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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2018.02:小說長廊林林的未來

《紅豆》│02期

林林的未來(短篇小說)

深 秀

深秀,女,湖北宜昌人,中國傳媒大學電影學博士。2017年於《中國作家》發表小說處女作。

林林初中畢業竟然打算不再上學了。我聽到這個消息不光是吃驚,簡直是心痛。

林林就是我幺爹的兒子。幺爹說林林中考只考了二百多分,離普通高中的分數線相差十萬八千里。

「職高什麼的也不行嗎?」我父親關切地問。

「讀職高倒是夠分數。可是讀職高也就是混幾年,白花幾年冤枉錢不說,搞不好越混越完蛋,倒不如不讀算了。」

我忍不住了, 一把從父親手中抓過電話,哀求道:「幺爹,還是讓林林繼續讀書吧。職高就職高唄,將來好歹也是高中畢業。您就這樣不讓他讀了,不行啊。」

「不是我不讓他讀,是他自己不想讀了,讀不進去。」

「您跟他好好說說啊,他現在還小,很多事都不懂。說得難聽點,林林要是只讀個初中,以後找對象都受限制……」我想極力地說服幺爹。而後又使出渾身解數,向幺爹灌輸了一通又一通讀書重要的道理。幺爹終於答應再考慮考慮。

掛了電話,我樂觀地以為,幺爹「考慮考慮」之後的答案十之八九是送林林去職高。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父親再打電話,幺爹語氣平淡地跟他說,林林不會再上學了,他已經跟同村的幾位青年到南方打工去了。我聽了,心裡難受了好長時間。

得知林林去南方打工後不久的一天,我從家裡出來,碰到隔壁鄰居祝老師,就問:「祝老師,您家果果是不是今年也中考啊?」

祝老師嘆了口氣:「唉,我那孩子不爭氣,沒考多少分,把他送到北邊的雙語學校去了。」

「哦,那是打算將來送他出國吧?」

「到時看唄,考不上國內像樣的大學,就只能走出國這條路了。」

望著祝老師匆匆而去的背影,我不禁感慨萬千:家庭條件好的孩子,學習差可以出國,一般也都能拿個大學文憑回來,可是那成千上萬家庭條件不好的呢,就沒這麼好的命了。

看看這家屬院里的少爺千金,人人都在父母給他們創造的條件里頗有受益。文學院的古老師、宋老師,從兒子大威上學的第一天起,夫妻倆每天晚上輪流坐在燈下陪兒子寫作業,大威寫的每一道題、每一篇作文,他們都會親自過目。大威天生好學,去年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歷史系金老師的女兒,學習成績一直在班上墊底,做副院長的金老師當然不願意把女兒送進民辦高校或者專科學校,他果斷賣掉一套房子,把女兒送到英國深造。五年時間,金老師的女兒不僅拿到了本科文憑還拿到了碩士文憑,據說現在正在申請澳大利亞的博士。我家樓上的老朱,不知在學校後勤做什麼工作,眼見寶貝兒子上了高中後成績一落千丈,立即讓他轉學美術專業,暑假報了一個輔導班就花費兩萬元……

相比家屬院這些孩子條件的優越,林林的成長環境就差得多了。這「差得多」遠非因為他生活在農村。林林雖然也有個媽,卻基本上沒給過他母愛;也有個爸,卻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變成了他熟悉的陌生人。

在林林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幺爹本來擁有一個讓人羨慕的幸福家庭。幺爹二十多歲時是鄉親們公認的好青年,外形俊朗,手腳勤快,還精通木工手藝。聽我母親講,幺爹找對象時,媒人們給他介紹了十里八鄉好幾個姑娘供他挑供他選。最後我幺爹看中了馬家河一位姓姚的姑娘。她後來成了我幺媽。

那時我才六七歲,但已經知道幺媽是個好人。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幺媽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娟娟。現在回想,直到堂妹娟娟上學前班那會兒,幺爹和幺媽還是非常恩愛的。一個暑假的下午,我媽磨了豆腐,讓我去給幺媽送豆腐腦。聽見幺媽在卧房應我,我就端著搪瓷碗徑直進去了。

滿溢的水快要流出,我小心翼翼,走路時一直專心致志盯著碗。等把碗平穩地放到幺媽的梳妝台上,不經意間一側頭,我看見幺爹光著胳膊從背後摟著幺媽,雖然他們身上蓋著被單,可從露在外面的那一小部分肉體判斷,他們都沒有穿衣服。上初二的我,對男女之事已有一點點了解,我緋紅著臉,急匆匆地逃出房間。

