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洛神賦》的美好，卻不知它背後的殘酷

1

曹魏黃初三年，公元222年。

魏文帝曹丕坐上皇帝寶座，這是第3個年頭。曹植離開洛陽，也已經2年了。

前年，30歲的曹植由平原侯徙封為安鄉侯，該地在今河北晉州，石家莊轄下的一個縣級市。文帝下詔，有爵位的宗親必須就國，曹植只得辭別母親卞太后前往安鄉。剛到不久又接到詔書，自己被改封為鄄城侯，其地在今山東鄄城。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這首《野田黃雀行》正是曹植此時心境的寫照，奪嫡失敗，摯友被殺，既無力救助友人，自己更動輒得咎，內心深感痛苦和憤忿。

今年4月，曹植被封為鄄城王，食邑由800戶增至2500戶，按禮制他得前往京城洛陽，向皇兄當面謝恩。

洛陽，大概是曹植最想去又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了，這種矛盾的心境也許只有他自己能懂。他渴望見到母親、姐姐，除親情外，還希望能從她們那裡得到某種幫助。但洛陽這個傷心之地，發生過太多他不想回憶的事，他更不想與哥哥曹丕面對面。

但是，一切都不由他決定。

2

關於曹植的這次洛陽行，正史一筆帶過，完全是禮節性的，而野史則饒有趣味地記載下許多細節。

負責監視曹植的監國謁者灌均此前奏報說曹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關部門建議對曹植治罪，這令曹植深感惶恐。《魏略》記載，曹植「自念有過」，快到洛陽東部的關口時突然離開隨行的人，只帶著兩三個近從「微行」。文帝接到報告，說鄄城王失蹤了，趕緊派人去找。

消息傳到卞太后那裡，卞太后堅持認為曹植一定由於畏懼而自殺了，於是來到文帝面前大哭。不久，曹植突然出現在宮門口，「科頭負鈇鑕，徒跣詣闕下」。原來，曹植悄悄去了姐姐清河長公主府上，可能是希望得到姐姐的幫助，請罪的舉動大概正出自曹操的這位長女。

曹植「伏地泣涕」，但文帝怒意未消，任由他跪在闕下就是不發話，一旁的卞太后急了，「不樂」，文帝這才命人給曹植重新換上王服。

編輯於唐代的《昭明文選》還提到，曹植在洛陽期間，文帝曾請他吃飯，在場的還有文帝的長子曹叡，曹植看到曹叡，不由得想起了他曾愛戀過的甄宓，也就是曹叡的母親，心裡頓感酸楚。

飯後，文帝把甄宓生前用過的一件玉鏤金帶枕賜給了曹植，曹植見到後當場流下了眼淚。玉枕是私密之物，文帝為何把這樣的東西送給曹植呢？按照《昭明文選》的說法，甄宓是被人用讒言害死的，所謂讒言，就是說她與曹植這個小叔子有私情，而文帝大概相信了那些讒言，「意亦尋悟」，也就是故意試探曹植。

3

總之，這是一次不愉快的旅程。

不過曹植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完成朝覲，他要回到封地鄄城，於是背著伊闕，越過轘轅關，途經通谷，又登上景山，一路向東行進。

這一天，曹植一行來到洛水邊。日已西下，車困馬乏，曹植看到洛水岸邊有樹林，地上長滿了杜蘅草和芝草，於是命隨從卸了車，一方面稍事休息，另一方面可以在草地上喂喂馬。

漫步於夕陽下的林間，縱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水，曹植突然覺得精神恍惚起來，思緒也隨之飄散。一抬頭，曹植髮現有一位絕妙佳人站在不遠處的山岩旁，曹植大吃，拉住身邊一位車夫說：「你看見那邊的美人嗎？是什麼人，竟如此美麗！」

車夫回答：「聽說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您所看見的莫非就是她？只是我看不見，她到底長得什麼樣，您能不能給我描繪一下？」

曹植於是描繪起他所看到的女神的模樣：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艷逸，儀靜體閑……」

世間用來形容美麗與美貌的最好的語言幾乎都被曹植用在了這裡，因而他所描繪出的是無與倫比的美麗，足以征服任何人。但是，那畢竟只是神靈，是飄忽和難以捉摸的，曹植舍低登高，不斷移動腳步，只為多看她一會兒，但女神不久就消失了。

