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一個失言的悶葫蘆——不言不語或失言失態，都是為了愛
ONE NIGHT IN BEIJING
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么
想著你的心想著你的臉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陳升、劉佳慧《北京一夜》
本篇的主人公，曹雪芹在書中冠之以賢，這就是將身心徹底依附寶玉的大丫頭襲人。
襲人的賢，首先體現在她是一個盡忠職守的丫頭。作為寶玉房中的首席大丫頭，襲人做到了僕人的本分，料理寶玉的生活起居一幹事等都妥妥帖帖、無一紕漏。寶玉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都吸引著這個女孩的高度關切，「花氣襲人知晝暖」不是白提的。書中描述她三易其主，仆主關係無不和諧至極，工作得到高度肯定，得到了賈家上下的交口稱讚。賈母滿意自不用說，還將她與了自己疼愛的史湘雲，湘雲回史家後又與了最疼的孫子寶玉，可見用人單位對襲人的滿意度非常高。
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
——李紈
襲人的賢，還體現在她是一個孝順明理的女兒。在中國古代，女孩子因為家裡窮被賣入大戶人家的事情常有發生。襲人並不埋怨父母，自言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乃標準的傳統孝女。
更難能可貴的，是襲人的言行得體、溫柔和順成就了賢的名聲。幾番情切切「花解語」、「嬌嗔箴」過後，混世魔王寶玉雖秉性難移，但竟然很聽得進去。襲人是除黛玉之外，寶玉少有的發誓對象，而且是毒誓。寶玉的「痴」眾人皆知，幸而服侍寶玉的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個寶玉。
以痴待痴，痴痴相報，情系主人，無問西東，也就處處急寶玉之所急，想寶玉之所想了。寶玉沒有按時回家，就把襲人急的駐足遠眺、茶飯不香、四處尋找。
不論是稱自己不愛吃酥酪避免寶玉斥責奶母李嬤嬤，還是帶頭跪下懇求不要攆走晴雯，抑或正色拒祝嬤嬤不守規矩邀品未供鮮的果子，襲人均能大事化小，息事寧人，以理服人，以禮待人。對於寶玉的不問經濟仕途的冥頑，襲人也知變通，勸寶玉擺擺樣子哄賈政老爺之安心。
話不多說，有用則靈。賈母甚至評價她是沒嘴的葫蘆。看來自幼被賣為奴的襲人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處處小心謹慎，自然錐從囊出，得到上下的賞識了。
然而，紅樓夢中，這樣一個言語得體、心圖省事的悶葫蘆卻有幾處失言失態之處，惹下幾處風波。
在手足耽耽寶玉挨笞撻之後，寶釵優雅奉葯來探視，襲人竟借小廝傳言，當著寶釵面絮叨起了薛蟠的不是，寶玉連忙拿話來攔：「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別混猜度。」逼得寶釵當面義正言辭一番解釋，後直接與哥哥薛蟠發生衝突，罕見地被氣哭了一夜。
張道士給寶玉提親及至金麒麟勾起黛玉無限心事後，寶玉因覺黛玉譏言「好姻緣」刺耳與黛玉發生爭執後，襲人亂入，來了一句：「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姑娘拌嘴。」戳中心事的黛玉被激得狂剪玉穗。襲人也自悔多嘴造成不是。
俏晴雯誤摔扇骨被心中正在煩躁的寶玉並無惡意地斥為「蠢才」，兩人正鬧得不愉快，過來息事寧人的襲人一句「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刺痛了晴雯，無異於勸架過程中的火上澆油。而後，襲人將自己和寶玉統稱為「我們」，更是忘了丫頭身份的嚴重口誤。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認為，所有的口誤都是潛意識的真實流露。這種爭當侍妾的流露當然為口齒伶俐的晴雯所不齒。襲人羞得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
一個言行舉止廣被稱頌得體的女孩而又屢屢失言失態，可見曹公安排人物性格的高超藝術性，寫盡了人物的複雜矛盾性而絲毫不給讀者突兀感，反而更能理解襲人這一藝術形象豐富的人物性格，彰顯了凡塵中眾生的性格矛盾統一律。
謹言慎行也好，失言失態也罷，均統一在襲人對寶玉的愛上面。
襲人自幼因家貧賣入賈府，深知「幸福都是奮鬥得來」，十餘年埋頭苦幹，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一心一意把業務工作抓好，終於苦盡甘來，得到賈府集團董事長賈母賞識而後又多崗位鍛煉。
如果說服侍寶玉是賈母知人善任深謀遠慮的終極安排的話，短暫陪侍湘雲幾年，則是一次有目的的人才培養計劃。襲人雖是悶葫蘆，卻也不笨，不負重託的同時，為自己積累了豐富的人脈資源，形成了「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的口碑，是四大家族中僕人里人緣最為突出的一個。
史家、王家、薛家，尤其是賈家，上至最高權力，下至下丫頭小廝，無不對她心悅誠服，這樣的成功除了襲人也沒誰了。
賈母賞識這是她走向成功的起點自不必說，寶玉視襲人更與別個不同。與史湘雲暖閣相處的幾年，被湘雲視作最好閨蜜，知心話兒不知說了多少，回史家後每日也要挂念幾回。王夫人屢次直呼「我的兒」來體現親密。王熙鳳為其盛裝打扮衣錦還鄉、適時為其解圍。寶釵留神窺察，也覺襲人言語志量，深可敬愛。連多愁敏感的林妹妹都毫無醋意地喊上她一句「好嫂子」，可見襲人為人之成功。
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她說話，倒有些識見。"
襲人在賈府的摸爬滾打中深知自己的去處，除了寶玉再也心無旁騖。幾番失言失態，均源自對寶玉對關心，源自「姨娘」名分落袋為安的自我定位與孜孜追求。襲人身上較為遭人詬病的，一是與寶玉的魚水之歡，二是對王夫人的警言相勸，其實這無不是為其實現依附寶玉爭誇榮耀的小目標所服務，說她所作所為一切為了寶玉、為了寶玉一切一點都不過分。寶玉已是她的一切！
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如果要給溫柔和順、似桂如蘭的襲人扣上「心機婊」之帽子，就顯得有些惡意十足了。這樣一個窮苦出身的孩子所追求的也不過多兩碗菜、二兩銀子而已，並不奢求「八抬大轎」的福氣，終歸是一個身份意識非常清晰的女孩。身心已托多情公子，愛就會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寶玉挨打後的焦灼而不能前，莽玉丟魂後與紫娟的冒失衝撞，久勸不改後的嬌嗔無奈，都在訴說這女孩子的愛。
人算不如天算，人命拗不過天命。眼見一簇鮮花，忽變一床破席。桃紅又是一年春，與蔣玉涵以茜香羅為媒的婚姻已然是後人猜想的結尾，但聞知終與寶玉公子無緣而哭暈在廁所卻肯定是板上釘釘的悲慘結局。
襲人這一角色在紅樓閨閣中非常有隱喻意義。常言說：「襲為釵副」，以襲人命運隱喻寶釵。而我們知道，紅樓夢中的生日安排有很多寓意，不是巧合的巧合是，黛玉跟襲人同一天生日，對寶玉而言，林妹妹為靈魂之仙侶，襲人為肉身之俗侶。這分明是隱喻寶玉乃至世人「靈與肉」的人生「好了歌」。
那年，那園，那橋，一個女孩頂著烈日知疼著熱送扇，踮起腳尖，盼望良人早點歸來。
她一定也深深愛過。
原創文章。向87版紅樓夢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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