幾年之後,當聽說幺爹幺媽恩斷情絕、家產盡毀,我默默地想,要是他們能永遠像那個下午一樣恩恩愛愛地摟在一起該多好啊。

可是幺爹變心了,他撇開了幺媽,把別的女人摟在了懷裡。

幺爹的新歡是鄰居丁老大的二閨女,叫秋芳。

那天,我幺媽上山拾蘑菇,本來是要去村長家看皮影戲的,可是人太多,根本擠不到門裡去。突然遠遠地看見對面的山坳里有什麼東西在打滾。她當時還有點害怕,那陣子村子裡正鬧野豬,許多人家的玉米地都被野豬糟蹋了,幺媽看見那一團滾動的東西,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喊人。可是她隱隱約約聽見好似有人在說話,在嬉笑,她恍然明白,那應該不是野豬,而是人。幺媽思想單純,儘管常常聽大媽大嬸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地說誰和誰跑到山上私會的事,但幺媽始終不相信那是真的。幺媽好奇心一上來,就想,乾脆去看個究竟。她繞著山樑,潛伏到那對男女旁邊的樹叢里。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暈過去,在一堆樹葉間顛鸞倒鳳的竟是她丈夫和秋芳!

平日里少言寡語的幺媽,爆發了。以前愛得有多深,此刻迸發出來的毀滅性力量就有多大。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抄起鋤頭,幾分鐘之內,鍋碗瓢盆,瓶瓶罐罐全完蛋,甚至連14寸的黑白電視機也沒逃過一劫,要知道,那可是她家的高檔家電,當時村裡多數人家都還沒有這玩意兒呢。

等幺爹纏纏綿綿盡了興,心滿意足地回到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

自那之後,家裡的東西,幺媽不是砸了,就是燒了,任憑幺爹怎麼下跪求饒,幺媽就是不說話,比啞巴還啞巴。

柿子樹村的人都發現我幺媽瘋了。以前的幺媽,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而現在,她的衣服骯髒不堪,油漬滿身。頭髮亦亂如雜草,形如魔鬼。她不再串門聊天。她把洗菜洗臉的水都潑在大門口,久而久之,門口便成了一個大泥潭,別人望而卻步。

幺媽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在自己和他人之間壘起來一堵高牆,過起與世隔絕的生活。

很快,我幺爹和秋芳的事在人們唾沫四濺的言談中迅速傳播開來。

秋芳被丁老大暴揍了一頓。挨打後的第二天,秋芳從家裡逃跑了,不久就有了新的相好。這妞,還真專挑有婦之夫下手,她居然把我們鄉的茶葉大王搞定並最終打敗原配嫁給了他。

而我的幺爹卻只落得個「情人嫁了,老婆瘋了」的孤家寡人的結局。

十年後的一天,在城裡幫親戚看孩子的堂妹娟娟從縣城回來,發現幺媽的肚子突然大了很多,把褲前衩都漲裂了好遠,只是用一根布帶子把分離在兩邊的褲鼻子系著。娟娟生氣地嚷嚷道:「媽,你不能少吃點嗎?你看你像個什麼樣子!」

過了兩三個月,幺爹給娟娟打電話說:「你回來一趟,你媽生了個弟弟。」

幺媽也知道疼愛林林,林林三個月大,她每天熬肉湯往他嘴裡灌。幺爹勸她:「他還太小,不能喝這個。」可是她不管,因為肉湯是最好的東西,當然要給寶貝兒子喝。

然而,幺媽遠遠沒能恢復成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正常的母親。她依然和幺爹和孩子分開住,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她也沒像別的母親一樣,給兒子洗衣做飯,更不可能在情感上和他交流。日漸長大的林林,開始有意避開母親,不去她的「家」,她叫喚他的名字,他高興就應一聲,不高興根本不理睬。母親的存在,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再大一些,野人樣裝扮的母親變成林林的恥辱,他羞於別人提起她。

後來,幺爹的脾氣亦不如年輕時那麼溫和了,他變得特別暴躁,尤其發現林林學習成績日漸退步之後,對林林的打罵成了他兇猛抽煙之外的第二個習慣。

林林的意外降生曾經給四十二歲的幺爹莫大的歡喜和欣慰。昏暗的人生已經持續十多年了,兒子的到來一度讓幺爹覺得自己的天重新亮了起來。林林一天天長大,人人都誇他聰明,都預測他將來有出息。自然地,幺爹對林林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可以說是他後半生的全部希望。然而,這希望並沒有持續太久。林林上初中後,幺爹每次送菜,班主任董老師傳達的總是林林的種種劣跡。上課走神發獃,不積極發言。不合群,性格孤僻。幺爹的希望變成失望,失望之餘便是對林林更嚴厲的懲罰,腳踢替代拳打。父子間的距離失控地越滑越遠,二人關係逐漸形同水火,到後來,林林跟幺爹話都懶得說了。

上初三的一天,林林從學校出走了,誰都不知他的去向。幺爹和董老師心急如焚地找了兩天,最終在離學校幾十里外的一戶農家找到了他。原來,林林身上的生活費被偷,他沒吃的了,又不敢跟老師和家裡說,只有出逃。他在荒山野林中胡亂地走了一天一夜,餓得快暈過去時,一個大媽發現了他。大媽說,林林凍壞了,開了電熱毯,還瑟瑟抖個不停。大媽沒能體會,除了身體的冷,林林難以抵禦的還有內心的恐懼。