曹植久久不願離去，希望她能再次出現，為了再次看到她，曹植甚至想不顧一切地駕著輕舟逆流而上，但女神終究沒有出現。當夜，曹植心緒難平，無法入睡，身上沾滿了濃霜，直至天明。

曹植不得已命僕夫備馬登車踏上返程，當他手執馬韁，舉鞭欲揮時，又一次悵然若失，以至徘徊依戀，無法離去……

4

人們說，情到深處人孤獨。

曹植的心緒難解，於是就寫下一篇深情的賦文，記述了這場奇幻的邂逅，《昭明文選》收錄這篇文章時說，賦文最早的名字叫《感甄賦》，曹植由洛神宓妃想到了自己熱戀過的嫂子甄宓，於是才寫下這個題目，後來被曹叡看到了，認為極其不妥，改為《洛神賦》。

的確，凡讀過這篇賦文的人都會深信不疑這樣的說法，因為曹植對洛神妃宓的感情是如此熱烈和真摯，若非真愛一場，哪能如此感人至深。而且「宓」作為人名並不常見，「宓妃」這兩個字不就說明一切了嗎？

人們還會聯想另一些野史故事，《世說新語》里說，甄宓原是袁紹的兒媳，曹操消滅袁氏集團後她成為俘虜，因為漂亮被曹丕看上，但曹操也一心想佔為已有，將袁氏大本營鄴城攻破後曹操急忙命人把甄宓找來，但手下人報告說曹丕已搶先一步，曹操聽後嘆息道：「今年破賊正為奴！」

《昭明文選》則說：「魏東阿王，漢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與五官中郎將。植殊不平，晝思夜想，廢寢與食。」這簡直就是曹植暗戀嫂子的直接證據，再加上一篇《洛神賦》，「叔嫂戀」更要被坐實了。

5

然而，這些都是訛傳和誤讀。

曹丕娶甄宓那年才18歲，曹植只有13歲，而甄宓已經23歲了。13歲的小叔暗戀23歲的嫂子？似乎於情理不通。

更重要的是，《洛神賦》寫到的宓妃與甄宓沒有任何關聯，因為「甄宓」這個名字最早並不存在！

唐朝之前，所有史書中都沒有提到過「甄宓」，包括《世語》《魏略》《世說新語》在內的「野史」也沒有提到過，凡說起曹丕第一個正妻和曹叡的生母，一律稱「甄氏」、「甄逸女」、「甄后」、「後」，人們把她稱為「甄宓」，正是在《昭明文選》講完「叔嫂戀」的故事之後。

也就是說，不是因為有甄宓才有「洛神故事」，而是「洛神故事」硬生生地製造出了一個「甄宓」！

6

那麼，曹植寫《洛神賦》究竟想表達什麼呢？

這要從宓妃的傳說說起，相傳她是伏羲的女兒，因為迷戀洛河美景來到人間，那時洛河兩岸住著洛氏，宓妃教他們結網捕魚、狩獵養畜，還在勞作之餘為他們彈奏七弦琴。

優美的琴聲被黃河河伯聽到了，他潛入洛河，看到了宓妃，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就化成一條白龍在洛河裡掀波遂浪，最後把宓妃吞走。

宓妃被帶至河伯的水府深宮，她終日寡歡，只能用七弦琴排解愁苦，后羿聽到琴聲來到宓妃身邊，聽宓妃講完不幸遭遇，后羿很氣憤，就將宓妃救出，重新回到洛氏族中，並與宓妃產生了愛情。

河伯大怒，再次化身白龍潛入洛河，吞沒大片良田、村莊，后羿於是大戰河伯，射中河伯的眼睛，河伯逃走，來到天庭告狀，但天帝知曉人間一切，河伯沒能得逞。

后羿於是同宓妃在洛水一帶住下來，過上了幸福生活，天帝封后羿為宗布神，封宓妃為洛神。

對於因受人誣告而身處逆境、孤立無援的曹植而言，后羿的無私幫助，以及天帝的明察秋毫、秉公裁斷才是他最需要、最渴望的，他渴望得到公正的對待，更渴望未來不用擔驚受怕、能過上美好生活。

相對於兒女私情，這大概才是曹植此刻的所思所想。

作者：陳忠海，文史學者、作家，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以「南門太守」為筆名出版《曹操秘史》《司馬懿》《諸葛亮》等三國歷史人物傳記8部，《三國全史》《三國往事》《浪花淘盡英雄》等歷史隨筆集6部，散文集、詩集各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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