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善良的抑鬱者
本篇本來是前幾天在青少年抑鬱症家長互助會群做的一個講課分享,有熱心的家長朋友把我的語音變成了文字,並有好幾位提議,這個分享不僅僅對青少年抑鬱症家長有幫助,可能對不同年齡的患者和家長們都有啟發。
於是今天修改完善了一下,發在這裡。同時也感謝這位富有愛心的家長朋友。
心理疾病容易出現家族聚集性,於是我經常能夠碰到家庭裡面有兩個及以上的家庭成員都患有某種心理疾病,最多的一次是一家有三代人共四位都患病,都接受藥物治療。
今天我選擇了其中的一個故事作為開頭。
我曾經主管過一對姐弟,都是抑鬱症,弟弟找我看病的時候是14歲,讀初二,診斷是抑鬱症,住院治療好了,兩年以後,他介紹他的18歲姐姐來找我看病,診斷依然是抑鬱症,依然是我主管。
查房的第一天,這個姐姐就告訴我:王大夫,如果治不好我,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因為誰也治不好我。我也不想好。
這第一句話,提示她對自己抑鬱症的治療,不抱多大希望,無望感、消極觀念,是抑鬱者經常出現的癥狀,她希望我如果治不好,不要放在心上,這句話透出她是個怕給別人添麻煩、容易自責和內疚的一個人,因為誰也治不好我,則是對我的安慰。
很明顯,這是一個常見的,善良的抑鬱者。
不過最後這句,我也不想好,讓我感到一定有什麼不一般的故事在她身上。也說明:她的康復,除了藥物治療,也需要心理治療。
醫生不怕那些對疾病沒有自知力的患者,例如精神分裂症,他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都是別人,但是必要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強制治療,等他們好了,他們出院的時候依然會感激我們。
醫生也不怕那些常規的、典型的抑鬱症、焦慮症患者,因為他們往往主動求治,他會努力的讓自己狀態變好,積極與醫生溝通,早日康復。
可是,醫生比較怕這樣對自身疾病有自知力、知道自己狀態有問題,但卻不想好的人。她的訴求如果是不想好,那麼醫生是該尊重職業、尊重常理,積極治療她、還是該尊重患者個體,不做任何干預呢?
於是,我必須先搞清楚,她到底怎麼了?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
為了更好的表述,我接下來以她的口吻第一人稱來講述。
我讓周圍的人,都深深的陷入痛苦和抑鬱的沼澤地中。我從14歲開始明顯的抑鬱,每天都高興不起來,身體莫名的累,精力不足,常常半夜3、4點就醒來了,然後再也睡不著,腦子裡想像著各種我死亡的畫面:
我可以偷偷的打開窗戶跳下去,但是這樣的話周圍的鄰居都會知道的,他們肯定會指責我爸媽,鄰居們肯定以後也會在生活中多了陰影和悲傷,他們的小孩兒說不定會在樓下看到我的魂魄,嚇得睡不著覺。
我太壞了,我不能這樣去死。
我又想、要不拿個繩子上弔死,可是找了一圈,也沒發現有合適的,我曾經試過用跳繩,我把頭掛上去、把腳離開二層的床以後,跳繩的彈性讓我的身體上上下下的晃悠了好半天,我雖然喘不上氣來,但又不會窒息,那種感覺更加糟糕,於是我掙扎著身體,一下子從空中掉了下來,摔了一跤。
當我母親聞聲而來時,發現我手裡拿著跳繩,開口就罵我: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兒跳繩,你不睡,別人還要睡呢,說不定樓下的鄰居也會找上門來,到時候你自己出去跟人家說,我不管。
我媽說的話我聽得斷斷續續,當我坐在地上,沒能死掉,看著手裡的跳繩,我對自己真的很絕望,我痛恨自己怎麼這麼笨,連死都做不好,怎麼就沒有想到跳繩是有彈性的,我抱著頭靜靜的哭著,我不敢大聲哭,怕吵醒了別人。
我發現默默的死去都是一種奢望。
既然自己死不了,每天我都希望自己能夠被自殺。我希望在去上學的路上,能夠被車撞死,尤其是過馬路的時候,我還特意的闖過幾次紅燈,結果它們都停下了,我特別失望,有時候想著橋突然斷掉了我落進了河裡也能死。
我不敢和別人說這些,因為我怕別人嘲笑我,連死都不會,那樣的話只能讓我更覺得自己沒用。
我等死了好幾個月,我都等累了,後來就不想了,反正也死不了。
我每天在不眠中被鬧鐘提醒該起床上學了,我只要早上一睜開眼,就強打著精神,我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我不希望我內心的憂鬱在外表上表現出來,因為我不想破壞家的歡樂祥和,每天早上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坐在街邊的小店裡吃早飯的時候,我們總是被鄰居羨慕不已。
尤其是誇我的父母,他們不僅誇有二胎是多麼有遠見和多麼明智的一件事情,而且誇我和弟弟學習都很好,都是三好學生,都是未來的名校大學生,我努力的微笑著應對叔叔阿姨們對我和弟弟的誇獎。
