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牡丹亭》里的佛禪思想（一）
前言：《牡丹亭》是明代劇作家湯顯祖的代表作，也是南戲藝術的巔峰之作。它改編自明代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記》，以劇本形式講述了太守之女杜麗娘飽受封建禮教束縛，終日悶悶不樂。一次春遊花園後春思萌動，夢到與一俊俏書生於牡丹亭內纏綿，夢醒後竟因相思一病不起，香消玉殞，葬於梅花觀。而夢中書生柳夢梅進京趕考病宿觀內，偶然拾得杜麗娘的畫像，繼而與其鬼魂相會私定終身。後掘墳開棺使杜麗娘還魂復活，二人的婚事一開始不被杜父及世人所接受，後經過皇帝傳旨，婚事被認同，有情人終成眷屬。
孟子說「知人論世」。所以要解讀一部文學作品，首先要從作家作品所處的時代談起。湯顯祖所處的晚明時代，政治因宦官當權和權臣結黨內鬥而腐化墮落，思想也因程朱理學的桎梏逐步僵化。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當時的許多許多士人，如李贄、王陽明包括湯顯祖等人，在經歷了宦海浮沉後紛紛遠離政治中心，轉而在心學與佛禪的世界中尋找自我存在的價值。他們以「本心」為原點，探求「真我」、釋放「真我」，尋求心靈的自在境地，並倡導以「真情」去觀照自我及眾生。同時，他們肯定人的種種慾望，認為「口於味，四肢於安逸，性也」。也就是覺得吃喝玩樂都是人的本性，不需要加以鉗制。所以，在這種時人所謂「離經叛道」的「狂禪」思潮（即追求自由意志、反抗社會朽落思想）下，當時文壇的創作思想和作品的內容均受到禪宗識本心，見自性思想的熏染，處處體現出對人性的肯定、關懷與張揚。湯顯祖《牡丹亭》中透露的「情至」觀念就是受到這一時期文壇主流思潮影響的產物。
對於湯顯祖與佛禪的淵源，從他的尺牘文書中可見，他一生未曾遠離佛教，早年未入仕時即有棄世之心，認真研讀佛理經典。萬曆七年，他曾在南京清涼寺講經說法，足見其對佛禪義理參研之深。而其本人性格甚為狷直，執著於傲視權貴、疑古非聖的狂者胸襟。他袒露至真情性、批判一切虛假，曾經寫下震驚朝野的《論輔臣科臣疏》，彈劾包括張居正在內的一眾重權大臣，直言他們阿諛奉承、賄賂成風、顛倒是非、迫害賢臣等等惡行，甚至影射了皇帝的用人不善和整個朝野的昏聵腐敗。這當然使得皇帝大為光火，遂將湯貶出京城，至偏遠一方擔任典史一職。可以說，湯顯祖的仕途失意源於他對於人格獨立的追求以及不昧自心的人生選擇。而正是他對官場的勘破以及一腔飽含深情的濟世情懷，再加上早年研習佛法時形成的一顆拔除眾生痛苦的普世悲憫的佛心，促使他走向「情至」這一更高的人生境界。
湯顯祖文學觀中所言之「情」，類似於佛教中的「佛性」，並非來源於任何世俗經驗，我自己的理解就是，它不建立於某一種「關係」之上，是發於本心本性的天然物。正是因為湯顯祖將「情」超脫於任何世俗關係的桎梏之外，才使得他在對生命的體悟中將關注的重點放置於個體上，當個體真正順乎本性實現了「情」，自然就會不染生死、來去自由。
那麼這種觀念放在《牡丹亭》中，看過《牡丹亭》的同志都知道，杜麗娘為之死又為之復活的「情」，並不是因她在現實中與某位男性產生情感糾葛而生髮，而是由春日遊園後的南柯一夢而來。而這「夢」雖然與杜麗娘的閨中春情有關，但這也只能解釋在她的夢中她與夢梅柳郎的纏綿悱惻，而不能解釋為何柳夢梅也在千里之外的嶺南做了同樣的夢。也就是說，雖然「夢」由「情」起，但杜麗娘這執著熱烈的「情」卻既不是由外部人事觸發，也不能全部算作杜麗娘與生俱來的本性。「遊園」活動可以看做是一面鏡子，讓杜麗娘透過滿園春色看到自己蒼白寂寞的深閨中的青春，而促使「驚夢」的「情」則可以看做是一種與古希臘神話中的「命運」相似的冥冥中的力量，看起來無形可遁、無跡可尋，但從始至終決定著杜麗娘的生死和姻緣。
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在湯顯祖的文學觀里，「情」並不是一種個體因為外部的人或事而產生的情感。在古人的文學理論中，如陸機的「詩緣情」和嚴羽的「詩詠情」等，都只是把「情」看做是一種文學創作的動機，這種「情」緣物而生，只是一種人的世俗性的情感體驗和狀態。而六祖慧能有云：「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三昧，是名見性。」所以在湯顯祖的創作中，「情」被升華成一種類似於禪宗思想中的「心性」或是佛教中的「佛性」的修行境界。他創造了形態虛幻的夢境讓人們意識到自己所執著的外在的一切都是幻象，從而破除個人情執，挖掘本心、回歸本心，最終達到生命本體的自由境界。正如《牡丹亭》中的杜麗娘，讀《詩經》後感慨自己的命運不比關雎鳥和遊園前無端的煩悶心情都暗示著她本心中蠢蠢欲動的「情」，遊園驚夢後她頓悟了這「情」，但腐朽保守鉗制人性的現實卻桎梏著她讓她被迫遠離「情」即離自己的本心越來越遠，最終導致了她早逝的悲慘後果。而成鬼後她於人間地府自由穿梭，後來又奇蹟般穿越生死還魂，都體現了湯顯祖「情至」觀念中自然而然、順性而動的「無心」思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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