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勒貝克詩選
烏勒貝克詩選
樹才 譯
米歇爾·烏勒貝克,法國當代最具爭議的小說家。生於1958年。雖說以小說得大名,烏勒貝克卻鍾情於詩歌藝術。他最早出版的三本書,都是詩集:《戰鬥的意義》《探求幸福》和《重生》。他曾來北京訪問,譯者應法國使館的邀請,翻譯了烏勒貝克親自選定的十首詩作,並舉辦了一個歡迎他的朗誦晚會。讓人稱奇的是,烏勒貝克對自己的詩,居然倒背如流。這位個性奇特的詩人,擅長寫押韻的詩歌。在譯文中,我當然只好放棄押韻。
▍現代藝術
院子里一片和平,
錄像運來黎巴嫩戰爭
而五個西方男人
討論著人文科學。
▍帶著
帶著略顯嘲諷的聲音,
大海把自己粉碎在沙灘上;
等待著第二個拯救者,
我們一邊撿著貝殼。
人死了,遺下一具骸骨,
骸骨向著慘白變化
魚下面,有一條脊刺
魚等待著那個漁夫。
人裡面,有一個野蠻人
隱藏得非常幽深
在他無目標的生命深處,
人類等待著第二個拯救者。
▍「把那些亮光都給滅了。」
「把那些亮光都給滅了。」
太陽的居民向我們投來無動於衷的一瞥:
我們最終只能屬於地球
我們會在地球上腐爛,我不可能的愛,
我們被殺死的軀體,永遠不會變成光。
▍回收—消化
當生活不再給好奇的目光
打開新世界,當生命只知道
篩選一些貧瘠狹窄的句子,
當日子死亡,當涌潮停止
在乾燥而決定性的物品中間
一隻回收袋,蜷縮,引領自己,
膨脹,又癟下,隨原始的節奏
肺葉,被凶暴的日子搞得很累。
肉體深處沒有收縮的智慧
呼吸也只是釋放虛空
消化得好,一切重獲力量,
骨頭的輕鬆把我們引向虛空。
骨頭的輕鬆最終像一次抉擇
把我們敞開給那些寄生蟲
寄生於皮膚,為何如此痛苦?
微小的生命抵抗,熄滅在屁股眼。
▍我們沒有
我們沒有很多時間好活了,
我的愛
關了收音機吧
永遠關了。
你始終通過第三者活著,
沒有磨擦
如此光滑,
生命走了,身體滑入
未知之中,
生命是赤裸的。
試著忘掉古老的形容詞吧
還有那些級別;
生命未被認知,我們都被
沒弄明白的概念俘虜。
▍孤獨的生命
孤獨的生命終了,
道路變得透明
我再也沒有一個親人:
一座島沉沒在大海中。
▍帕斯卡爾
她,在我對面顫抖,我感覺
整個世界都在顫抖。
(感人的虛構,又一次。)
▍雲朵,夜
從我潮濕的眼珠深處,
形象不停地滑落
出口是狹窄的,
被子是厚重的。
我本該換一種方式
看我的未來,
我喝酒已經兩年了
我真是個蹩腳的情人。
因此還得過夜
等待緩慢的死亡,
它無聲地獨自前行,
重新找到我們的眼睛;
當死橫在我們的眼前
像木板上一具屍體,
該去找分散的諸神了!
