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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最隱私的東西都在產科暴露了紀錄片《生門》內外的李家福醫生

李家福與同事們迎來了新生命。從1991年進入產科算起,他可能已經接生了1萬多個嬰兒。(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2月8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人性最隱私的東西都在產科暴露了 紀錄片《生門》內外的李家福醫生》)

「有些人懷孕的時候,營養跟不上,公婆也不關心,丈夫對她也很冷漠,生孩子不可能給她帶來很大的成就感和喜悅感。」李家福相信幸福就三件事,「有人愛,有所期待,有事做」。

2018年1月5日上午,李家福醫生的周一門診又「加號」了。挂號病人從80位增長到136位。他從清晨8時工作到將近14時,在診室草草吃了午餐,踱步去鄰近的大樓。李家福是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兩台手術正等他操作。候診大廳里,孕婦又慢慢聚集起來,等候下午的門診。

大約五分鐘的步行時間裡,一位老太太迎面向李家福打招呼,喊他「專家」,另有兩位病人家屬跟他簡單交流病情,後面一位與他握手致意。與南方周末記者告別時,他剛開始講述自己遭到病人家屬毆打的往事,但沒時間多說。

聚焦生育問題的紀錄片《生門》電影版2016年底上映,十三集版本(下稱《生門》)分別在電視和網站播出,都使李家福受到觀眾歡迎,一位女性製片人「一下子愛上他了」。《生門》的故事背景就設在李家福所在科室,自2014年春節拍起,一年多里接觸了八九十個家庭。2017年,他們補拍了一些近況,放在最後一集,有些產婦的孩子都兩三歲了。

近期有人輾轉打電話給李家福,對話寥寥幾句,確定他是節目里那位李醫生後就掛了電話。對方只是想直接聽他說話。他講話通常和緩輕鬆,善於用日常語言表述醫學問題。婦產科的工作環境又相當複雜,除去醫學問題,生育與夫妻、家庭和社會風化聯繫緊密。在他眼中,產科有時像個萬花筒,「人性最本質、最黑心、最隱私的東西都在這裡暴露了」。

但李家福始終記得一位產婦家屬的懇求:「我選擇你,是相信你,你總不能讓我這個小孩每年的生日就是她媽媽的祭日。」那位產婦從其他醫院轉過來,病情危重,妊娠合併心臟病,心臟病合併心衰,隨時可能去世。

「這話你去聽、去體會。」李家福回憶,「所以我說:這個產婦不能死。」


南方周末記者第一次見到李家福是兩天之前,星期六。他本來休息,來院里開2017年年度總結會,「順便做了一個手術」。產婦懷著雙胞胎,有點粘連,情況基本穩定,「一個多小時就好」。她之前生過兩個孩子,再婚後非常想再生孩子,就嘗試試管嬰兒技術,沒想到一下懷上了雙胞胎。

產婦生第三胎多是兩種情況,要麼「前面丟了一個小孩」,要麼再婚。他從1991年進入產科,迄今可能接生了1萬多個嬰兒,在漫長的時光里見證了中國生育觀念的變遷。

上大學時,整個年級125個人,李家福畢業考試第一名。但他認為自己並不出眾,性格內向,不善於和別人交流,看到女生還有些害羞。他於1983年畢業,起初在湖北咸寧一所鄉鎮衛生院做全科醫生,正趕上「計劃生育高峰」。1980年9月,中共中央發出公開信,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兩年後,計劃生育被確定為基本國策。

李家福曾一天做30台結紮手術,連續一個月之久。他才23歲,遇到了一位同齡人來做結紮手術。「我朋友還沒談,就給她做結紮了,她是三個小孩的母親。」李家福對這位產婦印象深刻,他知道她的經歷切合當時農村的生育觀念:「早插秧,早割谷;早生兒,早享福。」

在相當長時間裡,農村的新生兒要靠「接生婆」接生。1949年後,為降低孕產婦死亡率和新生兒破傷風的發病率,衛生部門開始在全國範圍推廣新法接生。相當長的時間裡,「接生婆」在衛生院接受兩個月培訓,就可以從事接生工作了。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住院分娩觀念逐步普及,醫護人員逐漸取代了「接生婆」。