林林的事使我一個暑假都耿耿於懷,唉聲嘆氣。有一天,愛人云澤勸我說:「你想問題總是一根筋。」不過說實話,我有時真後悔,當初倒不如跟林林一樣,讀個初中算了,說不定現在正在哪座山上趕著羊群,哼著小曲兒,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雲澤靠在沙發上閉目假寐,滿臉疲憊。最近,他睡眠極差,到夜裡兩三點都不能入睡。飽受失眠之痛的雲澤曾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跟我說:「梅子,我不評職稱算了,就一個講師熬到退休,行嗎?」

「不行!」我的回答斬釘截鐵,「你堂堂一個博士,就混一個講師,別人還不笑話死你了。」

「媽呀,我的人生怎麼這麼悲催啊,寫垃圾論文,申報無意義的課題,活得跟鬼一樣……」雲澤拿起靠墊,捂住臉,倒在了沙發上。

我悄悄看了雲澤一眼,心裡升起絲絲憐愛。他才三十齣頭,耳鬢處已冒出幾撮白髮。雲澤也不容易,我怎會不知道?為了爭取畢業就能回單位評職稱,讀博四年,他沒日沒夜坐在電腦前寫論文,腰椎和頸椎都出了毛病。畢業前好不容易在國外期刊上發表了兩篇SSCI高水平論文,可等回到單位,評職稱的政策變了,讀博期間發的論文只算讀博成果,不能再參與職稱評定。辛辛苦苦奮戰四年,評職稱時反不如碩士同事有優勢。更嚴峻的是,新進博士越來越多,副高名額不增反減。每到年底,全學院七八個講師爭一個副教資格,爭得頭破血流,硝煙四起。評不了職稱,不單涉及薪水,還涉及臉面。

雲澤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單位的這種壓力和氣氛,讓他愈來愈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他所說的「倒不如跟林林那樣,只讀個初中算了」並非沒有真意。其實,都市社會無窮無盡的奔波,鋼筋水泥的冷漠,也常常使我回望故鄉的悠閑和親切。但我知道,那畢竟只是心底的烏托邦幻想。故鄉早已不是以前的故鄉,原始的鄉村生活已被市場經濟沖刷得面目全非。林林不可能過著揚長鞭、趕羊群的生活,他不是遠走他鄉打工去了嗎?

一個十六歲的農村少年,會在花花綠綠的世界做怎樣的漂泊?盯著手機上林林稚嫩的面孔,我思潮翻滾,心情難抑。

雲澤愛我,但我想他未必能完全體會我對林林的感情,他所看到的,大約只是一個鯉魚跳龍門的人抱著養尊處優的心態對底層親友的同情。我不否認我也有點這心理,可雲澤無從翻閱我的過去,他不了解我在故鄉經歷的傷痛。

記得那年夏天,父母走親戚去了,交代我照看三歲的林林。見林林和丁老大家的小外孫女敏敏玩上了,我就出去到段爽的店裡買東西。段爽嫁過來一直沒有生育,村主任家在外鄉管計劃生育工作的親戚,以軟硬兼施的手段抱來個非婚生的女嬰,給段爽當養女。進了商店,段爽對我這個剛剛從遙遠的S城回到家鄉的人格外熱情,招呼我到裡屋坐。我一腳邁進,眼前立即呈現出一片眼花繚亂的景象。地板上、沙發上、擱板上、柜子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玩具。段爽收拾了一處亂七八糟的積木,才讓我有了一個落座之處。段爽的寶寶,和林林差不多大,端坐在小太師椅上看電視。這小女孩的著裝和村子裡其他小孩完全不同,她身穿粉色蓬蓬紗裙,足蹬帶蝴蝶結的紅皮鞋,頭上戴著一個精緻的兔耳發卡,儼然從電視中走出來的小公主。買完東西回家,我看見林林獨自一人坐在屋檐下用一根小木棍刨土,塵土飛了他一身。其實這是一副很平常的景象,林林經常自己這麼玩,可那一刻,我傷感極了。我剛剛在五百米之外見識了一個小公主富麗堂皇的生活,現在目睹林林穿著破舊的衣服、孤零零與泥土為伍,我怎麼會不傷感呢?有了林林,幺媽有了底氣,突然就罵起丁老大來,罵他養了害人的閨女。丁老大家的人自然不會待見林林。現在,大人間的仇恨已落到一個三歲孩子的身上,他是那樣弱小、可憐、無助。

這事這情緒我從未跟任何人提及,也沒跟雲澤講過,我把它揉爛在心裡,滋養著我對林林美好未來的期盼。可現在,林林要做一輩子的初中畢業生了,他的未來會美好嗎?

「梅子,你有沒有想過,讀書少的人和讀書多的人,指不定誰比誰更有幸福感呢。」雲澤伏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別把林林的未來想得那麼壞,每一種人生都有每一種人生的苦和樂。別總抱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只要林林好好做人,他照樣可以過幸福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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