我和弟弟從幼兒園起,就被父母不斷地教育,要助人為樂,尊敬長輩,尊重老師。
上了小學以後,我們姐弟兩人開始變得淘氣,父母教育我們: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
上了初中,父母要我們在和別人交往的時候,傳遞正能量。這個人情冷暖的世界,需要積極和樂觀,而不是抱怨和指責。
我穿著我母親給我買的衣服,儘管我並不喜歡,可是我不願意看到她不高興,這衣服是她花了好幾百買的。
我坐在教室的後面,儘管我不喜歡,可是我覺得別的同學比我更需要靠前的座位,老師希望我能多幫幫別的成績差的同學,我也大方的花時間來教他們解題,甚至是在、我來月經肚子很疼的時候,我也不會拒絕他們的求助。
我知道我爸媽更喜歡弟弟,重男輕女不是他們的錯,我的家鄉不允許不重男輕女,如果看到誰家的閨女在過年的時候和爸媽弟弟一起坐在桌子上和客人們吃飯,那麼他們說話間雖然會透露出是我沒有教養,但更多是指責我爸媽沒有管教好閨女、不懂禮數。
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我媽把我生下來以後,就辭了工作在家裡照顧我,她不敢讓特別重男輕女的奶奶帶我,而這一點,卻讓奶奶覺得我母親信不過她,婆媳從一開始就出現了矛盾,之後就越演越烈。
兩年以後弟弟出生,有一天下大雨,我感冒、咳得厲害,我媽不放心把弟弟留給奶奶照管,於是一個人帶著我和弟弟去了醫院,醫院那天感冒肺炎的孩子很多,本來是為了給我看病,結果回家以後,弟弟出現高燒不退,抽搐。
我爸回來以後,向我咆哮著為什麼我都上幼兒園了,還不知道照顧好自己,奶奶也對著母親嚷嚷著,責備母親怎麼讓弟弟發高燒抽搐了。
我當時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
後來母親告訴我,那天父親是因為想責備奶奶,但是又不想惹奶奶生氣,他想責備母親照顧孩子不周,又覺得母親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大雨天去看病確實不容易。於是只好把氣發在了我身上。
在我出現抑鬱以後,我爸媽帶我找了好多家醫院看病,看了大半年,才知道得了抑鬱症,吃上藥兩個月後我好了,卻沒想到,我好了的第二年,弟弟也抑鬱了。
父親打著自己的臉,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哭,但是那天他竟然哭的滿臉是淚。母親抱著一個多月都不怎麼說話、英俊的臉上布滿著陰沉死亡氣的弟弟,哭個不止,臉上絕望的神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她不相信怎麼兩個如此優秀的孩子都會得抑鬱症的,以至於剛開始的兩周全家人都不敢帶弟弟去看病。他們寧願相信,他只是因為這次成績考的不如意,一時的傷心罷了。
奶奶心疼的看著孫子,沖我抱怨了一句,都是因為帶著你看病,爸媽才忽視了我大孫子。
是啊,似乎都是我引起來的。
媽媽有一次帶弟弟看病,醫生問病史的時候,媽媽說弟弟小時候有過高燒抽搐,是不是發生這種情況導致了抑鬱症,醫生說可能會有影響,從此,媽媽也內疚自責的不行,她覺得是她沒有照顧好弟弟,以至於現在得了抑鬱症。
而我感到,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僅覺得,弟弟的抑鬱症是我傳染的,更覺得,是我造成的。
令人奇怪的是,當我弟弟的抑鬱好了,我就開始複發了,我好了,我弟弟就開始複發了。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剛住院的時候,和大夫說不想治好。
在反覆的就醫看病過程中,剛開始我媽還能照顧我,到後來,我媽撐不住了,整天憂愁、焦慮、失眠、自責,當她陪我和我弟弟去看病的時候,總是唉聲嘆氣,和醫生一說就哭,說她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
我們看到她憂鬱和自責的樣子,反而讓我們生出更多的內疚和自責,我們會更傷心,我們的抑鬱會更重。
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不是她照顧我們康復,而是我們照顧她,那個時候,我和弟弟都覺得,腦海里冒出自殺不想活的念頭簡直是一種罪過,因為如果我們死了,誰來照顧媽媽。
我爸還得出去做生意賺錢,否則連我們看病的醫藥費都沒有。
我和我弟弟相依為命,互相依靠。這次住院,我經常陪她。
其中這種陪護的情況很少見,在開放式病房裡,一般都是大人陪護孩子,這次卻是未成年的小孩兒,經常照顧已經成年人的姐姐。如果不是弟弟之前住過院,住院期間與人為善、和醫生、護士、病友們和睦相處,樂於助人,誰也不放心。
更深的原因,則是姐弟倆希望通過這次的相互陪護,一起住院看病,來打破之前、你好我不好,我好了你又不好的這個怪圈。
我的查房,似乎不是查一個病人,而是查房兩個病人。很多的話,似乎既是對姐姐說的,也是對弟弟說的。
