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白2017年自選詩
在夢中
在夢中，有一個妻子
比我年輕
去醫院體檢
一個人拿著一張單子
「沒有問題」，她說
「孤獨不是什麼癥候
倒是你——那麼辛苦的享受歡樂
讓人擔心。」
她有光滑的皮膚
下巴還沒長出
熬夜形成的痘印
「另外，不要擔憂衰老——
它沒你想的那樣可怕
只會讓你更加珍惜
目前所擁有的
愛的能力。」
黎明時分，和她道別
坐船去遙遠的海上
我的妻子向我揮手
水霧將她洇濕
像是一張白紙上
我渙散多年的影子
2017.1.1
起霧了
起霧了，做什麼事
都可以慢一拍
有些路，可以慢慢走
有些分手
可以慢慢道別
白白的霧
像白白浪費的光陰
所以我從一百歲
又活到了一歲
所以我準備欣然接受
你的責備
這讓我看起來
還是個嬰兒
2017.1.3
你走之後
你走之後
我安靜生活
去菜市挑選芹菜和西紅柿
看頭條彈出的新聞
關心星座和UFO
哼哼老歌
遇上陰雨還潮天氣
用電吹風慢慢
烘乾頭髮，不讓自己
看上去
像個瘋子
2017.1.8
大 海
為了沒有意義的事爭吵
為了不值得慶賀的事歡喜
說了許多蠢話
做了許多蠢事……
所以我們，走了很久
才到大海
2017.1.16
情 詩
不再和人類作精神交流
對明天懷有擔憂和恐懼
所以海子在春天種下
十個海子
所以伍爾芙把自己和身體里的石頭
沉入一條河裡
所以每日我倚在床頭
給自己寫下情詩
不再去想
如何死去
2017.2.15
毫無用處
毫無用處的東西有哪些
抬頭紋、頭皮屑
還潮天氣
牆壁上的霉斑
年少時收到的情書
斷了骨撐的雨傘
事隔多年
了解的真相
花了那麼大力氣
固守的世界
2017.2.25
泡泡的來信
拜啟。
貿然打擾，敬請原諒。
你還記得我么？
或許聽說過我吧
我生來沉默寡言
不擅與人交往
聽說你也是這樣的人
所以我才放肆向你袒露心聲
我自幼離家
對於同族無法信任……
偶然一次
我讀到你的文字
從文字來看
你已年過四十……
我大膽向你進言
不妨多寫些明亮的詩
天氣晴好
不妨多去近郊走走
那裡松籟很好
春有花溪，秋有落果……
本人不才，著有一部《泡泡詩集》
君可攜去……
人生如夢幻泡影
唯有文學不會消亡……
來信勿復。盼君保重身體。
敬具。
2017.2.26
慈 悲
落日有慈悲的臉
落葉有慈悲的手
一個對著落日和落葉
莫名落淚的人
雖然滑稽可笑
但神最後還是決定
把慈悲
也分一點給他
2017.3.3
在春天
又變成食草動物了
親愛的小羊，你告訴我
這和我們內心的懦弱
有關係么？
2017.3.15
寂 靜
開在山谷的野花是寂靜的
長在路旁的樹木也是
天空是寂靜的
自由飄蕩的雲朵也是
狂怒的大海其實也是寂靜的
所以，岸邊的礁石也是
燈光如此寂靜
撲向它的飛蟲都悄然無聲
洗凈疊好的舊衣物是寂靜的
時光最溫柔慈悲
整個塵世都很寂靜
當你最終
獨自一人
2017.4.12
在屬於我們的時代
勞動是光榮的
勞動也是悲哀的
勞動帶來富裕
但也導致貧窮
貧窮是讓人恐懼
和避之不及的
但勞動導致的貧窮
不應如此
勞動導致的貧窮
應是美學之一種
2017.5.3
在去往舊日的路上
天空越來越明凈
山花開得到處都是
麥穗越抽越高
魚越來越笨
成群撞入網裡
我的個子越長越矮
夢想也越來越輕
這使我重又見到了
許多親人
2017.5.6
花吃了那女孩
花吃了那女孩
雨水也來吃
雲朵也來吃
女孩變成了花
雨水
和雲朵
這使我看見花
雨水
和雲朵
這些，神沒給
任何解釋的事，就想起
我的愛情
2017.5.7
論 詩
「親愛的安德烈
為什麼你要寫詩？」
「因為我完全無力把握
愛——
完全無力把握那種
永恆的持久的神聖的狂喜
我只有通過詩
隱隱的，對它瞥上一眼」
2017.5.20
端午之詩
一個人在江岸上走
一片影子又長又瘦
一片影子又長又瘦
江岸到處是荒草和石頭
風不吹了，斜陽沉了
斜陽沉了，風又吹了……
一陣風吹得江水發皺
一片影子長出荒草和石頭
一個人在荒草和石頭上走
江岸總是又長又瘦
