔血而不獲,求安心法,裸雪沒腰,僅乃得之。今子由既輕以余書予人可也,又以其微妙之法不待憤悱而發,豈不過哉!

大抵在當時,蘇軾的字已為時人所珍重。藏有蘇軾墨跡的人不在少數,唯獨蘇轍家裡沒有。何以無有?原來是求字者甚眾,子由倚著親兄弟得書容易,與人不惜。若論書史上奢侈的藏家,直接在王獻之尺牘後批複作答的謝安當是第一,而有求必應,把家中蘇軾書跡盡數散去的蘇轍可坐得第二把交椅。

蘇軾尺牘

蘇軾因是佯嗔了幾句。求書「法」不易,如鍾繇,拊心嘔血尚不得;求佛「法」亦難——「求安心法,裸雪沒腰」,此典可與蘇軾《中和勝相院記》一文對讀,更見求「法」之艱:「佛之道難成,言之使人悲酸愁苦。其始學之,皆入山林,踐荊棘虵虺,袒裸雪霜,或刲割屠膾,燔燒烹煑,以肉飼虎豹鳥烏蚊蚋,無所不至。茹苦含辛,更百千萬億年而後成。」好子由,我的墨跡輕易便與人了。精微之法,人無需經歷「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苦痛過程,輕易得之。豈不很過分?

話雖如此,東坡料也不會往心裡去。至於子由,雖百紙、千紙散盡,倒也為兄長省心,免遭後學盜墓求筆法之憂。兄弟之間親厚無間如此。

一則記著與曇秀和尚戲語,細按亦深有趣味:

曇秀來惠州見東坡。將去。坡曰:「山中人見公還,必求土物,何以與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只恐他無著處。」坡曰:「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但向道此是言法華書,裡頭有災福。」

這一則言雖寥寥,卻是《世說》的況味了。東坡的發問是頗接地氣,繞著人間煙火:公若歸去,山中人求「土物」,帶點什麼呢?曇秀的回答也是妙極。若泛泛答以清風、明月,不過是尋常和尚的空空套話。此公答以「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一實應一虛,恰好回應「土物」,完全不落塵俗。另有版本「土物」作「一物」,細推上下文辭語境,則遠不如「土物」妥帖。又一句「只恐他無著處」,更見得幽默。蘇軾終不忍好友空手歸去,於是書幾紙字贈與曇秀,讓他回去每人送一紙,謂是狂僧言法華的作品,可預言災與福。弟弟蘇轍是但凡友人開口求兄長書作,有求必應。到蘇軾,友人尚未開口,就已經開著玩笑送了出去。友人之間親厚無間如此。

又有一則,讀來塵土撲面,極為撼人,亦錄之:

余謫居惠州,子由在高安,各以一子自隨。余分寓許昌、宜興,嶺海隔絕。諸子不聞余耗,憂愁無聊。蘇州定慧院學佛者卓契順謂邁曰:「子何憂之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當為子將書問之。」

紹聖三年三月二日,契順涉江度嶺,徒行露宿,僵仆瘴霧,黧面繭足以至惠州,得書徑還。余問其所求,答曰:「契順惟無所求,而後來惠州;若有所求,當走都下矣。」苦問不已,乃曰:「昔蔡明遠鄱陽一校耳,顏魯公絕糧江淮之間,明遠載米以周之。魯公憐其意,遺以尺書,天下至今知有明遠也。今契順雖無米與公,然區區萬里之勤,儻可以援明遠例,得數字乎?」余欣然許之。獨愧名節之重,字畫之好,不逮魯公,故為書淵明《歸去來詞》以遺之,庶幾契順托此文以不朽也。

蘇軾書《歸去來兮辭》

如果不是蘇軾,斷不會有人知道卓契順是誰。卓契順其人,實則假蘇公三百字而生。一個時常抬頭仰望星空的人,第一眼能看到明月,大星,漸漸的,如果他仍去看,一些個微茫的小星就會三三五五顯現出來,像黑夜的破綻,個個要透出光來。如此,人才能管他抬頭看到的叫星空。比方你在大星蘇軾的附近,看到一顆卓契順,看到這個小人物的光芒。

所有這些都是東坡的追憶,可能是當天寫下的,也可能是事後十天半月,半年甚至更久,真實時間已經拉開距離,追憶便少不了故事的興味。我們甚至不能斷定,究竟是物以類聚,以至於這些弟弟、和尚、朋友個個動作如蘇軾般放曠,言語竟也是東坡味道,又或是因了蘇軾的講述,所有人、事都貫著東坡的一股清氣。

無論是實際的路程——蘇州到惠州近1300公里路程,嶺海隔絕,乘上動車尚需12小時車程;還是諸子和蘇軾心理上的距離,「不聞余耗,憂愁無聊。」,路途之天遙地遠,萬水千山,都驟然縮在契順和尚一句大話里:「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很容易讓人想起《高僧傳》里的高僧大德行事光景,所有鋪陳開來能寫成西遊記八十一難的歷程,都約略煉成了一句,彷彿當即發願取經,當即便到了西天。

「契順涉江度嶺,徒行露宿,僵仆瘴霧,黧面繭足以至惠州」,十數字,掰開揉碎皆是行路不易。但蘇軾又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得書徑還。」前番「惠州不在天上」,如此又「得書徑還」,用詞極其斬截利索,毫不粘滯。無需鋪陳路途遙遠,艱難苦困,就這麼精準、鋒利的兩句,盡道和尚的剛毅與仗義。

蘇軾書《歸去來兮辭》

「苦問不已」,不過是尋常四字,讀來亦是可愛。既全了契順義士之名,同時在高蹈的語言之外,在荒無人煙的行路難之外,忽然搭建了一個有人情味的情境:一邊站著蘇軾,一邊站著邋邋遢遢、蓬頭垢面的契順,和尚要走,蘇軾要謝,和尚拒絕,蘇軾苦苦求之。和尚不得已,終於開口,那就求幾個字吧。

一般人索字即可,這種情境下蘇軾也斷不會拒絕,但和尚說出後面那段話,亦是極有意思。千里萬里而來,意味著和尚知蘇軾,索字時說出蔡明遠和顏真卿舊事,則暗示著和尚或許確是知書之人。於是蘇軾欣然書《歸去來詞》贈契順,那紙書法《歸去來詞》也許是世上最長的《歸去來詞》,一字便要走上一兩公里路。蘇軾後又寫下這篇文章,願契順托此文以不朽也。

確實也只有蘇軾能做到,以至於今天的人還會讀到這短短三百字,便活活地知道一位契順。一個無聞的和尚如此護念蘇軾,蘇軾便用文字護念了一位「契順」。

這些不過是故去的風雅。今天已經不知道同誰說去了。

(圖片來源:網路)

荒唐的,太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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