姐姐在住院的第一天對我還說:王大夫,我複發兩次了,如果這次我好不了,請你千萬不要難過、或內疚自責,內疚自責的人,是沒有能力去幫別人的,我媽媽就是這樣。可是,我弟弟以後還需要你的幫助。
結局,是美好的。
姐姐好了,弟弟也沒有複發。
過於內疚、自責、是抑鬱症診斷的癥狀標準里,很常見的一個特徵。和這個特徵,經常伴隨的就是:無用感、無價值感,就像用跳繩自殺沒有成功的這位女孩兒一樣,我真沒用,我真笨,連死都做不好。
過於內疚自責的人,每天都會想著我說什麼、做什麼,給別人都會添麻煩,即使我什麼都不說、都不做,我一副哭喪的臉,也會籠罩整個世界,讓太陽黯然失色。
我就是個給世界帶來黑暗的魔鬼。
我也不配有好的心情,我是個贖罪者。
於是他們會自閉,會拒絕交流,會拒絕表露,會拒絕外出。
自我封閉,就造成了情緒的固著和淤積,當情緒不再有流動性和互動性,那麼抑鬱的人,就會像一潭死水,一直腐爛到死亡。
抑鬱的人,往往不僅是善良,而且是超善良。越善良,卻反而病得可能越重。
善良的人,總是容易委曲求全,總是容易自我苛責,自我反省。
他們從來都關注別人的內心需求,卻很少關心自己的內心是否得到了滿足。他們總是在照顧別人,卻很少照顧自己。
他們把愛,都給了別人,而恨,卻種在了連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心底。
可是呢,善良的人寧願懲罰自己,也不允許自己有恨。
當對他人的抱怨、指責、恨意衝上心頭的時候,善良的抑鬱者,馬上會被自己的道德超我給壓下去,我這麼想是不對的,我怎麼能產生這種感覺。
當人不會表達憤怒、不會表達攻擊的時候,內心的積怨、不滿,則會轉而攻擊自己,自我譴責,成為善良的抑鬱者。
善良的抑鬱者,生活的哲學就是,把快樂讓別人帶走,把悲傷留給自己。
希望各位家長朋友們,能夠善待這些善良的抑鬱者。
我們不怕孩子說什麼,就怕孩子什麼都不說,我們干著急,所以希望大家能夠在他們表達埋怨表達攻擊,甚至表達憤怒的時候,只要不是太離譜太糟糕,太衝動,我們一定一定要學會傾聽,學會共情。
當然你如果說我做不到怎麼辦,這個在臨床上非常常見,好多家長都做不到,那麼就請大家學習培養自己承受攻擊和承受憤怒的能力。
我們不能夠一味的從小的就教育孩子只能傳遞正能量,只能帶給別人微笑和歡樂,把悲傷自己藏起來。
情緒其實本來沒有好壞之分,我們經常說人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這個東西,它本就是人類必須出現和自然發生的事情。我們的教育從小也好,到現在孩子抑鬱也好,我們違背自然規律去強求孩子怎麼做,反而阻礙了這種情緒的流動和互動。
我們情緒的這種好的、或者壞的、或者,某些術語或者文化所標定的正性情緒或者負性情緒,推而言之的叫正能量,或者負能量,甚至在某些心理治療流派裡面比方說認知行為治療裡面,把很多的思維定義為自動負性思維,其實這樣的分類方式容易給人一種誤解,就是讓我們以為情緒是有好壞之分的,有的情緒是不該存在的。
然而我們經常也知道,《黃帝內經》里有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等,可是,還有喜傷心。
其實臨床上會擔心那種情緒鮮明活躍,愛哭,愛笑的患者,卻可能更擔心那些情緒缺乏或者情緒表達困難的人。
所以我們在收治病人的那一刻,如果我們看到這個患者情緒是波動的、是有能量的,儘管他可能是帶有攻擊性,但是我們會預計這個孩子經過治療,他的短期預後和轉歸可能是不錯的。反而那種悶悶不語、封閉自我情緒的人,會給更高的警惕。
我們經常說人需要多笑少哭,因為哭會讓我們想到哭喪的臉,象徵著衰老,可是大家轉而一想,笑的時候臉部整個皺紋都出來了,過度的笑不也是加速我們的衰老嗎?
七情六慾,和所謂的正負情緒,本就是人自然的生命現象。
回到我們今天分享的這個案例或者故事,
那麼的內疚,自責,我們患者的愛在哪裡?都給了別人,她就是不愛自己,恨都給了自己,就是不給別人。
愛與恨,總是交織在一起的,只有當恨表達出來了,真正的愛,才會滋生;真正的和解,才可能會出現;真正的康復和健康成長,才會綿延。
請大家善待善良的抑鬱者!
也是善待自己!
謝謝大家的聆聽
如果孩子能夠配合做一些量表調查,可以在群里免費享受醫生或心理治療師的講課與答疑。本文即是群內的一次講課內容分享。
蘋果手機用戶讚賞二維碼:
與本文相關的文章點擊下列可以看:
![](https://pic.pimg.tw/zzuyanan/1488615166-1259157397.png)
![](https://pic.pimg.tw/zzuyanan/1482887990-2595557020.jpg)
※抑鬱救星——靈活注意
※抑鬱症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對它一無所知
TAG:抑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