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言行沒遮攔
作者：廖悰
對林妹妹有很多好評，比如孤標傲世（她自己的詩句所言），比如機敏風趣，又比如特立獨行，等等。這些評價應都從今天的行事標準來言說的。
前段時間跟一位同事閑聊。她說，她簡直看不慣兒子（女兒）的生活習慣啊，行事方式啊之類的。我笑著說，你我小時候，我們的父母也看不慣我們。再推而言之，我們父母小時候，我們的爺爺奶奶也看不慣他們。
這告訴我們，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審美標準，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行事規範。
自然，我們永遠歌頌歷史上那些敢為天下先的先驅者，《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啊，《狂人日記》中的「我」這些形象已成經典。我們也要知道，湯顯祖的時代的個性解放浪潮是對舊秩序的叛逆，《狂人日記》也是對舊秩序的叛逆，隨後就是新秩序的建立。所以，不管什麼時代，這個世界都需要秩序的。
我們不能接受任何人在社會上為所欲為，那將是一片混亂。所以，林妹妹的叛逆精神的可貴，在當時確然，但我個人認為，還是不排除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以今天的標準讚譽不同年代的她。
這樣稍有些不妥，就像非要要求豬上樹猴子游泳那樣。讓我們還是回到《紅樓夢》年代秩序來看看林妹妹吧。
在這個秩序裡面，林妹妹真箇是言行沒遮攔，這樣造成了對她不好的影響。
第七回，薛姨媽叫周瑞家的送十二支宮花與賈府姐妹，迎春、探春、惜春各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鳳姐兒罷。」周瑞家的送到黛玉這裡，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這個「宮花」事件，黛玉挑刺的對與錯我們暫且不論，現在我所關注的是，黛玉沒遮攔地把這個「刺」明話挑出來了。接到送宮花任務之前，周瑞家的去了寶釵房中，寶釵立時放下手中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送宮花遇到迎春、探春在一處下棋，兩人知道來由，馬上「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又遇惜春與智能閑聊，送了花，大家言笑晏晏。接著道鳳姐處，鳳姐正與賈璉「忙著」，平兒出來舀水，見周瑞家的，拿了四支。然後再到黛玉處來。
周瑞家的來林黛玉處，笑語送花情由進門，寶玉也在，先拿過來瞧瞧，此刻，黛玉並沒有像別人那樣對周瑞家的客氣讓座之類的，敏感的黛玉的發問，竊以為有失水準——憑啥單送你一個人？憑啥別的姑娘不能有？黛玉算客居賈府，有著賈母疼愛外孫女，待遇絕對跟迎春、探春、惜春等人一致無二。但要說將有些待遇超出他人，當然不合情理。周瑞家的回話也值得斟酌，她的回話真能讓人想到，別人都有了，挑剩下的才給我。
周瑞家的才剛送走劉姥姥，回王夫人話才到薛姨媽處臨時領到任務。送花而已，不管誰先誰後的禮儀，王夫人、薛姨媽也沒說清楚，周瑞家的雖說年長有見識，但也不會太過於細緻。我們也不要過分考慮賈府一個文化程度肯定不會太高的下人的語言藝術。所以周瑞家的就算有失禮之處也極有可能是無心之過，不算大事。賈府中下人大為失禮處多著去了。
而且，賈府的規矩，年長的服侍過父母長輩的下人，比下輩主子都有臉，故寶釵、迎春、探春等人皆對周瑞家的很有禮貌，極為客氣。
黛玉對她不客氣。這讓周瑞家的極沒面子。場面很尷尬。
世上有些事情，不管你說與不說，都在那裡。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是不宜挑明的。
而且，我們真需要以寬容的眼光來看世界。
第三十一回中，晴雯、襲人等正在鬧騰，黛玉進來：
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襲人是賈母給寶玉的通房丫頭，如同平兒。通房者，通房也。（饒舌一下）意思是，襲人早就註定是寶玉的房中人，以後應該有個姨太太的身份。
早在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開頭，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醒來，便與襲人偷試雲雨情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王夫人更是給予襲人以姨娘的生活待遇。賈府上下都知道襲人不同尋常的身份。但是，就像王夫人所言的，先放著這樣兩三年，不用挑明，有點不尷不尬，但確還沒到時候。
這當兒，林妹妹來充什麼聰明頭子？一口「嫂子」嚇人一跳，連寶玉都責備她「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
林妹妹心比比干多一竅，這多出來的一竅，肯定不是人情世故。
林妹妹對賈寶玉和薛寶釵有些尖酸刻薄。
如果說這種尖酸刻薄都放在薛寶釵和賈寶玉處，我還可以接受，因為畢竟愛情的眼中容不進一顆沙粒。但林妹妹對劉姥姥的態度，簡直只能用惡毒來形容了。
劉姥姥是一位窮苦年長的，沒見過世面的，又有些貪慕勢力，但總的來說樸實本分的老人家。在《紅樓夢》中，她極具喜感，以她的憨拙和洞察人情世故博得賈母等一家老小的歡心。劉姥姥二進賈府，臨走時說：
「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裡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後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