2017.5.28
黑色童話
我有兩排善良的牙齒
總讓我露出善良的微笑
可是我小魚也吃小蝦米也吃
連下蛋的老母雞也不放過
原來我就是故事裡的大灰狼
這真把我嚇壞了
我怕人們認出我
於是抿緊嘴角
眉頭深鎖，減少微笑
直到有一天
我終於變成一個
和你一樣的中年人
2017.6.1
深 藍
阿尼姆斯，你認識我心裡的皮革馬利翁么
你仍錯誤地認為，我是翅膀融化、從天上墜落的
一小片伊卡洛斯么
當我不停滾動石頭，你會憐憫我，認為我是那個一直
被命運懲罰著的西緒弗斯么
你一次次，默默地從我肩頭取下
整片深藍色的夜空，你覺得我一定就是阿特拉斯么
2017.6.2
愛 情
早晨，我又數了數
你剛生下來的16隻兔子
它們擠在一起還沒
睜開眼睛
我抱著你給它們餵奶
一隻吃飽了再喂另一隻
整個上午我突然無事可做
看著陽光灑在你身上，想著
這到底是哪個混蛋
帶給你的愛情
2017.6.4
時時刻刻
多麼悲哀啊！
在籠子里踱來踱去
吃著每天的份例
像家貓一樣眯著眼睛
任午後的陽光
一刀一刀
切割中年肥胖的身體
2017.6.25
植物的問題
植物有什麼問題？
不過是雨落在她的花瓣上
她就輕輕顫抖
不過是風吹過她的葉子
她就輕輕顫抖
不過是你長久的注視她
然後，起身離去
她還站在那裡
用她所有的花瓣和葉子
輕輕顫抖
2017.6.29
讚美詩
「我有天使之翼，它那麼潔白
所以我離開了自己的星球
我有天使之翼，它那麼潔白
所以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我的星球」
「當我是個孩子時
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個孩子
當我被你認定是個孩子時
為什麼我的天使之翼就不見了？」
「我不是伊卡洛斯。我只有薄薄的雙肩
和一雙空空的手
我不會飛，所以我只能在你懷中輕輕
顫抖」
2017.7.7
浪 花
大海發藍，天空也發藍
浪花發白，雲朵也發白
人世和天國之間，應該有面鏡子
像一片樹葉的陽面和陰面
有時風吹過來，我這片樹葉恰好
貼著你這片樹葉
有時風吹過去，你這朵浪花恰好
緊緊擁抱我這朵浪花
有時並沒有風，也沒有樹葉，也沒有浪花
也沒有天國和鏡子
只有無邊的岑寂。我們沉默
像發暗的天空，又像各自發苦的海
2017.7.10
夏 夜
她塗了口紅
她就是口紅
她穿著絲綢長裙
她就是絲綢、長裙
她拂弄長發
她就是長發
她在想像……
她就是想像
有時風輕輕吹起
她就是你胸口
愛著的塵世
有時沒有風
她什麼也不是
2017.7.26
夏天的告別
山路摺疊
一個人走累了
會在林深處坐一坐
像一片落葉
夾進書本
此時綠陰漸漸厚重起來
寺廟檐鈴叮噹
誦經聲來自浩渺的天際
暮色也漫湧上來了
萬物消沉
只有秋蟬兀自嘶鳴
一個人在山巔吐納萬象
把前塵往事細想了一遍
信手摺得幾支野花
復又慢慢
走下山去
2017.8.3
悖 論
越覺得悲哀
越無話可說
越無話可說
越心境平和
越心境平和
看起來
越是幸福
越是幸福
越覺得悲哀
2017.8.9
雨：與蘇末
一個人在路上走得久了
就想去林子里坐一坐
一個人在林子里坐久了
就想有風吹吹他
一個人在風裡吹久了
就想有雨淋到那樹葉上
使那葉子每一片
看上去都是新的
就想那雨也淋濕他的頭髮
淋濕領口、肩頭
眼眶……
使他所分得的
這個世界上
每一條路每一片樹林
每一陣風
都是新的
2017.8.16
繁 星
如果你的生命里沒有火
沒有那種既溫暖又明亮的物質
沒有燃燒的概念，沒有燃燒之後
又熄滅，變成灰被風吹被雨淋
被某種哺乳動物的腳趾踐踏，踩進泥灘
變成宇宙的暗物質，繼而沉睡多年……
又被一莖草葉悄悄吸收
使你被萃取被萌芽被分櫱被座果
被一雙粗糙的手照看，摩挲
然後又使你被打捆被脫粒被曝晒
變成某種又苦又澀又甜的東西
每當你抬頭，看見懸掛在枝頭的露水
就覺得組成自己最初肌理的
應該就是這種一閃一閃的物質
你就不要抬頭
看那滿天的繁星
2017.8.17
讓我們談論星星吧
這可能會花去我們畢生的精力