那時剖腹產率很低。「寶寶生得好,生得不好,最開始老百姓是認的,他也不計較這個事」。李家福說,大家對醫療結果越來越重視,反過來也促進了醫學發展,「既要追求結果完美,還要追求過程完美,不允許你有僥倖成分。」

做「小醫生」時,李家福由主任帶領查房、做手術,工作也由主任把關,「失敗的挫折感或者成功的喜悅感不是很強」。但他的溝通能力,在行醫過程里慢慢磨鍊出來。「這些知識和閱歷豐富了、充實了你,你的信心增強了,然後就願意跟別人交流。」李家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產婦夏錦菊大出血,手術時心臟兩次停跳,時間分別接近5分鐘和12分鐘。「如果你沒有強烈地想把這個病人救回來,就放棄了,已經救這麼長時間,害怕救過來之後她是個植物人,又怕人財兩空。」李家福說,醫生最怕做出決定導致病人家庭人財兩空。

夏錦菊的故事在兩版《生門》都出現了,術後李家福跟她打趣:「這輩子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這位年輕媽媽現在過得還不錯。

但挫折感也越來越多。有產婦根本不知道自己患有晚期胃癌,認為噁心嘔吐只是正常的孕吐反應。剖腹產時,她腹部的包塊「醫生一看就知道是惡性腫瘤」,形如死緩。

李家福遇見過至少三四例患有胃癌的產婦。其中一位胃癌已經轉移到肝臟,剖腹產手術做完由外科醫生觀察,肝臟和腸胃表面布滿1厘米到十幾厘米的腫瘤。病人術後轉入ICU,不住地喊痛。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只剩下一個月了,醫生卻無法講真話,「怕她精神倒了」。產婦三天後拆線,問疼痛、包塊該怎麼辦,李家福只好安慰她:「你回去休息一段時間,身體調養好之後再來。」

世事無常,醫學的作用終究有限。片中一位醫生就向病人家屬陳說:「醫生不是神。」常識未必能成為共識,還需要醫患之間互相信任。李家福送走了許多病人。一位孕婦嚴重感染,從其他醫院轉來,一見面就拉著他的手懇求:「我不想死,你救我一命。」醫生們儘力搶救,但病人最後去世了。

「病人去世之後那個眼睛、眼神,往往眼睛凹進去,閉不了。因為沒錢治療(去世),有是有,但還有好多病人是病情太重了。」李家福提到一位患有血友病的產婦,突然停住講述,他的眼圈紅了。

產婦出血不止,幾位科室主任在內的醫生們搶救了17個小時,一邊輸血、搶救,一邊查文獻。出血暫時止住,繼續搶救肯定產生高額醫療費用,可能人財兩空。家人堅持了一段時間,無奈地簽字放棄治療:不輸血製品,心臟停跳時不做心臟按壓。李家福感到產婦已經猜到了家人的決定,就告訴她出血情況,鼓勵她說家人與醫院都在想辦法,問她有什麼話想說。他記得,那位產婦一語不發。

李家福慢慢地學會接受醫學與醫生的有限性。採訪中,他也提起美國醫生愛德華·特魯多的那句墓志銘:「有時是治癒,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

病人太多,醫生怕吵,容易脾氣暴躁,李家福也挨過投訴。他事後反思,醫患之間「其實也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片方供圖/圖)


「安慰」實際上也是醫術的組成部分。「醫生治病三個武器,一是語言,二是藥物,第三個是手術刀」。李家福相信坦誠很重要,「你跟她談話,她看得出來這個醫生是敷衍她的」。

有的病人流產三次,最後仍舊流產,頗為無奈。「你說再不懷了,要不然懷了又流產,這話沒有依據。」李家福說,醫生可能先擺清楚道理,流產概率15%,下次的流產概率還要增加15%,第四次懷孕的流產概率就是60%,「但是你還要給她一個希望,說還是有希望,可以去努力」。

醫院以外,病人有豐富的生活經歷,醫生需要利用有限的接觸去確認病人的處境。在產科,家庭與病人聯繫格外緊密。「這個女人在家庭裡面有沒有地位,婆媳關係怎麼樣,治療醫療費誰出,你都要有一個了解。」李家福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媳婦在家庭里的地位有時一看便知。