劉姥姥是心存感恩的，她感知到豪門賈府對她的「憐貧惜老」，後面她也有報恩之舉，合乎天理人情的義舉。
第四十一回賈寶玉等人在櫳翠庵吃了妙玉的茶，妙玉有潔癖，不要茶杯了。寶玉和妙玉陪笑，讓她把那茶杯給劉姥姥賣了也可以度日。
賈寶玉也是憐貧惜老之人。但林妹妹怎樣的呢？吃飯時，劉姥姥喝多了酒，禁不住手舞足蹈。
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此處的笑，我為林妹妹感到齒冷。林妹妹還死纏爛打，糾住劉姥姥這個「笑點」不放。
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說到賈母叫惜春作畫：
探春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
過了，實在有些過了。
林黛玉等人跟劉姥姥不是一個層級上的。劉姥姥的滑稽可笑處，就算取笑，偶爾為之也能接受吧，但三番五次地拿出來說事，說得眉飛色舞，口沫亂濺，真是過分了。
看到這些，我就覺得，一個「清」字似乎不能給林妹妹了。所以，妙玉說黛玉俗人一個。說得真好。
怪不得有人評說，林黛玉自知身世零落，前途未知，有自卑心理，見到貧苦柔弱的劉姥姥，陡增欺負之能事。
《阿Q正傳》里，阿Q調戲小尼姑就是這樣的。
周汝昌老先生極不喜歡林黛玉。我也從周老先生。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干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讓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幹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
寶玉斟酒，賈母說寶玉小，讓他斟，大家都要干過這杯，於是自己作表率，先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讓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幹了。賈母又叫寶玉給姐姐妹妹斟酒，都要干。這時候，偏偏林妹妹又出來特立獨行了。
林妹妹偏不飲，而且「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
此處文字，我聽出了賈老太太的尷尬和怒氣。
賈府是講禮儀的，這一回的上一回，賈府除夕祭祖。「賈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如何站，怎麼傳菜，怎麼跪，都不能行差踏錯。禮畢，賈敬賈赦等又專候與賈母行禮。小說詳贍地交待賈府祭祖和家庭敬老的過程、禮儀。
賈母在賈府中處於金字塔尖，至高無上，不許有任何違拗的。加上過節喜慶，一家子團圓之際，賈母叫寶玉斟酒，大家都要幹了。從李嬸薛姨媽起，何人敢違拗？又何須違拗？
林妹妹偏就違拗了，這是沒遮攔之一。就算林妹妹身子弱，喝不得酒（小說其他地方林妹妹也喝了的，只是少一點，黃酒還有燒酒），你也該賠笑給老祖宗言說，賈母也不一定非要她疼愛的外孫女寧傷身體不傷感情的。你是小輩，賠個笑臉何嘗不可？鳳姐都知道「戲彩斑衣」來娛親，這是孝順，人之大節呢。林妹妹既然心比比干都還多一竅，咋不懂這個了？何況外祖母那麼地疼她。
偏偏這個沒遮攔的林妹妹自己不喝就算了，還頗為「輕狂」地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寶玉唇上邊，讓寶玉喝。
突然想起《水滸傳》里潘金蓮撩撥武松的一段文字來：
那婦人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
不是拿潘金蓮跟林妹妹相比，否則會有很多人噴我，我自己也不忍這樣做。
但是，男女有別，特別在古時候，男子喝的杯子，女子去喝，或者女子喝過的杯子，男子去喝，一般都有曖昧的指向。
一家人一起過節吃飯，上有賈母、薛姨媽等長輩，下有平輩諸姐妹，還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林妹妹再說跟寶哥哥是姑表兄妹，但這樣的舉措是大為失態的。
小說未言賈母當時情態，但可想而知，老太太陰沉著臉，眼中有點噴火，又無可奈何，場面極其尷尬無味。
所以才有鳳姐沒話找話，叫寶玉莫吃冷酒。岔開話題。
酒不冷，當時賈母的心很冷。
《紅樓夢》中，言行沒遮攔的其實還不少。寶玉隨時沒遮攔，摔玉就是幾番，窩心腳把襲人踢了個重傷，順口說寶釵像楊妃體豐怕熱，惹得寶釵難得地惱怒……但是，寶玉一位大家如鳳凰一般捧著寵溺著的豪門公子，這些舉措合乎身份，更何況，寶玉天真無邪，很多時候的沒遮攔皆為無心之舉，由此，反能讓我們覺得他的可愛。
湘雲也是很多時候沒遮攔，如寶釵生日聽戲，大家說一個戲子像一個人，都不明言，一笑而已。湘雲脫口而出言其像黛玉，招來寶玉給她急忙使眼色，然後便是寶玉去黛玉那裡吃癟一番，回頭來又在湘雲處吃癟一番。但湘雲「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有這樣直言不忌的湘雲，才有後文中她在蘆雪庵中跟寶玉、平兒等燒鹿肉吃。黛玉譏嘲湘雲，湘雲冷笑道：
「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寶玉的沒遮攔不招人厭。
湘雲的沒遮攔不招人厭。
黛玉的沒遮攔，有時傷了長輩，有時傷了姐妹，有時傷了下人。
如此多的「風刀霜劍」甚至是落葉飛花皆可傷人，那又何必嘆惋「風刀霜劍嚴相逼了」。
有句話這樣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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