讓我們談論它們的位置、距離、光亮度
談論它們偏好什麼樣的季節在恆古的宇宙曠野穿行
讓我們談論它各自的運行軌道
孤獨與否，在拒絕什麼
又堅持著什麼
讓我們順便談論量子佛學
《金剛經》里說燃燈古佛對這一切
早已洞悉了解
讓我討論燃燈古佛
他是一個人？還是一粒星？
讓我們談論這句話：
如果你愛別人勝過愛自己
你就是佛
讓我們抬頭看這漫天的星
一顆照亮另一顆，一顆
連綴另一顆
讓我們靜靜的看，別說話，別說：
在這樣的夜晚，塵世的愛
太膚淺
2017.8.27
墨 子
接連幾天，他足不出戶
在鋸好的木頭上刻字
他專註於每一刀每一划
初秋的涼風推開窗戶，輕輕
吹在他粗布的衣襟上
這使他心中充滿了愛
他想起她的模樣，想起
她在如斯亭前對他說的那些話
那些話完全打敗了
孔丘在川上說過的那句話
現在他想，時間和他
又有什麼關係呢
逝去就逝去吧。
他已決心不再和時間——
這個蠻不講理的法家
辯駁什麼了
他已完全創立了
墨家學說
愛又使他有了智慧
和力量
他刻好了最後一個字
他漸漸有了信心
現在，你看他已芒鞋短褐，匆匆
經過你身邊，飛快的
下山而去了——
2017.9.4
畢達哥拉斯的推斷
「在這個星球，一個人沿著
一條直線走下去，他最終
會得到他自己」
「就算大雨澆透了他
大雪深深掩埋了他」
「我們徹底遺忘他，把他的話
拋諸在狂歡宿醉的腦後
把他的書鎖在時代
最昏暗的閣樓上」
「就算我們活到了，或者
超過了他活著的年紀
就算我們人人最終
幸福長壽，並且個個都去到了
和他預言完全不一樣的
星球」
2017.9.8
最後的美術課
如果我的美術老師
再讓我畫一面鏡子
我沒辦法聽她的話了
我沒辦法在雪白的紙上
再畫出另一個雪白的自己
下雨時，我是灰色的麻雀
孤獨時，我是黑色的螞蟻
就算冬天，我有許多雪花兄弟
他們生氣了
吃掉了我藍色的腳印
就算100年後，他們原諒了我
並把我愛過的一切又還原成
綠色的春泥
2017.9.8
容 器
事物的因果關係讓人費解
比如將水注入水杯
水就漸漸不再沸騰了
比如獨自一人呆久了
就會習慣和另一個自己
和諧相處
就不會那麼強烈的感受到
不被需要的痛苦
我知道孔子對顏回說完
「君子不器」，這話之後
內心的痛苦也像滿溢的水
但他的痛苦並不是因為
內心的沸騰不見了
也不是因為看著自己
和另一個自己和解
我知道所有容器的悲傷
並不是因為水
2017.9.21
對一張蛛網的辨析
當一個人衰老之後
他的身體就會輕盈
他才能夠機敏的從慾望
——這個最兇猛的
肉食者手中逃脫
他才會有時間去思考
和體會，在牆角或任何一處
不被死神發現的地方
安放一張小小的吊床
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
2017.10.10
一 日
彼時，我們久立於一條恍惚
年少時走過的林蔭道上
一陣又一陣的風
隨意吹著
野花也這裡那裡
隨意開著
以此隨意的態度表明
對一日的珍視
沒有太陽。天空後來
飄來墨雲，又於
不經意間，落下秋雨
其實，也都是可以的
2017.10.15
從太陽下山開始
從太陽下山開始
就覺得自己窮了
再也不能在頭頂的樹葉
或是路邊，隨手
撿到金子了
後來你忍不住告訴我
那都是因為
我們不再年輕了
後來我忍不住問你
從什麼時候開始
不能再做孩子的？
這和沉沉的暮色
有關係么？
這和隨風飄散的飛蓬有關係么
這和我們握緊又
鬆開的手
有關係么？
2017.10.18
蒼 茫
一個人如果被稱作傻子
他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他就不會抱怨太陽融化了他的雙翅
使他從蒼茫的雲海跌落到人間
使他不能再飛，使他居無定所
使他每日無所擁有無所獲
使他為西西弗斯
又使他為天使
2017.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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