產婦睡在床上,病很重,醫生問情況,她很膽怯,怕花錢,就說明這個媳婦可能在家裡沒地位。產婦有心臟病,醫生問病史時會留心:如果婆家和娘家的人都在,婆家就希望她是從小就有心臟病,病是從娘家帶過來的。如果雙方家庭都比較困難,婆家很可能希望讓娘家人多出錢;如果病由懷孕引起,通常婆家人就願意出錢。

「所以你要察言觀色,談話過程中一定以鼓勵為主。」李家福說,如果夫妻關係不融洽,或者丈夫重男輕女,就要著意調動他的積極性。

有位產婦生了女孩,利用試管嬰兒技術,竟懷上了三胞胎。剖腹產之前,李家福跟丈夫談起醫療費問題,三個孩子共計三萬。男人回以並不恰當的俏皮話:「沒有這金剛鑽,我就不攬這個瓷器活。」

結果,三個孩子居然又都是女孩。她們34周左右降生,因早產轉往兒科。男人意興闌珊:「將心比心,你要是有三個丫頭,現在又突然給你三個丫頭,你還養不養?」他不想要這些孩子了,放言誰出醫療費用就送給誰。

這顯然違背法律與倫理。李家福先正色指出對方錯誤:「你敢放棄這個小孩,我就敢報警,我要電視台、報社記者,要所有人來抨擊你,要你名譽掃地,你信不信?」那男人是個建築業包工頭,李家福接下來又得鼓勵他。

「你在外面混,穿衣服也很講面子,你老婆懷三個小孩,冒這麼大的風險給你生小孩,你還把老婆小孩拋棄掉了,這肯定不是你這種人所為。」李家福接著說,「我說給你朋友聽,你朋友幫你出錢,你有沒有面子?」那男人很快就交了醫療費,還聲稱自己起初在開玩笑。

「有些醫生不懂溝通技巧,他沒有用心去總結怎麼去溝通。」李家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生門》記錄了幾次病人家屬與醫護人員的爭執,隨時間推移,他們也就相安無事了。家屬情緒恢復正常後,還是熱心的母親或疼愛妻子的丈夫。

溝通考驗醫生能力。看門診時,一個病人只能分配到兩三分鐘。有時李家福覺得已經解釋清楚,病人還是一臉茫然。但他只好請病人離開,因為後面還有許多病人在等候。本應午間12點結束的門診,他最晚一次看到下午3點鐘。

李家福認為「加號」不利於醫患雙方。「第一,醫生是疲憊的;第二,『加號』之後,讓本來通過正當途徑掛上你號的人時間壓縮了,她的病沒看好,本來可以看五六分鐘,結果把號一加,她只能看兩三分鐘。」但「加號」又無法避免,有時病人病情實在嚴重。此外,「一看這個病人是農村來的,你不給她』加號』的話,她到武漢來什麼事都沒做成,你還怕耽誤她的病情。」李家福說。

病人太多,醫生怕吵,容易脾氣暴躁,李家福也挨過投訴。「病人說你給我看一下,我就說我已經給你說清楚了,病人就說你這個醫生態度怎麼這麼不好。『好,你要投訴,門診辦公室在一樓。』」他後來琢磨,「其實也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

中南醫院的護士們在照顧新生兒。李家福見證了中國的生育觀念變遷,在這個過程中,大家對醫療結果越來越重視,反過來也促進了醫學發展。(片方供圖/圖)


《生門》在互聯網播出,畫面上的彈幕彷彿文字版街談巷議。彈幕即時發布,大多反映發送者對稍前情節的理解,那是他們認為自己了解的內容。發送者的經歷、知識背景未知,那些都直接影響他們對具體情節的理解,他們的言論也反映了特定的社會心理。

彈幕時常出現孕婦談論現狀,或媽媽回憶分娩情景的隻言片語,譬如「生的時候大出血,不過命大,現在寶貝3個月了」,有時為片中產婦加油或議論丈夫、婆婆是否盡心。還有些指摘人物的品性,驚嘆片中病人生活貧困,就可能猜測:「這個人是不是很懶啊,怎麼會沒有錢?」而後就有彈幕指出這種說法有問題:「窮了就說人家懶,你們怎麼想的?」「別人家的事誰說都輕鬆,換到自己想一想。」