肉體,吐露心聲。
▍井
技術小孩指引大人的身體,
瞎眼的社會的身體
直到死亡邊緣,
身體呻吟,牛一樣叫。
這是一口幽深的井
也是一個巨大的空,
非常密集,
我們看到粒子沉溺,消失。
孩子從未犯錯,
他走在街上
他宣布死亡
為那些消失的靈魂。
我們死時沒有寬恕
我們將消失在
巨大的陰影里,
缺席的影子
虛無分開凍結的粒子,
我們的身體
我們死亡的碎片,
斷簡殘片的可笑軌跡。
最後的粒子
在寂靜中偏移
虛無在夜裡
宣稱它的在場。
夜的孩子們是星星……
晨星,又圓又沉;
如同智慧的小水滴,它們
圍著自身緩慢旋轉,一邊
播放一曲輕微顫慄的歌。
他們從未愛過。
▍必須說明
必須說明我不是單獨在車裡,
我跟死人在一起;
夜無聲旋轉,像一扇門,
我們穿過世界的合葉;
夜的頭髮,
接近零點,
慌亂的身體在出汗,下滑
夜是藍色的
像一條神經質的魚,
夜吹拂得到處都是,
你眼裡燃起有點瘋狂的眼神。
夜很模糊,
夜到處都是,
形象滑落
像粉筆的夢。
這個夜,我們瞧見了另一面。
▍我們慾望的羊羔
我們慾望的羊羔
在寂靜中生長
曾經有一聲嘆息,
一次出場的回聲。
當我們穿越恐懼
另一個世界顯現
將會有新的色彩
我們的心會被呼吸
充滿:它們是芳香。
▍松樹
松樹、雲朵和天空
映照移動的房屋
瞳孔的一次短暫相遇,
每一個人又走向自己。
草原的柔軟外表
模仿頸椎的皮膚,
白晝動蕩,攤開;
歸於平靜。油性水窪里
一些空氣的繽紛遊戲,
空氣在山丘間環行
吸引並摧毀我們的直覺;
下午充滿了愛情。
世界意識的果核
在它們的後爪上滾動
在空間和它的邊緣之間;
每個人都知道地球是圓的。
每個人都知道有空間
知道它極端的面積
就在我們的眼裡,像我們
(或者像我們的腦子,
就像畫里的模特兒);
我們顫抖,世界也顫抖。
▍頭髮鬆散
頭髮鬆散
她信任地看著我
V字形短上衣。
床是亂的,
幾隻鳥走在側柏之間;
這是星期天。
鏡中的臉,
該做咖啡了
垃圾袋是滿的。
她的目光變硬,
她的手抓緊行李箱;
都是我的錯。
乞丐在嘔吐,
幾位旅客散開
地鐵來了。
▍沒有霧的夜晚
當我莫名地在大樓之間遊盪
我看見未來的犧牲列隊走過
我很想參與幾種詭計,
買幾件傢具重拾希望
或者信伊斯蘭,感覺一個神
溫柔地指引我,帶我度假
我無法忘掉這股啟錨的氣味
在切開的詞和解開的生活之間。
夜晚的進程直指時辰;
沒有人來收集我們的抱怨;
一根接一根的煙依次熄滅,
遺忘的進程限定了幸福。
有人在窗帘布上畫畫
有人想到了灰色的被子
被子的皺褶里身體一動不動;
我不會知道墳墓的溫柔。
▍曾經
曾經有一堵牆,一列火車,
我每天都能看見你
我夢想著做愛:
不斷地詢問。
鐵路的在場
讓我的旅行有了節奏,
我有時走錯了方向:
感覺有的是時間,
我十三歲。
▍在白的盡頭
1
盡頭,會有一個雪的早晨
在一個外省的火車站
一條淺褐色的小狗屍體,
一些微小的希望。
在白的盡頭,有死亡
有軀體的逐漸消失
在結冰的、被俘的早晨,
我走完了感人的旅程。
我走完了人生,躺下,
地面就像一張嘴
它黑色的泥土嘴唇
已準備好接納我的命。
2
早晨又來,土地冒煙
我死了,微不足道
太陽撕碎煙霧,
天空是淡淡的玫瑰色。
一次牲畜的芽苞
重新孕育動物
一切將重新活過,
包括善和惡,
在動物的安寧中;
牲畜的安寧是突然的。
牲畜互相囚禁,碰觸,
牲畜互相撕扯,噬咬
有時它們又聚到一起
牲畜有手,有嘴
對著一個血窟窿張開
它們有爪子,有牙齒
在它們的血管里,血顫抖
變得瘋狂,流得很快。
此外,懸崖碎為細屑。
▍我收起
我收起我的鋼筆:
我對句子滿意嗎?
我的鋼筆並不美,
我想徹底摧毀。
我瞥了一眼「藝術家」小雕像
對這一幕,我感到厭惡。
我白做了一回藝術家,我很悲傷,
我周圍儘是呲牙咧嘴的混蛋。
鋼筆蛋,混蛋!
這是我的鋼筆,射出
喘息著的一半真實
誰是負責人,現在:
「我要找一個有活人的世界」。
▍寫作
寫作,
同人們交流,
他們太遠了。
享受
(通常,用手)。
有一點愛,蘋果味兒,
離開
(很遠,更遠。太遠了。)
存在著一個不可分的豐盛空間
在那裡我們活在差異的結合中,
一切靜默,不動,深刻,
存在著一個空間,在童年那邊。
選自《讀詩·虛構的破綻》,潘洗塵主編,
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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