《生門》的篇幅充裕,拍攝了許多人物的社會生活。男人老來得子,回鄉挨家挨戶報喜,上山去爺爺奶奶的墓碑前燒紙告慰先人。彈幕質疑他重男輕女,但片中他又對妻子很溫柔,妻子生下的恰好就是男孩,使這種指摘無法驗證。李家福很晚才觀看了電影版,他成長於農村,但仍為產婦家人四處借錢的窘境而驚訝。

即便紀錄片離開醫院,盡量觸及人物的日常生活,但觀眾對他們了解仍然零碎。導演陳為軍一直強調自己的「六面體」理論:紀錄片能讓觀眾看到立方體的六個面,醫護人員絕不是惡魔,也不是所有患者都不講道理,因此「所有的矛盾已經不是矛盾了」。

「人都是那樣,有一個坎當時覺得很可怕,翻過去,苦就過去了。」陳為軍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婦產科的故事也反映了民眾的生存狀態,「大家有一個共同目標,就是能夠快把病治好,安安全全出院。在這種前提下,你只要把這故事的六個面拍給大家看,其實所有醫患矛盾都可以達成和解。」

但現實中的和解無疑很難。第四集中,醫護人員們在討論溫嶺刺醫案。她們開玩笑說,淘寶上的防彈背心「估計都是醫務人員在買」。2013年,浙江溫嶺的王雲傑醫生在診室內被患者連恩青刺傷,不治身亡。連恩青曾在該院就診,對醫生的治療一直持有異議,2015年被執行死刑。

2017年的「榆林產婦墜樓事件」同樣激起社會關注,外界從誰決定產婦是否順產評論到婆媳關係,產科醫生們也在交流。李家福認為「醫患雙方都有責任」,醫護人員應該在旁邊守護產婦。產婦疼痛難忍、孤立無援時,「給她一個心理支持,比如告訴她,5分鐘、10分鐘、半個小時生下來,她就有動力。醫護人員跟她說不知道要疼多長時間,她可能就喪失了信心。」他猜測,「這個病人的脾氣有點急,當然她已經去世,我們不好再指責她。」

依照李家福的經驗,如果孕婦與家人關係融洽,她可能認為自己在為家族生孩子,並因此自豪,「期盼著那一天寶寶出來之後,給丈夫、父母、公婆帶來喜悅,有這麼個精神寄託」。「有些人懷孕的時候,營養跟不上,公婆也不關心,丈夫對她也很冷漠,生孩子不可能給她帶來很大的成就感和喜悅感。」李家福相信幸福就三件事,「有人愛,有所期待,有事做」。

李家福常鼓勵病人再加把勁:「你看,一缸水都喝了,你還差這一口水?你前期的付出,這時候不能因為最後一道就放棄了。」好多孕婦問究竟還要堅持多久,這時他可能安慰:「還疼五六次就差不多了,我再給你用個葯,看看能不能把疼痛減輕一點。」

「你給她希望,她就會配合你。」李家福猜想,醫生們可能忽視了心理支持,間接導致產婦墜樓的悲劇。這件事也引起了社會對鎮痛分娩的關注。「我們在這時候就反覆遊說醫院領導、麻醉科主任開展鎮痛分娩。」李家福說,中南醫院從那時開始展開鎮痛分娩,「還廣泛跟病人宣傳,開展鎮痛分娩,讓你可以選擇,它畢竟是文明社會的一個標誌」。

產科12樓的床位緊張,產婦往往被臨時安置在走廊的床位。周六晚間,李家福向南方周末記者指出紀錄片架設機位的地方,那是一道人字走廊,與當年格局相同。旁邊病床上坐著一對母女,李家福向她們了解情況。那位孕婦已經被兩家規模較小的醫院拒收,眼下目的明確——「母子平安」。這個詞在片中也反覆出現。離開這層樓時,李家福感慨:「她們的要求多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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